陈一天低声重复一遍, 语气异常平静:“我说你走吧, 于乔交给我们。”

    于香原本坐着,听到这话,默默站了起来。

    她看向低着头坐在床上的陈一天。陈一天头发有点长了, 遮住眉眼,从于香的角度, 只能看到一个鼻尖, 发梢长过了耳廓, 长手长脚,已经是个少年样子。

    于香的眼泪无声地流, 像被人扯掉尾端绳结的门帘子, 流成了一大串儿……

    谈话算是结束了。

    于香临走,跟陈一天说,她带回来的钱, 一部分交了于乔转院后的住院费,剩下三千多块钱, 她已经全部给了陈奶奶。但是于乔转院之前, 陈家垫付的医药费,她暂时还不上。

    陈一天问:“雇律师也需要钱呢,你还有吗?”

    于香答自己回去再想办法。

    ※※※※※※※

    东北的腊月, 早起无异于酷刑。

    黑夜浓得化不开, 于乔还在熟睡, 像被腊月凌晨的低温冻结住神智一般。

    于香临出门, 借着门外的光, 轻轻捏了捏于乔的手。

    她的手背有一片淤青,上面布满褐色、紫色的针眼,昏暗的灯光下,也呈现一片混沌的颜色。

    于乔的手,是那种绵软的手感,与上次分别时不大一样。

    一方面得益于陈奶奶的伙食,另一方面来自前段时间每天大剂量的激素注射。

    这个故事发生在20年前,当时还没有滞留针。

    一对身世飘零的母女,在深冬的夜色中分别。

    于香甫一启程,就为即将面对的事情发愁,虽然夫妻在南方打拼十几年,但近几年的境况,真的算不上好。

    没钱寸步难行,请个律师才是要紧事。

    律师费从哪出?

    于香就是有奇异本事,泰山压顶,自会柳暗花明。

    她在自己的单肩包夹层,发现了自己留给陈奶奶的钱。

    有零有整,分文不差。

    ※※※※※※※

    五年二班班主任薛老师,可谓尽职尽责。

    她打来电话,问候了于乔,又跟陈一天说,期末考试就在本周。

    陈一天征询于乔意见,问她还要不要参加期末考试。

    于香刚走那几天,于乔找准机会,问了陈一天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出院?

    陈一天迂回地反问:“你还住上瘾了?”

    于乔继续深入地问:“那个大夫跟你们说,我治不好了,是不是?”

    陈一天低下头,扶额夸张地笑了半天,抬头说:“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妈没钱了!你最后用过几次那个冒烟儿的药,你还记得吗?”

    于乔理直气壮地点头:“丙球儿。”

    陈一天抹了一把脸,把笑容抹去:“那药多贵你知道吗?你当你爸你妈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于乔理亏了,觉得自己花光了家里的钱,还养这么胖。

    于是,陈一天问她要不要参加期末考试,她贲儿都没打就答应了。

    于乔顶了两个大红脸蛋子去考试,被拦在自己班教室的门口:“哎同学,你找谁?我们这考试呢!”

    数学老师负责监考。

    坐在前排的同学也好奇,探出头来看,看到一个胖妞儿,脸蛋子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冻红还是热红。

    双方僵持半天,终于有一个同学认出她来,大喊一声:“于乔!”这才为双方解了围。

    得,半年不到,于乔有了两副面孔,五年二班好像转过来一名新同学。

    除了要按时吃药、杜绝剧烈运动、出血要及时止血外,于乔的生活与往常无异。

    放寒假前一天,陈一天把于乔从学校接回来,顺便看了眼她的考试成绩,名次在中游,她后面还有20多个学生。

    有这张差强人意的成绩单加持,这个年,陈家三人又凭添一份喜气。

    ※※※※※※※

    东北人的气魄,很多时候都体现在吃上。

    传统民俗里,过年两件大事:杀猪和走油。

    “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化猪肉,二十七杀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走油……”

    这是东北的过节民谣,很多人童年都是这么过的。

    但是,于乔在“走油”那天,出了状况。

    陈奶奶离乡多年,没有年猪可杀,但走油这件事,她特别在行。加上陈一天和于乔都是孩子,尤其是于乔,对她来说,“走油”是个陌生词,陈奶奶打算给她进行一次全方位展示。

    简单说来,“走油”就是做油炸面食。

    走油要和好多面,陈奶奶知道妙招,面里加入糖和油,还要混入少量矾和碱,而且配比严格,少了不起酥,多了会有酸味。

    把面做成各种形成,长条形叫“干蹦儿”,最常见,也最容易炸熟。还有长方形面片,在中间划一刀,把面片的一端从中间掏两个来回,叫“套环儿”,一个圆形面片,五等分,用木梳背把等分的五个点怼到中间,做成梅花,还要在梅花瓣上点五个红点……

