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学士府,像一座苏氏林园。

    进门是轿厅,厅内四围种植着一些花草,淡淡馨香幽幽飘来,令人心旷神怡。走过轿厅,是一个老北京式的过庭。过庭一半露天,露天处矗立着一颗参天老槐,气势非凡。过庭之后便是前院,前院中央有一座石亭。

    水墨恒正欲跟随古龙一同穿过,古龙回头,客客气气的指着亭中的一个石墩,道:“你在这儿候着,老爷马上出来,请问尊姓大名?”

    “墨恒。”水墨恒坦言相告,只是多了个心眼儿,省去姓氏。

    过不多会儿,一位身材颀长、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大步而出,穿着一件葛布道袍,脚下与古龙一样是布靴。

    可与古龙相比,简直有天渊之别。此人虎背熊腰,紫须剑眉,劲如张戟,亮若银条,神采奕奕。面色虽看上去有些凝重,却含有一股凛人之威。古龙随其后,一看就是个跟班跑腿儿的。

    太有“神”相了,通俗地,就是有范儿!

    何为“神”?相学名著《冰鉴》开篇有言:“脱谷为糠,其髓斯存,神之谓也。”意思是,把稻谷的外壳脱去,稻谷的精华——米粒依然存在,其本质并未改变。这个精华,犹如人之神,即人内在的精神品质。

    此人“神”相如此出类拔萃,水墨恒猜想定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张居正无疑了,当即拱手作揖,道了个福,并未开口话。

    “大胆妄徒,竟敢口出狂言,给我跪下。”张居正端详水墨恒片刻,神色一凝,怒指相向,大喝一声,来了个下马威。

    水墨恒一怔,不慌不忙,跨前几步,单膝跪地,压低嗓音道:“的确,人不仅狂妄,而且做了不少狂妄之事。”更狂妄的是紧随而来的一句话,“不过,人狂妄自有狂妄的理由。”

    张居正向古龙使了个眼色,将其支走,之后盯着水墨恒,道:“拿着本府出入令去劫法场,此刻又孤身一人前来,你胆可不,这是在老虎头上捉虱玩呢。”

    水墨恒暗自惊骇,却依然保持一副神色自若的样,问:“张大人笑了,何以如此猜测?”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是。”

    “果然,你若想瞒过老夫的眼睛,千不该万不该扮成一个中老年人的模样。你看你手上的肤色水润滑腻,脚步轻盈稳健,分明只是个伙,与你脸上僵硬粗糙的肌肉大为不符。”张居正指着角落里的一口水井,“既然有胆来,就表明看得起老夫,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坦诚相见呢?”

    不佩服不行,张居正当真慧眼独具,心思缜密。水墨恒起身,洗去脸上的粉饰,露出本来面目,恭敬地鞠了一躬,道:“恳请大人救家父一命。”

    “墨恒?你便是水仙的儿?”

    “正是。”

    “本府的出入令牌,你从何处得来?”

    “一位朋友相赠。”

    “谁?”

    “恕晚辈不能告知。”水墨恒怕牵累他人。

    “救父心切,老夫可以理解。若水仙无辜,老夫尽绵薄之力,或许会有一线希望;可他对皇上的病诊治不力,惹怒了首辅。你将人劫走,岂不罪上加罪?如何施救?”

    “大人可知皇上得的是什么病?”

    张居正沉思不语,忧心戚戚,叹了口气。

    “若人猜得不错,皇宫太医院中的御医、太医们对此根本束手无策,所以朝廷才会到民间甄选名医前来就诊。大人该知道并非御医太医无能,而是其中另有隐情。”水墨恒一字一板,郑重其事。

    张居正心头一热,可谓到他的心坎里去了,诧异地端详着眼前这位不到弱冠之龄的年轻人。

    皇上整日闷闷不乐,神情十分古怪,经常还情绪失常,歇斯底里的。医生是来了一拨又一拨,药给开了,皇上也吃了,可病就是不见好。每当自己和首辅问及时,那些医生闪烁其词支支吾吾,到如今连皇上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都不晓得。

    作为朝中重臣,岂不心急?

    这事儿,要数首辅高拱最为关切,犹如吃了硫磺——火烧心。

    那天恰好两人一道,前去乾清宫有事禀报皇上,不料皇上神志不清,指着高拱的鼻,哭哭啼啼地道:“朕命不久矣,你,你们这些逆臣贼,早就盼望朕归西,对吧?”

    “臣罪该万死!”吓得高拱满头大汗,连连磕头如捣蒜。

    几位民医跟着遭了秧,成为代罪的羔羊。高拱无端被骂,并且还是他最忌讳最不愿听到的“逆臣贼”四个字,如同古坟里起了烟——鬼火直冒,一怒之下,以“诊治不力”的罪名,将在场的几位民医通通打入死牢。

    水仙正在其列。

    这可谓一起突发事故,是高拱一时下的命令,皇上也没反对,等同于一道圣旨,就这样执行了。

    所以才有后来水墨恒在菜市街法场劫人之事。

    张居正想着这几位民医罪不至死,可没将皇上的病治好也是个事实,非但没治好,与之前的太医御医们一样,也没出所以缘来。正是“对着天空搭梯——找不到搁处”时,此刻被水墨恒直言不讳地讲出来,就如同犯困给了枕头——正得劲儿。

    水墨恒鉴貌辨色,也看出了张居正急欲想听下文的神情,趁热打铁道:“若我能给皇上带来快乐,并确切地诊断出皇上的病根,可否将功折罪?”

    “你是什么身份?老夫为何信你?”张居正道。

    “若张大人赏脸,愿意引我面见皇上,我立刻将我爹送到府上。如果人的话不能兑现,张大人便可将我父俩一同治罪;倘若我的话能兑现,张大人也有举荐之功。何乐而不为?”

    张居正疑虑不语,思绪飞驰。

    水墨恒继续:“况且,如今内阁首辅乃皇上的恩师,处处挤兑张大人,恨不得将你赶出内阁,难道张大人希望这个天平永远不对称下去,不想反击吗?”这个意思很明显,就是:如果张大人帮助我水墨恒一把,来日成功,定当站在你张居正这一边。

    张居正依然不为所动,在他眼中,水墨恒毕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民医之,现在跟他这些,还不够格。

    “只要张大人点头,我爹就会到你手上。人成与不成,得利的都是张大人你呀!”水墨恒继续游。

    “你的不错,皇上的病牵动着朝中各位大臣的心。可是,若你成了,老夫岂不坐实了暗中指使你劫法场的罪名?”张居正当然能想到这一点。

    只听水墨恒道:“这有何不可?试想若我爹死了,即便我能为皇上解除病痛,又怎会倾心尽力呢?我劫法场,戴罪之身,主动请缨为皇上看病,势在必得,否则岂会送上门来?只要皇上高兴,朝中上下会大人慧眼识英才,至于到底是否大人暗中指使,还有谁会追究吗?即便追究,也是大人有先见之明呀!”

    水墨恒虽然言辞铿锵有力,但自始至终没夸口能“治愈”皇上的病,也是为自己留了一个退路。“治愈”当然是没希望了,但减少皇上的痛苦,让他在余下不多的时日里过得快乐些,还是有办法的。

    “好,老夫依你便是。”张居正当机立断应诺。

    “得蒙张大人抬爱,人定竭尽全力。”水墨恒松了口气,终于在此打开了一个出口。逃,当然不现实,只能勇敢地面对。

    水墨恒当即将水仙的所在地告知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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