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铁马金戈,香寄江南月 云烟晓梦,花飞奈何天

    【诉衷情】

    金戈铁马欲秋天,丹桂冠江南。§月,缈万里云烟。

    听画角,对珠环,盼团圆。澄江沉碧,静影分愁,似水流年。

    这一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南方爆发了大规模的流民暴动。

    几年来,南方连年水旱灾害,朝廷救援不利,加上贪官弄权,百姓们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有的百姓聚众、上书,用各种方式请求朝廷赈济。其实朝廷得到地方官灾害汇报,派人核实后都会赈济一部分。但是能交到百姓手里的赈济微乎其微,绝大部分都被贪官们中饱私囊。地方官们为了争取多得朝廷赈济,还故意夸大灾情,扩大范围,勾结核查的官员上下其手。更有甚者,暗中放火烧山,然后报火灾,骗取朝廷赈济。

    这样一来,朝廷需要赈济的地方越来越多,能拿出来的银子越来越少。本来少得可伶的救灾钱粮,又基本上都跑到贪墨官员的口袋里,受灾老百姓却双手空空,得不到救济。情势逼人,渐渐盗匪猖獗。地方官初期只当没看见,后期见流民势大,又直接动用力量绞杀,激起民愤。有宵小趁机挑动,盗匪渐成联合之势,地方官上报朝廷有乱民为匪,举旗造反,请求朝廷派军队剿匪。朝廷最听不得造反二字,很快派出军队剿匪,这一次派了谢桥监军。文人监军,也是常例。谢桥领命,准备奔赴战场。

    舅舅不放心谢桥,准备了各种应急丹药给谢桥带着。又芳心心念念怕谢桥不安全,总围着谢桥哥哥哥哥的地喊几声,喊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虎子要跟去照顾谢桥,谢桥不同意,嘱咐他在家读书习武,照顾好家事。自从澄湘公子的老家人请辞,家里全靠虎子上下打理。虎子已经十六岁了,这几年很用功,在谢桥指导下读书习武,颇有长进。

    这时候芳卿正在怀孕,知道谢桥要上两军阵前,满心的担心与不舍。谢桥一别千里,也放心不下芳卿。但是皇命难违,谢桥只能准备好随身物品,准备出发,到前线与官军汇合。

    这天晚上,谢桥拜别了东方大人,回房后与芳卿话别。

    “别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现在有了身孕,万事小心,照顾好你自己要紧。我已经拜托舅舅和又芳帮衬,你自己也要当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芳卿笑笑,靠着谢桥,万千不舍,一下子又激起万千思绪。过去,由于误会,谢桥一直对芳卿很冷淡,现在夫妻感情一日比一日亲密,又有了孩子,芳卿心里难抑的高兴,深觉时时煦日春风,岁月如花。当下猛然离别,心中除了不舍,更有万分失落。但芳卿是将门之女,知道兹事体大,只能默默地帮谢桥做好准备。此刻,芳卿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一副珍珠耳坠“江南明月”,眉目一抬,温柔地看着谢桥,“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是我的护身符。你带在身边,见它如见人,我们母子的心一直在你身边。”

    谢桥对着芳卿的眸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抬手把人拥入怀里,安抚,叮嘱,声音低沉,起起落落。

    第二天,谢桥不让任何人相送,带着几个人早早就出发了。平日里繁华热闹的云津城,这个拂晓分外静谧而祥和。晨光熹微。云闲鸟静。偶尔能听到早起的人家咿呀的开门声。舞榭歌台,东风金柳,皆入画图中。这一刻,谢桥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爱这个城,爱这里的每个人,每条街,每声恰恰莺啼。

    路就在身后,越拉越长,像游子身后母亲的遥望。

    出得城门,过不远就是城郊无相寺,再向前就到不二亭了。想到几年前在这里一别青浦、二别澄湘,当时的画面历历在目。青浦的无言担当,澄湘公子的凄婉箫声,虎子跟着追风狂奔的那小小的身影。世易时移,再过不二亭,竟然是出征剿匪,谢桥心情沉重,隐隐不安。

