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 街上没有出租车。

    上了大马路, 于乔猫着腰、低着头,双手捧着那卷手纸,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 陈一天跟在后面。

    过年的气氛满点,街边的食杂店大多是“民改商”, 一楼住户把窗户当成售货窗口, 用木板订几级台阶, 摆在窗户外面,供顾客蹬踏。

    房产中介、修鞋店、五金店、二元店都关了张, 但都在窗户两侧贴了对联, 很多人家还挂了红灯笼。

    陈一天和于乔一前一后,缓慢地走在路上,眼看着灯笼一对一对亮起来。

    空气像是被冻往, 嗅觉神经偶尔被谁家的饭菜香味唤醒。

    他们往医院的方向走了一段,陈一天嫌于乔走得太慢。

    于乔停下来, 扔掉两个鼻孔里被血浸烂的手纸, 又换了两团新的。

    陈一天借机抱起她来,继续往前走。

    地上的积雪已经不新鲜,最上面一层也灰蒙蒙的。脚踩上去, 嘎吱嘎吱。

    于乔听着陈一天的脚步, 和他的匀速却迅猛的呼吸声, 又向他胸前靠了靠。

    马路好长好空旷啊!小天哥哥呼吸声最近, 他呼出的白气都带着旺盛的生命力……

    在路灯亮起来前, 他们拐进了医院急诊。

    正是于乔初次住院那家医院,停车场没什么车,急诊大厅也没什么人。

    一个护士掐着方形铝饭盒走过去,像是刚吃过晚饭,留给陈一天兄妹一个背影。

    陈一天奋力迈出两大步,用肩膀扛起军绿色的棉门帘,终于感受到了室内的温暖。

    为了不让于乔的脸直接乎到棉门帘子上,他以右脚为轴,侧了一下身,用头和肩膀挡住垂下来的门帘。

    没想到门里门外,冷暖交替,脚底下有砣冰。

    陈一天脚下一滑,身体重心偏了,他借助门帘的一点力量,努力保持平衡,听到自己腰部的骨头“嘎吱”一声。

    这个时刻,他也觉不出疼来,他怀里的小姑娘,只等他抱进这扇门,就得救了。

    ※※※※※※※

    陈一天把于乔直接抱进诊室,跑去窗口挂号,然后再跑回诊室。

    于乔坐在板凳上,身体微微倾斜,脸上糊满了血道子,怀里仍旧抱着那卷手纸——手纸只剩下不足1/3。

    坐诊大夫很年轻,刚刚给一个被鞭炮炸伤的小孩包扎完伤口,他本以为当晚的班不会再有患者,没想到来了一个,而且,情况不容乐观。

    医生站到于乔身边,查看出血情况,边向患者家属询问。

    陈一天三言两语,把病情说明白,医生没什么表情:“先止血吧。”

    止血是医生亲自操作,有一个护士配合——就是刚刚刷完饭盒的那个护士。

    于乔鼻子里还胡乱塞的手纸,医生先把手纸缓慢地抽出来。

    手纸浸满了血,已经软烂,丝丝絮絮的,和着血饼子,有点难清理。

    一个鼻孔清理完,换另一个鼻孔,镊子已经伸到鼻子下面,医生想了想,又收回手。

    他、护士和陈一天都看见,刚刚清理完的鼻孔,已经有新鲜的血流出来。

    护士拿出来一大卷纱布,饱蘸棕黄色药液,顺在方型托盘里,端到于乔面前,医生用镊子夹住纱布一头,缓缓往于乔鼻孔里塞。

    中途护士出去,又拿了一卷纱布出来。

    陈一天目光始终在于乔脸上,他从来不知道,人的鼻孔,可以容纳这么多纱布。

    塞到后来,于乔的头忍不住后仰,医生每用一次力,于乔的眼睛就紧紧闭上,纱布一直塞到两眼中间,于乔的鼻子膨胀了一倍,连内眼角处的皮肤都被撑得发亮。

    另一个鼻孔,也是同样的操作。

    从陈一天于乔进来,到塞纱布止血结束,医生和护士都从漫不经心到如临大敌。

    动作结束,年轻的大夫转身,暗暗松了一口气。

    于乔的血蹭到了护士的白大褂上。她转身去洗手,又把干净的纱布沾湿,给于乔擦了擦脸上干涸的血印。

    血印很难擦,护士动作很轻。因为于乔的鼻子被纱布撑着,油光绽亮,一定很疼。

    于乔这样坐着其实很累,刚才医生在她面前使劲,她如果不用后背和颈椎和力气支撑,就会被推到后仰,所以她忍着鼻孔被涨满的疼,一直奋力撑着。

    陈一天看护士帮她擦脸,状若无意地站到于乔身后,手身体侧面支撑着于乔的头。

    于乔轻轻地靠上去,才腾出目光来,看到护士衣服上的自己的鼻血。

    她忍不住提醒:“把你衣服蹭脏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又不停地做吞咽动作,再加上鼻子被塞满了纱布,于乔这句话,特别的沙哑和沉闷,说完把自己吓了一跳。

    护士已经擦完,弯下腰来,和于乔对视:“我知道了,没事……擦干净一看,还是挺漂亮的一个小妞儿。”

    ※※※※※※※

    一番折腾下来,于乔很疲倦,陈一天也很疲倦。

    护士用轮椅推着于乔去打止血针,医生和陈一天没闲着。

    年轻医生手速快,边在纸上刷刷写了两行字,边跟陈一天说:“你说你们曾经在这住过院是吗?”

