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 万物凋敝, 唯有两行的枫树, 火红着的枫叶, 灿若云霞,倒将真的云霞之光给比了下去。v 可我们这里并不曾有什么野兽出没, 不过是借一个名义, 到野外的围场上来练习骑马射箭。

    我临风站在高处, 任凭阵阵寒风将我的披风和钗环吹扬起来, 目光仍紧紧的追随着畹华。

    难得出来玩一趟,畹华显得很开心,而且石屹与林琰都没有说错,他和石家的四公子石岑很合得来。大约是在家拘束得太厉害了,兼之家中也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兄弟, 畹华一旦得了便,似乎有些高兴得要疯了。

    他伏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和石岑两人你争我抢,把马骑得飞快。

    畹华没心没肺, 大概不会知道, 我需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把他带出来——他是我父母膝下唯一的男嗣, 是父母唯一的寄托, 也是我唯一的弟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无需父母责罚,我头一个就想去死。

    林琰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站定,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笑道:“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有时也该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难道我们就是容易的了?”

    自那日林府分别,我们很快便又见面了,这次相见,我与他俱少了几分可气,多了不少的亲切与热忱来。

    我抬手捋了捋散落在耳畔的碎发,笑道:“也罢了,看着他这般开心,我遭点罪也值得了。”我笑笑,反问他:“难道你不也是一样的?”

    这次出来,林琰带着云真和他的弟弟林玢,石屹带了他的从弟石岑,我则带了畹华,此外再无他人。说起来,我们三个虽一般的年幼,但在云真畹华他们面前,就是个大人了。林琰来了这么久,不过是刚刚看他骑马跑了一圈,就又下来了,一点也不能好好的玩一玩。

    林琰了悟般的点点头,苦笑:“是啊。”

    他似乎有些冷,搓了搓手,又哈了一口热气,在我的关切之下,抓住了我的手。下一刻便笑道:“哟,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冷?”

    我也笑了,故意拿冰凉的整个手心去碜他:“我在这儿站了好久了,能不冷么?”

    他没有躲,反倒是张开了手掌包住了我的手。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笑道:“不是说教你骑马的么,这会子趁他们跑得远了地方宽敞,我教你一点基本的。”

    我摇摇头,提不起兴致:“大冷的天,不想学了。我又不是畹华,仿佛揣了个热滚滚的暖炉在身上。”

    他嘲笑我:“你看你,死气沉沉的。”

    我挑了挑眉,故意学他的样子,笑了:“骑马么,会骑不就行了?”

    说话间,想起出门前,我收拾妥当去找畹华,谁知路上撞上了出来散步的父亲,父亲喝住我,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即便皱眉不悦起来,说道:“打扮得这么伶伶利利风风火火的做什么去?你的奶妈婆子领着你,就是这么教导你的?看看你,哪里有点闺阁小姐的斯文模样?”

    三言两语之间,俱是对我的不满。

    我虽亦不满于他的话,却不敢反驳,站在一旁低着头,任凭父亲平白的教训了我一番,目送着他闲庭信步地走远了,这才忍下一口恶气,去找畹华。

    现下突然想起这么一段故事,竟忍不住地想要违拗父亲的意思,心里生出一念来,遂拉了拉林琰的手,说道:“说起来,我倒是想学舞,只是家里管得严,琵琶琴筝倒也罢了,舞是万万不能的。若是能得个人教上一教,我就受用不尽了。”

    “学舞?”林琰没想到我会提这一茬,有些迟疑,“舞么,也没听云真她们想学过,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我知道,在他们眼中,舞也罢,歌也罢,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技艺,是那些被迫无奈之人学来谋生的。像我们这些侯门朱户出来的,操琴弄筝还能算得上是熏陶品性,但若是学舞学歌,便委实的有些过分了。

    只是不想放弃:“是啊,自看了紫鸢她们跳舞,日日记着。后来翻书,偶然间发现上面记着的汉代的折腰舞,唐代的剑器舞,心里向往的不行。便想到,古人可以,为何独我不行?”

    他握住我的手下意识使劲收了一下力,没想到他的力气那么大,就这么一下,却使我生疼生疼的。林琰松开了我的手,避开我的视线,往围场远处眺望了一番。

    一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

    我不快起来,在胸前环抱了双臂,冷冷地盯着他。

    兴许是被我盯得久了,崇谨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见我仍可着劲的绷着面皮,便露牙嘿嘿一笑,伸出长臂来似乎就要揽我的肩。

    我不吃他那一套,飞快地将身子往旁一闪,躲开了他的手。

    继而仍用拿冰冷冷寒碜碜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这次不过片刻,林琰便败下阵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若你不嫌委屈,我请紫鸢的师傅楚云来教你就是了。”

    我连忙确认:“你当真?”