    追风跑在前面。不二亭静静地立在空旷的郊原上,像一个未曾醒来的梦。亭中隐隐约约有个黑影,谢桥也没在意。追风忽然一声长嘶,欢快地向不二亭跑去,与此同时,不二亭中也跑出一匹骏马,直向追风而来。一看那身形,正是虎子。只见他马上驮着褡裢,一幅远行打扮,干净利落,呼啸而来。不用说,虎子是跟定他了。

    虎子跑过来,在马上行礼,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跟在追风身边。谢桥知道,虎子一定是什么都安排好了,现在无论怎么说,也打发不走他,只好默许。追风很高兴,用头不断地蹭着虎子的腿。这几年,更多的时间都是虎子在无微不至地照顾追风,二人一马的关系一样亲密。

    谢桥遥望不二亭,默默告辞。一队人马呼啸而去。

    出征是大事,征人牵动着多少心思,芳卿和又芳却也只能在家中焚香祈祷,祝福。

    “逝者如斯夫”。

    转眼间谢桥到军中已经快两个月了,大大小小的战阵也经历不少。这一天,谢桥正在大帐中处理事务,虎子在旁侍立。忽然有一个兵丁来报,营门外有人求见。谢桥很纳闷,带着虎子去营门前。离营门还很远,就听到虎子的欢呼声。营门外,来人英武沉稳,戎装骏马,立在门前。正是青浦到了。几个人见面,又是一阵欢笑声。

    兄弟相见,格外欢畅。晚上,处理完公务,三个人在帐中把酒畅谈。原来这几年青浦和虎子的交往密切,虎子出来之前,把谢桥出征的事情告诉了青浦。卢大人不放心谢桥,叫青浦赶来相助。这正合青浦心意。青浦把家中事务交给青枫,自己赶来前线相助。青枫不知就里,瞥着嘴角不以为然。

    军营这段日子,谢桥小心谨慎,心情非常复杂,心理压力很大。他既反对暴力造反,又见过芙蓉殿,也深知民间疾苦百态。如何面对芙蓉殿一样的盗匪,他内心很矛盾。但是这一段时间的对阵和了解,他看到了他在芙蓉殿没有看到的东西。 流民聚集暴力抗法的过程,并不是理性的,暴露了太多人性丑恶的一面。一开始,好多流民可能只是活不下去了,聚在一起抢食吃。但是,当一切秩序被打破,人性的束缚全部被抛开以后,那些年轻力壮、拳头有力的人,就变成了老大。暴力是唯一准则。什么道义、慈悲,全都抛到脑后。他们任性快意,为所欲为,不择手段。

    慢慢的,这些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呼啸来去,搅得一方地覆天翻,生民涂炭。如果说贪官的手段花样百出,是巧取,那么,这些孔武有力的流民,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烧杀抢掠的盗匪,就是名副其实的豪夺!两者同样十恶不赦,都应该被清剿,不值得同情。他心里一直盘旋着芙蓉殿的影子,但也时常想起澧州城雪灾中那些恶霸的狰狞。他曾想过招安,但是官匪双方都当成笑话。官方的说法是,招安过、就地遣散过,没多久他们又聚众起事了,当强盗已经成了习惯;盗匪一方又说,官府不可信,招安只能独立成为一支队伍,不由官府管辖。这当然是白日做梦。渐渐地,他有点理解东方牧云的冷漠了。有些时候,大局之重与妇人之仁,是那么针尖对麦芒。所有这些都令谢桥不安,甚至惶惑。他是读书人,读圣贤书、为天下谋,可现在这个世界,究竟是谁的天下?

    又想起可可,想起有着身孕、每天为他担心的芳卿,谢桥更加沉痛。相比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巧取豪夺,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无形的敌人又是谁呢?即使自己心中有十万铁骑,却找不到那个战场!