    手巧的人炸个小兔子、炸朵菊花、走油就是随心所欲,炸它个奇形怪状、千变万化……

    除了面食,还有萝卜丝丸子、地瓜条、面裹鱼……都可以扔锅里炸。

    萝卜丝丸子制作难度最大,陈奶奶要亲自操刀。

    在米、面、油紧缺的年月,用这么多面、这么多油来“走油”,平常人家也只在过年才有。

    于乔算是开了眼,陈一天一改往日的狂拽沉默,手把手教于乔,从最简单的做起:用刀把面切成长条状,告诉她:“这叫干蹦儿。”

    于乔哪是省心的主儿,还没学完陈一天的手艺,开始创新。

    反正面是管够,做坏了,放手里揉巴揉巴,还可以改做别的。

    俩人把陈奶奶屋的圆桌摆满了,各种面团和干面,还有做好的“干蹦儿”和“套环儿”……

    于乔正在做一朵梅花,用了可食用的染料,拿筷子尖蘸着点花瓣。

    感觉鼻涕要流下来,她本能地吸了吸鼻子,热热的。她又用手抹了一下,再一看手背,一溜儿血道子。

    颜色是鲜红的,比染料颜色更淡一点,因为她的血比别人稀。

    奶奶在厨房,陈一天第一时间发现了。

    跟她说:“你歇会儿,剩下的我来弄。”

    流鼻血这件事,对于乔来说,实属平常。

    她住院前在学校就流过,住院期间,在用药的情况下,也出过两次鼻血,好在医院止血及时。

    就在前几天,于乔有一次中指和无名指被门夹到,指甲根部也渗出血,好几天才好,还有一次睡醒发现夜里流了鼻血,把枕巾弄脏了。

    那一次流鼻血也持续流了几个小时,只是出血量越来越少,最后变成红丝,然后安然无恙了。

    所以陈一天让她歇会儿,她完全没当回事。

    塞了一团棉花在左鼻孔里,洗了洗手,继续做她的面活儿。

    又过了一会,陈一天猛地站起来。

    他本来坐在于乔对面,突然起身,把圆桌带得一晃。

    于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前的桌子。

    于乔的鼻血滴在了桌面上,只有一滴,白雪一枝梅。

    于乔很是抱歉,鼻血毕竟有点恶心,那一小团面不能用了。

    陈一天转身,去叫陈奶奶,陈奶奶拎着笊篱跟陈一天进屋,看见于乔还在做面活。

    出血的是右鼻孔,她把右鼻孔也塞上了手纸。

    俩人都不让她干活了,陈一天摆好枕头和被子,勒令她靠在奶奶床上。手上还有面,但是也不用洗了,先歇着,一动也别动。

    陈奶奶转身回厨房,陈一天继续做面活,时不时抬眼看她。

    于乔不时撤下鼻孔里的手纸,换上新的。

    撤下的手纸被血染透了,扔进垃圾筒里,发出滞重闷响。

    这次鼻血流得凶一点,于乔换手纸时,稍微一偏头,就能感觉到喉咙里的咸腥味,她忍不住往垃圾筒里吐了一口,也是血沫子。

    陈一天看在眼里。

    当时是下午三点多,三个人流水线作业,“走油”大概还要一两个小时,按照陈奶奶的计划,等炸面食出锅后,让于乔和陈一天边吃新出锅的,边等她做菜。

    这样算下来,吃晚饭大约要晚上六点。

    东北的大年二十九,晚上六点,天就几近全黑了。

    这顿其乐融融的饭,终究是没能吃上。

    于乔无声地换手纸、吐血。

    于乔越老实,陈一天就越焦虑。

    最后,陈一天转身进了自己屋,出来时,就是全副武装,边拉拉链边说:“快给她穿衣服,得去医院。”

    一屋子的老幼妇孺,也只有陈一天拿主意了。

    出门前,奶奶特地给于乔鼻子里塞了两大团手纸,又递给她一卷,让她拿在手上。

    陈一天也是满手面,来不及洗了。帮于乔系围巾时,让她迎着傍晚的天光张开嘴,发现血顺着小嗓儿汩汩往下流。

    两人紧赶慢赶出门。随着屋门咣当一声,室里重陷入安静。

    陈奶奶看了一眼陈一天房间的电话,又看了一眼桌上铺展开的面活,一时不知所措,只好眼睁睁地看外面天色渐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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