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乔脚丫子的凉意瞬间上蹿,三秒之内,脖颈子也是一凉。凉意冲破天灵盖,刚才的热水澡算是白洗了。

    陈一天把于乔叫进自己屋,对其进行了一番盘问。

    于乔开始一头雾水,继而对答如流。因为陈一天问的事情,跟于乔那个没露面的爸爸有关。

    这样一来,于乔就放松下来,因为很多问题的答案,都可以用“不知道”应付。

    也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

    陈一天问了几个问题,看于乔藏蓝色塑料拖鞋上还沾着水汽,双脚叠在一起,脚趾头还一蹉一蹉的,才意识到这丫头可能会冷。

    这才把自己脚上的全包棉拖鞋甩过去。于乔坐在转椅上,用脚够过拖鞋穿上,跟盘腿坐上床的陈一天接着聊。

    陈一天想知道,于香这次回来,跟于乔说了什么关于她爸的事和江苏那边的事。

    于乔回忆了一下,如实回答:没怎么提。

    陈一天循循善诱:“那你也没问问,你都住院了,你爸也不来看看?”

    于乔想了想:“没问。我生病一直是我妈管,以前也是。”

    陈一天盯着这对丹凤眼和榆木疙瘩脑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陈一天接着问:“那于香为啥把你送我们家来?”

    于乔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以她这个年纪、这个心智,找不出合理的理由,跟陈一天解释,自己怎么就被父母发配到“苦寒”的东北来。

    还有另一成,她怕陈一天再撵她走。

    这下子生病、住院,耗费的陈家祖孙二人的精神、时间、金钱,可远远比乡下抓鱼那次来得狠。

    上次陈一天就说,如果她再搞事情,就要把她赶出家门,去哪随她便,流落街头也不管。

    于乔脑袋瓜子拼命转,只想到于香送她来之前对她说过,接下来会非常忙,没有精力照顾于乔。

    “那她在忙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转念想了想,又说:“我来你家之前,我妈就天天往外跑,店里的事全找她,好像还有别的事,我除了在学校吃的那一顿,早饭、晚饭都没人管……不像奶奶,每顿饭都不重样。”

    陈一天盯着她的脸,因为刚洗过澡,水蒸汽蒸得刚刚好,于乔脸蛋子上两砣潮红还未褪去,加上用了激素类药,看上去确实圆润了一点——恐怕不是一点,他猛然意识于,于乔胖了!少说胖了十斤,往多了说,二十斤也不是没可能。

    他整理思绪:“你刚才说,好像还有别的事,那是什么事?”

    于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人一胖,就会显得蠢。

    陈一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几乎要原谅她了。

    陈一天想知道于乔她爸是怎么一回事。

    他隐隐觉得,于香把于乔送回来,多半跟于乔那个没露面的爸有关。后来于乔生病,于香又是一个人回来,而且跟于乔只字不提她爸,怎么想都不对劲儿。

    陈一天本没有八卦之心,他学校的课业并不轻松,又要张罗期末考试,可于香的表现太反常,于乔这次也算是死里逃生,听医生那意思,说已经“逃生”都为时堂早,于香这个做妈的,什么情境下才会心不在焉?

    他希望于乔平安喜乐。

    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平安喜乐与父母的呵护密不可分。

    在于乔这问不出,他准备问他奶奶。

    于乔被盘问一番,心里打着鼓,挪着步往门口走。

    陈一天突然叫住她,伸腿也想往门口走,忽然意识到,自己光着脚,拖鞋穿在于乔脚上,于乔脱下来那双离他又有一段距离,伸腿去够姿势必然难看。

    就隔空对于乔说:“我记得你朵这儿有一个疤。”

    说着比了比自己的耳朵——就是烟民用来夹烟的那个地方。

    于乔自己也摸了一下。

    不是陈旧疤痕,在耳朵上方的耳根处,撕裂处的皮肤明显更嫩一些、更白一些,像一道蜿延的藤。

    位置很隐蔽,平时有碎发遮掩,看不大出来。

    于乔生病之前,陈一天跟她闹,揪她的头发,无意间发现的。

    “这疤是怎么弄的?谁薅你耳朵了?”

