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琰小心翼翼搬来一副茶具, 他那认真严谨的模样甚是好看, 自他开始烹茶, 我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去。±>

    又觉得那副茶具甚为罕见稀奇,便问他:“这是什么茶具?我从来也没见过。”

    林琰笑道:“这是我大哥从闽南带回来的。颍滨遗老有诗云:‘闽中茶品天下高, 倾身事茶不知劳。’你没听过这句么?”

    我摇头:“不曾听过。”

    他莞尔一笑:“你不出远门, 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虽是埋汰我, 但因他说的乃是实话, 便也无话可对了。看着他煮开水, 将沸水倒入盖碗中,轻轻的摇晃了两下,又将那盏水倒了出来,因问他:“这是做什么?”

    “温器。”他笑了笑,冲我眨了眨眼, “杯盏温度高了,能尽茶叶之色、香、味。”

    我点头叹道:“原来不少学问呢!”

    林琰轻笑一声,指着茶具说道:“这叫功夫茶,喝的就是‘功夫’二字,非耐心细致, 不能品尝。我大哥乃此中高手, 我不过是泛泛知道一点。若不是看你全然不知,我也不会贸然做给你看了。”

    我几次三番听他提及他的大哥, 忍不住问他:“令兄长, 是个怎样的人物?”

    林琰只说“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我深不以为然,此八个字若是用在他自己身上,我便觉得十二分的准确,可用在别人身上,哪怕是他口中的亲兄长,亦不能觉得适宜。

    只是不便宣之于口。

    “崇谨,”我看着他置茶于杯,犹豫着问他,“有亲哥哥姐姐,是如何的感受?”

    林琰刚要执起茶壶,听问,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抬眼往我面上巡了一巡,淡淡反问我:“为何这般问?”

    我扯了两下衣角,心底觉得没什么不能对他说的,便直言说道:“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自己头上还有两个嫡亲的姐姐,从前只是以为自己是父亲膝上唯一的女嗣,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一时心里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他轻笑了两声,摇头:“你啊——”

    尾音拖得极长,语气里说不出的无奈。

    我好奇极了,忙坐直身子,问道:“我啊如何?”

    他一面执起茶壶往杯盏中倒水,一面摇头笑叹道:“我是说你内心太过脆弱,也太过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一点点的眼色心思都藏不住!”

    这个评价当时在我看来,实在残忍无情,又实在难以让我接受,我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大好看了。

    他看我一眼,仍是摇头,感慨着长叹了一口气。

    我强忍着要高声尖叫的**,憋着一股子气,压低了声音责难他:“你倒是明白说说,我怎么就藏不住事了?怎么就太过脆弱了?”

    说着,不忘表白一番心意:“难道我不是因与你亲切,才和你直言不尽的?若你当真这么想,真是枉费了我的一番心!以后再也不同你说这些了!”

    他恍若未闻,将四只饮杯摆放整齐,打着圈儿的将茶慢慢倒入杯中,水声泠泠,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末了,他拿过一旁的茶巾将一只饮杯杯身上淋湿的茶水细细擦去,将茶盏递给我。

    我怒视着他,不肯接过来。

    他又叹了口气,无奈之意愈深,见我执意要恼,便放下茶盏,望向我说道:“白芙,你扪心自问一下,若你当真对旁人的看法安之若素,为何又要对你父亲姐姐耿耿于怀?方才看你作画的时候,就见你用墨颇重,似含了几分怨气几分不满。你时时刻刻的揣在心里,自己却哄自己说不在乎,当真有意思?”

    如尖刀一般,直戳我内心最脆弱之处。

    一股愤怒从心底涌了上来,到了嘴边却说不出,眼中渐渐有些湿润了。

    我侧过头去,硬是忍下了泪,哑声惨笑一下,摇头说道:“你说得轻巧。你不是我,哪里知道我的苦痛?——令尊又何曾对你说过‘可怜我们读书人家,也出不了女状元’的话?便是你的亲姊妹,想来也不曾听过这样的话!”

    林琰沉默良久,失笑,摇头说道:“我何尝不能理解?我说那一番话,不过是想让你更加坚强一些。我上头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父亲的希望都寄托在哥哥身上,对我虽亲切,却无甚期许。就连我有什么做得好了,也得谦辞说是父兄教导有方,和我自己,倒没什么干系了。”

    我愣住了,从没想过在他的温吞之下,隐藏着如此诸般的无奈。

    他亦看着我,目光既有些许怜悯,也有几分感同身受。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的这几分感同身受之意,心里的那股无明业火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若非同样人,怎能成知己?

