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四门快马半月,入经山南东道。卐于一家客栈停马进驻,随意点了几样菜式,懒得打声招呼,自个先酌上小酒,吃起肉来。

    木棉郎见这老小子态度冰冷,独自惬意地吃喝,就偏不给他吃得如愿。他故意鼓捣出一团鼻渣,揩在菜样边上,就是为恶心他。

    缺四门翻出一个恶心的白眼,只道一个意味深长的字:“吃。”

    木棉郎会错了意,笑眯眯就进筷子,遭到缺四门双筷打到一旁。缺四门才冰冷道“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木棉郎置下双筷,讽道“哼哼!恶心,磕碜,这菜都脏了么,要是我就再换一桌。”

    缺四门还只道一个字:“吃。”

    木棉郎也赶了十五天的路,已十分饥饿,偷偷吞咽了口水,竟不明白这老小子什么意思。这么忍饥挨饿地看着缺四门吃香,又遭他消遣,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又要进筷,再遭缺四门双筷挑开。

    木棉郎已恼,慢慢放筷,本想将筷子往桌面拍碎,让谁也吃不成这桌好饭。可暗自一想:如此一来,岂非说明自己心中狭隘,耗动了肝气?万一自己真动了气,岂不弱了缺德老鬼一截。于是又压抑下来,道“你什么意思?”

    缺四门道“没别的意思,把你刚才弄出来的吃了。”

    木棉郎咧嘴一笑,道“我不吃你又能怎样?”

    缺四门道“你把它吃了,我赏你杯酒。要不你叫我一声主人,我也可以赏你一杯酒。”

    听他所言,木棉郎偏不来气,老眸一转,说道“我叫了这桌子上的酒菜都是我的,你看着我吃,给我斟酒,怎样?”

    缺四门道“你叫。”

    木棉郎贼笑道“好,好。我叫,我叫,‘我一声主人’,‘我一声主人’。两声了,一声一桌,怎么样,还出得起桌费么?”

    缺四门已愣,竟无话可说。木棉郎见状,笑个合不拢嘴,提筷拿菜,一边吃着香,一边得意地道“倒,倒酒,倒酒。”

    缺四门捉酒去倒,故意洒在他袖手边上,再慢慢陈放这壶酒,冷笑道“哼哼,你爱喝不喝。”

    缺四门接着坐,抱胸一团,闭着双眼悠悠地靠在柱上,等着木棉郎吃。木棉郎并没动气,自己阴了他一计,给他出点气又怎样,暗道:呵呵,这岂非说明缺德老鬼弱了我一截?

    木棉郎边吃边道“你别睡啊,睁大眼睛瞧瞧,我吃的多自在,嘿嘿。”

    缺四门不语,偏偏就闭着眼。二人心知肚明,吃了这顿酒饭,便会在此分道扬镳。缺四门去山南坐镇缺一门。木棉郎还要驰马向东,直入淮南道,按路逐惠所言尽快赶回五花宗。

    正因为要分别,缺四门才以东道主身份,请木棉郎吃这顿酒,只不过邀请的方法过于特别,没有说一字‘请’。当缺四门冷漠地进这家客栈,木棉郎自个儿就跟着进来。

    二人无需灿烂话,甚至还不忘消遣彼此,也都不会真的动气。木棉郎晓得,终究这老小子总会让他吃得到,喝得足。

    在这世上,从来无人相信缺木二人是朋友。江湖人都以为他俩是对手,是冤家,只奇怪这二人为何不决一高下。不过路逐惠知道,当世人都以为他俩会杀对方其中一个,路逐惠决不相信。

    世间之大,唯有路逐惠知他们,懂他们,而他们更甘愿陪衬路逐惠,好像路逐惠的名声之隆,就因为他们的传颂和陪衬。这也是周天公以为王子乔不比路逐的所在。

    周天公自认为,世上只有他一人媲美金仙证,也只有金仙证方能媲美他,世上唯二人问鼎顶武林,当世无出其三。

    赤文峰顶,周天公已久久远望,望这碧落风云之下,江湖上唯以金华剑宗马首是瞻,盛名远大。他不甘金仙证能被誉为武林风神,更不甘其门下有一位风神造化,他的智计和美名,竟赛过金仙证那老匹夫,可惜了自己门下弟子太不争气。

    这天,他棋枚不定,铺局难下,越想越不痛快。于是呼道左右:“去叫子乔。”

    不刻,左侍奉呼来子乔,他手中这枚棋子才选位点了下去。周天公转而以气定神闲示人,悠然道“子乔,你来看为师下的如何?”