    说着,已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身子也不由向他倾了过去。

    林琰忙抬起那条胳膊抵住我,和我约法三章起来:“别忙,你得答应我几条——”

    我连忙说道:“莫说几条,便是几十条,也是听的!”

    他挑一挑眉,笑我:“别把海口夸得那么大,将来又反悔,那就不好了。”因扒拉着指头同我说道:“头一条么,是不许同旁人提起,便是对畹华也不可以。”

    这条要求委实应该,我点了点头应下了。

    他一笑,伸出两个手指来:“第二么,上课的时候由我来安排,不许你偷偷跑出去找楚云她们,这也是为了你好。”

    这一条虽少了些人情味儿,但他确实是站在了我的角度上考虑,便也欣然的答应了:“好,那第三条呢?”

    他竖起第三个手指,在我眼前晃了一晃,笑道:“第三么,就是我听说学舞不容易,再苦再难,不许你中途而废。若是你学了一半嫌苦不学了,你我以后就不要再以朋友相称了。”

    没想到他最后一条竟在这里等着我,我那时年轻气盛,从不愿意被人看低,更何况是他,便把嘴一噘,往他身上使劲捶了一下,昂头说道:“若是我放弃了,甘愿去跳河!”

    崇谨轻笑了两声,把手放在我昂起的头上,用力摁了下去,不让我拿眼乜着他看:“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的,只是再激励你一下。”

    我顺势低下头,在他腰畔狠狠掐了一把。

    “第四呢?第四条又是什么?”

    “没有第四条了,你能把那三条做好,我便很宽慰了。”

    他故意用那种长辈老者的口气,惹得我又在他身上掐了一下。

    崇谨笑道:“你疯了?”

    哈了口气,就往我肋下袭来。

    我猝不及防,笑得花枝乱颤,连连的求饶也不管用,被他抓着挠个不停,几乎真的快疯了。

    好容易挣脱出来,理了理散乱的发髻,一时没忍住,啐了他一口。

    林琰一看,作势又要来挠我的痒痒处。

    我连忙笑道:“别别,再也不敢了,饶了我罢!”

    他放声大笑起来:“瞧你那样!”

    那笑声很大,传得老远的,我想也没想就要去捂他的嘴,却被他灵巧地躲了过去。没一会儿,我就听见马蹄声渐急渐近,畹华清脆一声:“阿姊!”

    我瞋他:“你瞧你,把孩子给吓来了吧?”

    林琰仍是笑,只是笑声收敛了不少,见我说他,也不反驳,飞快伸手将我一缕头发别入耳后,又飞快缩回手去。

    畹华在下面勒住马,支起上身一个劲地冲我挥手:“阿姊,下来玩啊!”

    崇谨在我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去吧!”

    我走出两步,反身看着他,笑道:“你可千万不许后悔啊!”

    他星辰般璀璨的双眼含了笑,点点头:“不会的,放心去吧!”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畹华将我拽上他的马,笑道:“阿姊,我带你兜风去吧?你在那儿干站着好久了,多没意思啊!”

    “那就跑一圈吧,我怕冷,你别把马赶得太快。”我拢了拢披风,手微微牵住了缰绳。

    畹华欢快地应了一声“是”,双腿一夹马腹,“啾啾”两声,已然策马飞驰了出去,哪里还顾忌我才叮嘱过他的话?起初并不适应这么快的飞奔,畹华和崇谨不一样,他小两岁,身板骨架也没长开,在我身后拉着马,一点可靠的感觉也没有,使我提心吊胆,害怕不已。

    遂夹着风向他尖叫:“慢一点!慢一点!”

    恨不能立刻从这熊孩子的马背上跳下去。

    畹华大喊:“哎呀!慢了没意思!阿姊你放松一点!不可怕的!”

    一点点要放慢的姿态也没有。

    我不能真的就这样跳下去,慢慢地竟也习惯起来。

    这样如风如尘一般的感觉,竟说不出的好,使我觉得,天地之间有我也好无我也好,都不要紧了。那一刻,有些参悟道家的有无之道来。

    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曾多次回忆那天的情景,多次地盘问自己,为什么执意想要学舞。摈去我对舞天性上的热爱,更多的,似乎是为了反抗那危不可攀的父权。

    我骨子里的那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似乎就是在那一日,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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