    这一夜,三个人彻夜长谈,感慨万千。

    大仗小仗,打打停停,七月流火,转眼将到中秋。

    无论多么想得开,谢桥在与起义军的战斗中还是心事重重,心头总会流过芙蓉殿那些故事。人生多艰,是谁把他们逼到了盗匪的行列?又是什么让他们放弃心中温暖,变得安于盗匪生涯?如果他们放下屠刀,谁能保证给他们一个渺小但安稳的生活?更可悲的是,那么多人习惯了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正因为如此思绪万端,也因为澄湘公子给他讲过的监军情况,谢桥这个监军,大部分时候是个摆设,他不干预主帅战斗部署,甘于整理各种军务文书,得到主帅认可才发出军报。由于这次征讨没有急功近利地把盗匪赶入邻近地区交差,也没有虚报战绩甚至诲败为胜,而是扎扎实实、步步为营地推进,给盗匪造成的压力越来越大;加之这一年没有大灾,田里渐渐有了收成,不少混进来吃饭的人纷纷从盗匪队伍里逃跑;卢格协调地方,减少捐税,同时采取互保的形式,保证回乡务农者有自食其力的出路。这样,到中秋之前,盗匪队伍涣散,人心浮动。主帅聂雄飞看准时机,准备在中秋之夜与盗匪决战。

    再说澄湘公子。

    这一阵子,澄湘公子正在为营救曹华奔忙。这几年,曹华以“未萌之罪”被监压在狱中。以曹将军的官职,本该住在官员的优待牢房内,可是老监头直接把人带到了老监房。

    这个监狱的老监房有五个房间:狱卒住在当中的一间,前面有大窗通光线,屋顶有小窗透空气;其余四个房间都没有窗,可是关的犯人经常有两百多。每天天还没黑,老监房就上锁了,犯人吃饭喝水、大小便都在房间里。一到寒冬腊月,没钱的犯人睡在地上,生病死去都是常事。监狱的规矩,不到天亮时绝不会开锁的,活人和死人就整夜整夜头靠头脚对脚地睡着,没法闪躲,疫气便会传染更多的人。奇怪的是,住在老监房的往往是些案子轻的罪犯、或嫌犯、或保人,是些不该绳之以法的人们;凡属大盗累犯,或杀人要犯,有的花了钱,根本没住进老监房,甚至直接住进了官员优待房,有的住进了老监房,也成了老监房一霸,可能由于体质强悍旺盛,反倒很少生病死亡的。

    狱卒把曹将军带到老监房,给他个下马威。老监房的混乱和戾气,连曹将军这样久经沙场的人也是一惊。昏暗的老监房里,几百只眼睛闪着幽光,盯着新来的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几个老监房的恶霸,开始蠢蠢欲动。曹华将军表面漫不经心,暗中准备出手。

    “提曹华!”狱卒适时出现,打破了昏暗中的一场对抗。

    曹将军一出事,消息马上就传到了日升行。等到曹将军被押到这所监狱,日升行的人也马上就到了。军队和刑部虽然各有职守,但是彼此都熟悉。日升行的人许多是曹将军的老部下,带足了银子事情就好办了。日升行的钱花得到位,狱卒不过是走一走形式,让曹将军知道老监房的水深,以后好好合作。曹将军一进老监房,狱卒们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呢。曹将军一定不能受委屈,更不能出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更何况这是长期饭票呢。果然,转身就把曹将军提了出来,曹将军马上就住到了单间优待房。

    那一夜,曹将军听着老监房那边从晚上直闹到天亮。哭的叫的,痛骂的,混杂在一起。原来是一个老太太控告儿子不孝,结果左右的邻居都作为证人被关进了老监房。

    没过多久,日升行辗转安排将军的老部下来到了监狱任职,负责保护将军和传递信息。鉴于当时的情况,监狱是最好的保护所。于是曹将军就在监狱住了下来。

    监狱真是一块飞地。

    除非朝廷重点过问的囚犯,其他的犯人到了这里,简直就是人质。对于那些司法人员、典狱官、狱卒们来说,人关的越多就越有好处,所以只要跟案件沾上一点边的,就都给千方百计抓进来。