    伸手去够那杯他本想递给我的茶。林琰抢先一步端起来,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抿了抿嘴唇,接过茶杯,笑了一笑:“刚才真是……”道歉的话说不出口,语调一变,故意含了些轻快,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说完,已有些尴尬,便急急地去喝那杯茶。

    杯子很小很浅,是那种极薄的白玉制成的,能很分明的将茶色衬托出来。茶已经有些凉了,味道却仍是很浓烈的,刚入口甚至有些苦得难受。

    忍不住啧啧两声,皱了皱眉。

    想是我的举动逗乐了他,林琰放声笑了起来,一面不忘嘲笑我:“谁叫你喝得这样急的?”

    苦味儿渐渐下去,余香围绕在舌尖,沁香醇浓,使我愉悦不已。

    林琰似乎一直在默默观察着我,见我露出了微笑,忽然探过身来,将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上,目光紧紧盯着我,短促的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怎么决定的么?”

    没头没脑的一问,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我决定有朝一日,当世人说起我父兄的时候,不是为了他们本身的名声,而是为了我。说他们林崇谨的父亲、兄弟、亲族,说他们是因为我,才得以传颂的。”

    他说得飞快,有些地方模糊难以辨认。

    但我仍然听得很清楚。

    那一刻他的野心与我的,不谋而合。

    “我也一样。”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这样能使我更有底气,“我不希望将来被遗忘,也不情愿做个默默无闻的屋内人,我希望百年之后,仍有人可以记得我,念及我。”

    他注视着我,我也望着他,我和他的目光中都透露出难以言表的坚定。

    紧接着,我们便都笑了,俱是会心的一笑。

    他将手虚掩在我的心口上,这个举动惹得我浑身一颤,但我没有避开他。林琰笑道:“为此,你得更坚强。”不等我回答,他继而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很好了,但你要更好。”

    我掩唇一笑,拍开他的手:“知道了。”

    林琰笑着坐了回去。我们很有默契的没再提那件事,只是我的心里,一直火烧火燎的,痒痒个不停。

    他又分了一杯茶给我,就收了茶具。我的心思也并不在茶艺上,四下闲闲的只是打量他的屋子。

    就在我神游的时候,蓦地里伸出手来,林琰拿着一张请帖交给我,笑道:“回去后给畹华,就说我请他。”

    我接过请帖端详了一下,问他:“是请他去秋猎么?”

    他颔首笑道:“你和畹华一起来吧!”

    我“嗯”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疑了一声望向他:“和你们一起去?我去做什么?又不会骑马又不会射箭的。你又开始哄我了。”

    他笑嘻嘻,说道:“你来,我教你骑马。”

    那样子一点也不正经,我自然当他老毛病犯了,又在随意的玩笑,轻哼了一声以示不屑,就没再接他的话。

    谁知过了片刻,他见我不理他,笑道:“哟,你架子这么大?我请都请不动了?”

    他半玩笑半认真,让我一时半会儿难以确认,只好也模棱两可的斜着眼笑了一下,逗他:“你真心请我,怎么只给畹华下帖子,不给我下?可见你是故意拿我开心呢!”

    林琰一下笑开了:“你还吃你弟弟的醋呢?”

    我噘了噘嘴:“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若是逗我的,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起身绕过他的一面书架,发现后面还藏了一张琴,顺手便在琴弦上拨了一下,笑道:“你这儿还真能藏宝贝!”

    他也笑:“若往那门口一站,什么都尽收眼底了,还有什么意趣?便是要你慢慢的发现,才有意思不是?”

    “强词夺理!”我哼笑了一声,指着琴问他,“你真会弹?”

    林琰亦哼了一声,挑眉问我:“你怎么不问我弹得好不好,只问我会不会弹?”随即“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笑道:“必是你不会弹,才这样问我的!你当我和你一样呢?”

    我又羞又急又恼,嗔怪了他一眼,偏过脸去,嘟囔:“我学琵琶了呢!将来也会弹得很好的。”

    他走上来握住我的肩,玩笑着将我前后晃了两晃,笑道:“好了,你这个脸皮薄的!等你学成了,给我弹一曲《十面埋伏》,我给你舞剑看。”

    我一听,奇道:“你还会舞剑?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这次轮到他不好意思了,啐了我一口,笑道:“自然是有的。”

    我推他到琴前,笑道:“快弹一曲来听听,若是弹得不好,小心我罚你!”

    林琰顺势在琴前跪坐了,使劲拉着我,让我挨在他身边也坐了,侧头挑眉笑着问我:“要罚我什么?”他眼中流光溢转,使我难以喘息。

    为了掩饰不安,我往他身上狠狠捶了一下。

    他故意叫唤一声,笑道:“还没听我弹呢,怎么就打我了?”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轻轻推了他一下,笑道:“别说了,快弹呀!”

    他故意摇摇头,又啧了啧舌,这次不待我反应,已轻拨慢捻弹奏起来。他弹的是《离骚》,其中最触我心弦,莫过于——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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