    王子乔恭敬有加,到师父跟前拜受指点,一观两色子,局面暗潮汹涌。作揖答道“师父,以您今日的铺局来看,弟子以为您再想一件事,大事。”

    师父听完一笑,道“那你再看,能否找出别的来?”

    王子乔依言,遵命是从,仔细一看,其中果然还有玄机,说道“师父摆这手‘黄莺取蝶’,暗示弟子铺子成谋,可再左右仔细再看,实是黑子已失势,白子先提‘天下劫’。”

    师父又一笑,王子乔不喜欢师父这种笑,那并非从心而笑,好似一缕暖阳拂过原本阴冷的冰,只是片面融化而已,里面仍冰冷如坚。王子乔敬爱师父,打小跟在师父身旁,从不敢哭闹,丁点也不敢违命贪玩。师父常教导王子乔要像他那样,须六根受戒,博天下群学。

    师父喜爱王子乔,从来纵容有加,好像又不喜爱王子乔,从来不会顾及王子的心,甚至王子乔的生命。师父打小命他过分磨练,情法极度严苛,逼人行险练功,由他自生自灭。

    周天公又道“子乔,你觉得白黑两子又像什么?”

    王子乔懂师父在说什么,又装做不懂,作揖道“师父,弟子愚钝。”

    周天公神容一淡,显然不悦,听他说道“你哪都不比他差,为师也没少栽培你,唯独审时度势,笼络人心这两点,你差了他太远。”

    王子乔明知故问:“师父,您指的他是…?”

    周天公道“且不说那路逐惠的武功比你高绝,人有时候智谋比武功更能派上用场,发挥用处,你日后得多加磨练,务必让自己文武兼得。”

    王子乔恭敬作揖,道“是,师父。”

    周天公道“那你再看,为师主的白子还是黑子?咱们赤文宗和金华剑宗,哪个更像白子,哪个像黑子?”

    王子乔迟迟避而不答。周天公见他如此软弱,又道“子乔啊,为师一手把你拉扯大,教会你一身本事,早已将赤文宗压在你身上。还记得你懂事的时候只那么点高。”

    他做出一个平腰的高度,比划画给王子乔看,接着道“为师要让你出山,一来帮为师联络江湖各道,二来打听江湖中又来了什么人。还有,你替为师找出掌门失踪事件的元凶,找到各派丢失的武学,送回咱们赤文宗。”

    王子乔恭敬作揖,道“是,师父,弟子就去准备。”

    王子乔出山前,去了一个地方。他喜欢到这个地方来,喜欢对着两个土堆说话:“月,秋,我看你们来了。”

    在他手上还不停摩挲那只鹰翅偶马,说出心里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十六年了,我没忘,他说我们是孤儿,把我们养到十岁,就任我们自生自灭,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磨练我们三人。

    月,你如果还活着,长大了一定很漂亮。

    秋,如果你还活着,会听他的话而假活一辈子吗?我想你肯定不会,否则狼来的时候,你为何把鹰翅偶马送我,又舍命换我活下?

    月,当时他逼我杀你,你一定早就知道,所以宁可自杀。

    我好羡慕你们,现在你们一定在天堂,成为神仙眷侣,骑着真正的鹰翅飞马,看着我,护佑我,对吧?”