    陈一天点头。

    医生说:“她这样,我们不敢留。你得带她走。”

    陈一天刚要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绷紧。

    “那我带她去哪啊?”

    医生把写手的纸捏在手里,想了想问:“你们上次转院去的哪家医院?”

    陈一天报出了医院名字,几乎贯穿整个城市,直线距离30公里。

    大年二十九,零下20度,黑灯瞎火,一个少年带着一个病重的孩子,辗转30公里,去求医,确实不现实,也不人道。

    医生把写好了字的纸递给陈一天,正色道:“那也得走。”然后换了个立场,用熟人语气说:“现在过年,全放假了,你让她留在医院跟在家里也没啥分别。血暂时算是止住了,但能止住多久,我也不好说……”

    陈一天出于本能,接住递过来的纸条。上面用红字印着医院的名字,写了两行字,陈一天心慌意乱,一个字也认不出来,医师签字一栏也签好了。应该是个转院的单据。

    陈一天捏着那张纸,走出诊室,转瞬又折返回来,气息不足,表情悲凄:“我宁可死在医院,也不能让她死在家里。”

    他的外套敞着怀,上面也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男孩个子很高,但没什么肉,弱柳扶风一般少年身材,额上暴出青筋,脸上初次显露复杂神色,迷茫、坚定、无助、狐疑……种种况味,集于一身。

    陈一天告诉于乔,他们要换家医院。

    于乔也没追问,顶着肿胀的高鼻梁,木然站起来,作势往外走,样子很困倦,像是下一刻就要睡着。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相继消失在棉门帘后面,急诊室的大厅重又归于平静。

    一出大门,陈一天就抱起于乔。

    万家灯火,璀璨流光,旧岁新启,一派欣欣气象。

    “哥,我自己走吧。”于乔的声音很微弱。

    陈一天:“你得走到明年去!”

    走出东西向的小路,拐上黄河北大街。

    路灯火力全开,照着空旷的大马路。陈一天又开始喘,脚下的嘎吱声有规律地响起来,他在跑,每迈一步,都屏一下气,腰有一种酸胀,速度没比走路快多少。

    沿黄河北大街往南,过一个高架桥,就是黄河大街,一字之差,说明离市中心更近一些。那里有一家医院,规模更大,名气也更响。

    陈一天把那家医院当作目的地。

    其实拐上大马路前,他还没有目标,他不知道要去哪,总之天大地大,不能回家。

    拐上大马路后,他突然想起,有这么一家医院,是离他们最近的,也是仅余的一线希望。

    马路上几乎没有人,车辆偶尔经过,如坠异时空,都对路上奔命的两人视而不见。

    “爸爸。”

    陈一天呼吸越来越重,喘息声密密实实地灌满自己的大脑,与此同时,冷空气历经无数次循环,已经占领了陈一天的胸腔。

    他浑然不觉这些,他意念里不停向南奔跑的同时,只剩下腰部的疼痛感。

    刚才进医院门时,腰确定扭了一下。

    他生生用腰部肌肉的力量把重心扭了回来。当时只听到嘎吱一声,后来塞止血纱布、打止血针、跟医生周旋转院事宜,也没注意。

    再次抱起于乔,他的腰就开始疼了。

    以陈一天的体力,于乔的体重,如果排除腰伤,跑一公里应该不在话下。

    但腰上使不上劲儿了,于乔的重量就让陈一天招架不住。

    脚下时而有雪,时而是冰,他每迈出一步,都咬紧牙关,声带搅拧,无声地“吭”一下。

    所以,于乔刚刚的呓语,陈一天忽略了。

    又跑了几十米,陈一天步子彻底慢下来,他额上全是汗,低头看向于乔,问她:“要不,你下来走一会儿?”

    于乔没正面回答,又微弱地喊了一声:“爸爸。”

    这次陈一天听清了。

    怀里的于乔只露出惨淡的额头,路灯下,跟陈旧积雪一样,颜色发黄。

    陈一天单膝跪下来,手屈起的膝盖支撑,拿手碰于乔的脸——脸是热的,血液仍在奔流,她那声“爸爸”是梦话。

    高架桥近在眼前,只要走过桥下的斑马线就到了。

    “于乔!于乔!”

    他连叫了五六声,一声比一声大,这才把于乔叫醒。

    于乔睁开眼,喊了一声:“哥。”

    陈一天刚才问她能不能走,她没听见。

    他想重复问她,话到嘴边,就换成了:“我背你走吧,你该减肥了,实在抱不动。”

    于乔很乖。

    陈一天小心翼翼地背起于乔,腰的用力方向变了,居然一点都不疼了。

    但是于乔的下巴搁在陈一天肩膀上,他不敢猛跑,怕引起颠簸,只好换成走路。

    姿势一换,陈一天确实如获新生。

    ——“你胖了多少斤啊?”

    “领成绩那天,排在你后面的同学,有没有用眼神杀死你的冲动?”

    他对于乔出了医院进考场还能考进班级前30名耿耿于怀,之前他每次提到这事,于乔都把脸扬到天上去,像个胖胖的向日葵。

    于乔这次不感兴趣。

    “你不许睡觉啊,我还没睡呢!”

    陈一天觉出于乔不对劲。

    他停下来,用后脑勺碰于乔的额头:“乔乔!别睡啊!眼看就到了!”

    语气近乎乞求,他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过话。

    于乔咕哝了一声,陈一天没听清,他追问:“乔乔,别睡,你刚刚说了什么?”

    于乔没有力气支撑头的重量,她整个人瘫在陈一天背上,用微弱的声音说:“爸爸,我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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