    人一进监狱,管你有罪没罪,照例先给戴上手铐脚镣,放进老监房,使你吃尽苦头。吃不消的时候,他们就教你怎样取保,保出去住在外面,随传随到;再照你的家庭、财产状况,设计不同的事项由头,把钱敲诈来,他们内部分派。中等以上的人家,都是尽其所有出钱取保;其次,要想解下手铐脚镣搬到老监房外板屋里去住的,费用也得几十两银子。至于那又穷又无依无靠的,就手铐脚镣毫不客气,作为样板,以警告其他的犯人。有时候,同一个案由一起被关的人,情节重的因为有钱反能取保在外,那些情节轻的、没罪却也没钱的,反而一直被折辱,吃尽苦头。这种人一肚子冤气,没好吃没好睡,生了病,又没钱治,就往往死翘翘了。

    有些狱霸在监狱里坐久了,和典狱官狱卒们狼狈为奸,还很肥。据说曾有过一个姓刘的,因犯杀人罪坐了牢,在牢里暗中帮助狱卒摸底、整治犯人,每年都赚上几百两银子。后来因大赦出狱,在外边住了几个月,无所事事,恰好碰上同乡有犯杀人案的,便冒名顶替又进来了。因为当时法律规定,如果不是故意杀人,不会判死罪的,必然可以长期监禁。 后来依赦例减等充军,他还叹气说,“我没办法再能进这儿来了!”还老大不高兴呢!

    本来。朝廷规定,做官的获罪,可住优待房,现在的情况却是穷人住进老监房,大盗累犯反住进优待房,这中间的微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一段时间以来,北方边境不稳,朗燿数次逼迫朝廷处死狱中的曹华将军,朝中齐治平为首的文人集团也摇旗呐喊。皇帝终于下决心处死曹华。为了救出曹华将军,澄湘公子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监狱对于判死刑的人,有着一整套的榨钱手段。

    凡判死刑的,一经判决执行,行刑的人便先等在门外,派同党进去索讨财物。对有钱的犯人,要找他的亲属讲条件;对没钱的犯人,便当面直接讲条件。如果判的是剐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便先刺心;不然的话,四肢解完,心还没死。”如果判的是绞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第一绞便包断气;不然的话,绞你三次以后还须加用别的刑具,才死得了。”

    只有判的是杀头,才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是仍旧可以扣留脑袋不给死者家属,达成敲诈目的。因此,有钱的自然甘心贿赂几十上百两银子,没钱的也会卖尽衣服杂物报效;只有穷得绝对拿不出钱的,才真照他们所说的执行。担任捆绑的也一样,如果不满足他们开的条件,五花大绑时便先给你来个骨断筋折。每年秋决的时候,虽然皇帝朱笔勾掉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分六七,但全体囚犯都须捆绑着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捆绑受伤的,即便幸而留下,也病几个月才能好,甚或成为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暗伤。

    你若问过老差役说,“大家跟受刑受绑的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过希望弄点钱;犯人果真拿不出钱,最后又何妨放人一马,不也算积德吗?”老差役就会告诉你说,“这是因为要立下规矩,警告旁的犯人,并警告后来的犯人。如果不这样,那就人人都心存侥幸了。”担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样操作。同时被捕受审时挨过夹棍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给衙役二十两银子,只骨头受点轻伤,结果病了个把月;另一个人给了双倍代价,只伤了皮肤,二十天便好了;再一个人给了六倍代价,当天晚上便能和平常一样的走路。有人问这差役说:“犯人有的阔有的穷,既然大家都拿了钱,又何必更拿多少做分别?”差役说:“没有分别,谁还愿意多出钱?”