    于乔无悲无喜:“我爸。”

    陈一天随口一问,没想到一点就炸了。

    这感觉像什么?随手往河里扔一个□□,炸出了这条河里唯一一条美人鱼来。

    陈一天重新盘上腿,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床边的墙上,意思很明显:我的问话结束了,闲杂人等可以退下了。

    在陈奶奶那,陈一天一无所获。

    很明显,陈奶奶知道,而且知道不少,但是陈奶奶就是不说。问急眼了,就说:“你去问于香去。”

    一切都在陈一天的意料之中。

    于乔已经爆给他一些意外的蛛丝马迹。

    陈奶奶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那个态度,恰恰说明肯定有事!而且事还不小。

    当天晚上,陈一天打定主意,要找于香问个究竟。

    没想到于香先找了他。

    找陈一天时,于香已经收拾好行装,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只一个单肩包,边角的皮已经磨损,塞得鼓鼓的,装了几件换洗内衣和洗漱用品。

    她来的当天,就是背着这个包直接到的医院。

    于香眼睛红红的,整个下午到晚上,她都和陈奶奶小声嘀咕,她刚从陈奶奶屋出来,把包放在门口鞋架的最上一层,走进了陈一天房间。

    陈一天没见过哭着的于香——或许很多年前见过,也忘光光了。

    也有可能,于香还是少女时,哭也带着股子“老子哭完又是一条好汉”的气魄,让陈一天记得的,是那个气魄之下的于香。

    当晚,出现在陈一天面前的于香是一个无助、哀怨的妇人。红眼眶、旧衣服,但还算干净,种种神态和形状,都有这样的潜台词:“是的,我遇到了难处,告诉你也没太大关系,我也知道你帮不上忙。”

    所以,两人的气氛并不融洽,甚至还透着尴尬。

    但是,陈一天的目的达到了,事情搞清楚了。

    据于香说,于香的丈夫、于乔的爸爸,早几年就染上了毒瘾。

    去年夏天,于香之所以把于乔送回来,是因为于乔爸爸口口声声要戒毒,不是去戒毒所,要在家里戒。

    于香第N次相信他。身为妻子,她也别无选择,只能尽己所能帮他。

    就在于乔出院前后,于香接到消息,于乔爸爸被拘留了,怀疑参与贩|毒,即将开庭。

    所以她火烧火燎地赶着回南京。

    “那于乔怎么办?”陈一天全程没有打断于香,听她红着眼讲完,最后只问了这句话。

    于香虽然读书不多,但概括能力一流,句句是中心思想,层层递进,步步为营。

    陈一天毕竟只有20岁,这个故事里的桥段离他太远。

    他像听了一段《知音》故事,时而皱眉,时而把长眼睛睁溜圆,时而叹气,时而怒向胆边生。

    但最后,他只能拣要紧的一句话问出来。

    于香吸了吸鼻子,短暂的崩溃前奏被自己强行中止。

    “于乔还是留在这。”

    “……她有病你知道吧?”陈一天陌生人一般审视于香,压抑着怒气。

    “小天,正因为她有病,如果她健健康康的,我还会犹豫:是带她回去,还是把她留下。但是她有病,而且这种病,跟绝症也只差了一个名字而已。”

    陈一天反驳她:“不是绝症。医生说了……”

    于香亢奋起来:“对,医生说了,异病自愈的也有,要相信奇迹。”

    ……

    ……

    夜色笼罩这座东北工业重镇,城北一隅,因为一家万人大厂在,数十年来,商业只迈了很小的步子,这片低矮的红砖楼群,只好卧在乏力的商业气息里,引得住户早早入睡。

    这个时间,陈奶奶和于乔应该都睡了。

    于香突然哭了出来,她抽泣的幅度很大,引得鼻涕眼泪泥沙俱下。她浑然不顾陈一天在场,左手开攻,用手背去抹眼泪,抹完了眼泪抹鼻涕。

    陈一天递给她半卷手纸,她接过来,很大声地擤鼻涕,接二连三地把用过的鼻涕纸握在手里。

    她平静了一下,接着说:“哭有什么用?哭什么问题也不解决……”这是句自我警醒的话,她理了理思绪,接着说:“于乔这几年,跟我们吃了不少苦……今年上半年,他爸在家里发过一次疯,想吸那个——那个瘾上来的人,是没有人性的,动物都不如。他看于乔不顺眼,把她从卧室拎到客厅,把她的书包都撕烂了……”

    陈一天追问:“拎?”

    “嗯,扯着耳朵拖着走,我拦也拦不住……”

    陈一天略作思索,像刚喝下一杯中药似的,紧绷着嘴唇,皱着眉不说话。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跟我回去……”

    陈一天:“算了。”

    陈一天没让于香继续说下去,他秒速做了决定。

    “算了,你走吧,于乔留下来,算我欠她的。”他低头,盯着实木地板上一处木疤。

    于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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