    王子乔原本萧肃的容颜,所有人一定以为他这种人没有感情,只会练剑,但在这里他哭了。原来这两堆土丘是两座平坟,平坟里是他亲自埋下两个人,从十岁到现在,不知道他落了多少泪,咕咚咕咚地滴在酒里,又洒在坟旁。

    “我要出山了,事前来看你们,这次他要铺谋天下,特命我打阵铺局。你们不必保佑我,我若真死了,就去找你们,他既然把我们养到十岁,加上你们每人十岁,那我要还他三十年,还完了…”

    他不再说下去,右手剑光一闪,又回到左手匣里,只用了半个呼吸。面对十数条饿狼,他的剑极其冷血,几是没有一条活在他的剑下。从此,他一改衣装,下山踏上漫漫江湖。

    木棉郎又点了一壶酒,待他吃饱喝足,缺四门才徐徐眯眼,冷讽道“哼哼。一桌子菜,两坛烈酒,也不怕脏垂,猪就是猪。”

    木棉郎道“呵,呵呵。好吃,好喝,好自在。哎呀,不像有些人,忍饥挨饿地看着,闻着,憋着,真他娘的解气。”

    缺四门往柜台掷去一锭金两,不等店家找补,已经走出客栈,扬马而去。木棉郎目送他掠出客栈,若两人相处,彼此看着不顺眼,但此刻分离,颇为相惜,心中不舍。

    木棉郎叹道:缺德这老鬼,此时心中该是和我没什么两样吧!

    客栈的小子讪讪地走来,十分客气地道“爷,刚那位爷走了,那这些找补…?”

    木棉郎瞥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去去去,赶紧给大爷换成最好的快马,不然要收你补银。”

    小子应声快去,手舞足蹈,很快拉来壮马。木棉郎二话不说,纵马上路。

    当时缺四门快马飞尘,忽然听得呼救声响个不歇。当即拉缰停马,纵上茅顶,剥开草盖往下一窥,竟是三流小派正要堵嘴欺人。

    缺四门怒火一燃,踏破茅盖从顶直下,冷喝一声:“谁再胆敢动她,死。”

    那在年头领比他还狂,叱道“谁令你进来?劝你休管闲事,免及惹祸在身,滚。”

    缺四门不听奉告,那头领见他不去,叫脏骂娘,冷叱道“奶奶的熊,你是哪路嬲人,敢管爷雄庄的事?”

    缺四门冷冷道“你爷雄庄什么人?”

    那首领怒目而视,回道“说出来怕就没意思了,你扫了本爷的兴,现在当着这娘们跪下来磕头,说不定本爷高兴就放了你。”

    缺四门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本爷从来不杀无名之辈,尤其不屑于收拾三流宗派。”

    那头领怒目道“爷雄庄第一门执陆太雄。怎么,想闪了么?”

    缺四门听言,一股莫名的怒火燃烧到心肺,叱道“说什么?你说你姓陆?”

    原因自家老弟姓路,‘路’和‘陆’整好同音,他便决定杀了此人。缺四门怒目声明:“你不该姓陆,否则还能饶你一命,可惜了!”

    说罢,妙指成爪,身法一动,爪已取到陆太雄咽喉。陆太雄定眼一愣,一看此人身法,知道自己不敌,莫非真惹到哪路高手,只怪自己真是有眼无珠。

    陆太雄瞧他这架势定要杀人平怒,只得推出妇人,缺四门爪已将抠,吃了一惊,收招救妇,任她撞到怀里。

    陆太雄已狡讦侧袭,刀意横斩截腰,已到肝位所在。缺四门此刻救妇入怀,又感刀来,带她轻轻转移。陆太雄刀锋已反,自下往上又一刀劈。缺四门早已抢先侧进,右腿一抬,踢断陆太雄的腕骨,刀刚落到地上,陆太雄的人也踩在缺四门的脚下,补上一记重腿,震碎陆太雄的内脏。

    缺四门冰冷道“你不配姓陆,你记着到阎王那说一声,我叫缺四门。”

    六名随从见死,忙不择脚,跌跌撞撞挤出门缝。缺四门不去堵死,小小人物不杀也罢。

    妇人遭了一掌,晕睡缺四门左胸。原想救了人就要速去,但想到自家路老弟,若换成他定会好人做到底,因此又于心不忍。为今只能扶她上榻,上顶修屋。

    妇人醒来,望到屋顶,想到当时事发,心情脉脉。她说道“多谢大侠救命,贫妇无以为报,大侠若在屋上,请下来歇歇。”

    缺四门不肯下来,妇人蹭地跪下,无尽仰望,又道“请大侠下屋歇歇,若不见大侠一面,贫妇当以刀放血谢恩。”