    曹华被赐自尽。监狱有钱能使鬼推磨。澄湘公子动用各种力量烧钱,最后偷梁换柱,找了个死囚犯顶包,把曹华换了出来,秘密送到了芙蓉殿。

    南方剿匪战场。又是一个深夜。

    谢桥整理完文书,夜已经深了。他拿出芳卿的“江南明月”珰耳坠,思念着远在云津的芳卿。这一仗打胜,大军回师,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可以回云津复命了。如果一切顺利,正好可以赶回去迎接孩子的出生。自己一生孤苦,现在将有一个最亲的人来到身边了。想到这里,谢桥微微笑了。家山万里,这个中秋不能陪伴怀孕的妻子了。他走出大帐,在营中漫步,忽然闻到浓郁的桂花香。中秋节快到了。

    第二天上午。谢桥给传递常规军报的驿卒交待完事情,又特地送上一壶美酒,拜托他给云津家中捎去一件东西。谢桥拿出一个小包裹,长方形的,扎的很结实。驿卒答应着上马而去。

    谢桥目送驿卒跑远,转身回帐,该准备打大仗了。

    话说谢桥监军,芳卿心中不安,经常到无相寺里敬香祈福。眼看中秋将近,前方还没有胜利的消息,芳卿心中思念,这天又来到无相寺敬香。从寺里出来,芳卿习惯地去姑娘的肚兜摊前转转,卖兜肚的姑娘却没在。周边的小贩上来兜售生意,芳卿一问,才知道那姑娘要结婚了,很为她高兴。回来的路上,车慢慢的走着,车前不远处走过一乘小轿,停在云津有名的富商的角门上,几只唢呐在两侧欢快地吹着,芳卿想,也许是那富商又要娶妾了吧。

    轿帘撩开,只见新娘子下轿,身材曼妙,袅袅婷婷。芳卿恍惚觉得那身影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不觉多看两眼。突然,新娘子用力甩开扶着她的婆子,一把拉下盖头,竟是卖兜肚的姑娘!芳卿正在疑惑,那姑娘从袖中掣出一把剪刀,闪电般向颈下一刺,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桃花般洒落在门前的石阶和石狮子上!人如玉山倾倒,眼见得没救了。芳卿大惊之下,还没来得及闭眼睛,就见一袭青衫飞奔而出,一头撞在石狮子上,顿时血光四溅。迎亲喜庆转瞬变成了两条人命的血案,两侧的人们尖声惊叫,四散而逃。

    芳卿直觉腹中一阵巨痛,一声痛呼未了,昏厥过去。跟着的下人大惊失色,赶紧通知家人,飞奔回府。东方大人急得团团转,谢秋田带着又芳赶来,紧急抢救。过了好半天,芳卿才缓过气来,睁开眼寻找东方牧云。东方牧云赶紧上前安慰芳卿。芳卿腹痛难禁,自己感到腹中胎儿可能危险,不禁泪水长流,跟东方大人交代,一定要保住孩子,交给谢桥。谢秋田话不多说,只鼓励她安心静养,一定会母子平安地等到谢桥回来。芳卿只是点头。芳卿的情况时好时坏,东方大人急得顿脚。东方府上下惶惶不安。谢秋田悄悄告诉东方大人,小姐怕是不好,可能早产,情况也可能反复。

    这时有人来报,说谢桥托人带回一件礼物,东方大人赶紧叫人拿过来。打开包袱,是个长方形的木盒子,芳卿打开,自己和一旁看着的东方大人都半晌无话。

    里面是一枝桂花。一枝江南含苞欲放的桂花。

    谢桥小心地在盒子里喷了酒,用棉花细细地包着花枝下方,又把包好棉花的花枝根部放在一个瓶子里,瓶子里放着清水,瓶口用蜡封住了。折枝桂花,就这样带着江南的泥土,战场的风烟,一路摇香来到了芳卿面前,依旧带着娇艳,馥郁芬芳。芳卿手抬起来又落下,最后只是深吸一口香气,眼泪便刷的溢出来,从眼角滑到酒涡里。

    东方大人鼓励着芳卿,舅舅忙着配药救护,又芳半蹲在床前,拉着芳卿的手,为她鼓劲。东方大人看着又芳对芳卿真诚的关心,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和夫人的玩笑。生下二儿子东方长桥时,东方牧云抱着儿子,笑得满脸开花,和夫人说道,“又是个打仗的臭小子!再生个女孩吧,像妈妈一样美。”笑桐笑着说,“再要个女儿,香香的。”东方牧云那时脸上满是笑,“说定了,我们的女儿就叫芳儿!”