    缺四门听言,不能再待下去,将要纵马离去,妇人已在他马下磕头谢恩。缺四门下马扶持,道“你家不必客气,若那老小子晓得,还不知对我如何冷嘲热讽,你当真要谢,就谢我家兄弟好了,他叫路逐惠。”

    妇人被挽,面红耳赤,当她一站,身若拂柳,默默抬头,竟是如此出色,眉目泛暖,腮肤荔肉,白比温玉尤胜之不及,模样着实令人生怜,就不知夫家何以狠心不在,差点遭人污身。

    美妇默默道“恩人,您家真善良,幸好您家赶走那些恶人,如不然…!”说着说着,便只剩抽声作泣,无尽委屈化作点点滴滴,滚滚落下来。

    缺四门从不见女人哭,手足无措,好声道“你家请别哭,这样一来,倒是我的不对了,好像是我招你惹你。你家可否说来我听,他们为何要欺负你?”

    泪点沾巾,待她容色稍好,慢慢道“柳身家住剑南,本是一名织女,合家以织布谋生。十六那年,邻家书生下了聘礼,誓要永结同心,怎奈他西京赴考之后,十六年杳无音讯。

    柳身上京寻夫,只身路经此地,囊中盘缠用尽,两年前幸得恩人收留,可怜恩人膝下无人,便答应为人闺女,报答收留之恩,从此侍奉二老左右。

    年前二老不幸病逝,柳身从此孤家寡人。今日碰上恶人跟踪,持刀入屋逼迫,动手动脚…”话没说完,又要抽泣。

    缺四门忙于好言相劝:“你家千万别哭,就当报了我的恩。你家若再哭,就不算报恩。我家兄弟定不会让女人哭,可惜我嘴笨辞穷,不会说笑,请你不要在我面前哭。”

    美妇道“恩人真好。”蹭地又跪,接着道“请恩人您再发慈悲,恳请收留残柳之身,誓为恩人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缺四门连忙扶持,道“你家方才之言,算起来年方三十有二,好女如此,定能得天护佑。不是我故意多嘴,但还是劝你一声,你那良人怕早已别抱新欢。我赠你些银两,望你也别抱改愿,尽早如愿成家。”

    美妇不肯收银,决心已定,听她说道“恩人若不肯收留,柳身只好以死改愿,希望来世第一个十六芳龄能遇见恩人这样的好人。”说罢,转身持刀,就要往脖抹下。

    缺四门急抢,当下救人紧急,却顾不得自己的手。美妇见恩人流血,连忙丢刀,手忙脚乱,拿来好布抢着给恩人包扎上药。缺四门见此女心性如此孤倔,不好去争,任她所为。

    缺四门待她扎好,就要离走,她也跟上。缺四门来到马前,她抢在跟前献上勤快,说要一辈子为他牵马拉缰。

    缺四门道“你家不必如此,你这再为难恩人。”

    美妇道“柳身不会再寻死,只会跟在恩人身边,恩人去哪我就去哪,恩人能吃的我都能吃,恩人若不给吃,那就让我饿死,能跟着恩人几天是几天。”

    缺四门想:要是自家兄弟在就好了,此女用情太深,怕不好哄走,好女如此,若一言不慎惹她寻死,良心岂不有罪。当下道“你家真要跟我走?”

    美妇见恩人言语改善,喜自心来,道“请恩人放心,柳身跟着您就好,不会胡乱说一句,只要您欢喜,就是死也情愿。您若不欢喜,就是拳打踢骂…”可说到最后就先委屈了。

    缺四门心中无法,无奈轻叹,下马拿缰,道“你家上马吧。”

    美妇不从,道“恩人,这可使不得,您是恩人,柳身怎敢让你牵马。”

    缺四门道“你家不上去,就回去吧。”

    美妇不愿,只好避羞顺从,道“柳身不会骑马,上…上不去。”

    缺四门扶她腋臂,轻轻一提送她上马,道“你做稳了。”

    美妇不语,欲笑欲哭,心想:这么依着他,真好!

    (本章完)

章节目录

柔骨侠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木蓝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木蓝惠并收藏柔骨侠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