    一时间东方牧云有些恍惚。他手抵上额头,用力揉捏,把自己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这一夜,谢秋田使出所有手段。天方欲晓,芳卿生了个儿子。芳卿示意又芳把孩子放在她身边,远寄的桂花漫了一整屋的香,芳卿的眼睛慢慢闭上,在没睁开。东方府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这一夜,正是中秋。

    这一夜。南方战场上。官军向负隅顽抗的盗匪发起最后的攻击。

    主力部队发起冲锋,前方战场火光冲天,杀声阵阵。谢桥带着后方人员留守大帐,保护营地,丝毫不敢大意。后半夜,果然有一批盗匪向营地发起进攻。原来盗匪头目眼见大势已去,放弃了正面战斗,让一些外围盗匪顶着,自己凭着熟悉地势,带着亲信主力偷营,打算捞一把再跑。谢桥指挥兵士英勇反击,一时间营地杀声四起。几个匪徒围着谢桥一阵强攻。敌众我寡,谢桥左右出击,一时难以取胜,双方陷入混战之中。青浦和虎子都在奋勇拒敌。谢桥一边战斗,一边令虎子赶快发出紧急信号。青浦掩护着虎子在乱军中分出手来,打出了信号,但是虎子的胳膊上还是挨了一刀。

    恶战正激烈,血气弥漫,耳边是刀剑当啷不绝。突然又有一大批盗匪冲出,原来匪首先放出一批人马试探虚实,自己伺机而动。眼见谢桥营地中人马不多,才杀出来参战。这样一来,谢桥的压力大增。一时间,整座军营喊声阵阵,火光冲天。每个人都在拼死拒敌,周围敌我死伤相继。正在最危险时刻,一缕箫声从远方传来,越来越近。谢桥和虎子不觉精神一振。谢桥大喊一声,“杀啊,我们的援军到了”。匪首看看周边空旷无人,以为谢桥玩空城计,不觉哈哈大笑,“送死来吧”,对着谢桥就是一刀。话音未落,扑通一声,他自己倒了下去,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大鹏展翅,在人群中往来翻飞,身后的匪徒一串串倒下。

    “澄湘公子!”虎子大叫着,力贯双臂,向身边的匪徒砍杀。青浦的功夫是谢桥调教的,这几年思念谢桥,更加苦练,这会儿知道有朋友来了,精神大振,左右强攻。忽然一个轻盈的人影在眼前闪过,匪徒随之倒下。“小姐!”青浦一声大喊,热血遍涌全身,展臂奋战,盗匪纷纷倒下。原来可可和澄湘公子一起到了。谢桥心中一热,脚步旋转如风。

    匪首已死,其它匪徒一看大事不好,纷纷落荒而逃,被谢桥带着官兵杀的杀俘的俘。东方既白,前线派来回防的官军赶到时,战斗已近尾声。

    等到天亮,前方战斗也已经结束,官军大获全胜,返回营地。匪首偷营,已被澄湘公子所杀。谢桥马上书写战报。战报中禀明将帅调度有方,官军大胜,匪首伏法,匪徒全数被清剿,从此一方安宁。捷报并未上报谢桥领兵激战大营、击毙匪首的头功。想到大将被猜忌的情况,谢桥没敢极写顽匪的凶悍,多写大帅忠心耿耿,不以邻为壑,不急功近利,终于全歼匪徒。大帅聂雄飞看后,向谢桥深深一点头,吩咐驿卒将战报送出。全军欢庆。

    诸般事毕,谢桥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想到,官军大捷,整个云津都会马上知道,芳卿也应该放心了。等官军回朝,自己和芳卿的孩子也该来到世间了。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看到了芳卿幸福的笑容。谢桥不由得向着北方凝望,微微地笑了。军营处处一片欢腾。谢桥忘了连日的劳累,和澄湘等人一起庆贺大捷。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亲人,大战过后,生死弟兄,感情更加亲密得无以言表。

    原来,澄湘公子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谢桥在前线。但是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为营救曹华将军而奔走,前几天终于救出了将军。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赶来阵前。可可这次协助澄湘公子救人后,也和澄湘公子一起赶来。

    当然,现在,对谢桥来说,这些还是秘密。

    再说东方府。芳卿的去世,让东方牧云更加沉郁。

    东方牧云使人暗中探查此事。原来,那个富商看中了卖兜兜的姑娘美貌,摔下几个钱逼婚。富商有钱有势,欺男霸女,姑娘家不过贫苦小户,无法挣脱这张看不见的网。威逼之下,为了保护家人和未婚夫,姑娘无奈,答应了婚事,却暗暗携带了一把剪刀,在富商家门前以死相抗。她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眼睁睁救不了爱人,激愤之下,一头碰死在门前,追随姑娘而去。

    两家人悲愤地告状,却没人受理,只说是自杀。那富商富可敌国,与官府人员勾结密切。大灾之时常会大手笔捐出款项,一搏善人之名,过后或者根本不拿钱,或者把钱直接送入贪官之手,互相交换利益。这人得到官府的庇护,无恶不作,尤其喜欢渔色,家里姬妾成群,随时随地看到喜欢的姑娘就一定强买到手,玩厌了就送人或者打发掉,造成的人间悲剧已不知凡几,逼死女人的事更不是第一遭。东方府暗中打听刑部的意思,刑部装聋作哑,云津府不报,刑部也不问。按律令这样也合规。两条人命就这样你推我挡地敷衍过去了。

    东方牧云震怒。

    前方捷报传到云津,朝廷上下兴高采烈。东方牧云这才上报皇上,中秋之夜,谢桥夫人因难产而逝,因前方吃紧不敢通知谢桥。现在既然大军获胜,请皇上下令,命谢桥早日返回云津,办理夫人芳卿的后事。皇上天天看着谢桥写的军报,深爱谢桥的才华,听说这样的事,也不由为谢桥叹息,马上下令让谢桥回京复命 。

    谢桥得到皇命,马上带着虎子启程回京。青浦自回卢府,澄湘公子送可可回白水庵。

    谢桥赶回云津,匆匆复命,便急着想赶回家见芳卿。走出大殿,东方牧云一反常态地在殿外等他。谢桥上前施礼,二人一起走出宫门。一看,舅舅也在宫门外面等候。谢桥给舅舅见过礼后,一行人一起回家。

    谢桥总觉得哪里有点异样,狐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没人说话。车轿再马上转个弯,就到谢桥心心念念的东方府了,谢桥的心早已经飞到芳卿身边。这时东方大人却下了马,停了下来,谢桥也只好跟着下马,探寻地看着东方牧云。东方牧云不想让谢桥没有任何心里准备,直接面对东方府的奠仪,却又不忍心开口。最后还是谢秋田开口。他告诉谢桥,芳卿因难产去世了,儿子平安。

    谢桥听着,也没说话,只是心头一堵,嘴里犯上一阵腥甜,未来得及反应,人便向后倒去。

    等到谢桥从床上起来身,是回来两日过后了。芳卿的棺椁在宅院里留了这么多天,终于出殡。

    厚重的木棺从灵堂里抬起来,送葬的队伍漫长的拖在街上,谢桥走在前面,花白的纸钱从他身前后飘落,这一路恍惚间,是起过好几阵风。

    拖久了的事情总是办的快,棺椁从灵堂抬到城外,好像只是须臾的事情。谢桥觉得自己仿佛棺椁都没有细看,往事都没有想过一遍,事情就已经过去了。

    另一边,澄湘公子送可可回了白水庵,再到醒泉寺看望一干大和尚。最近几件大事忙完,总算可以放松一阵子了。过了一段时间,澄湘公子在外办完事,顺路回到了云津。一到云津,澄湘公子就去看望谢桥。这几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思念谢桥的时候越来越多。

    谢桥不在家,府中上下的事务由虎子打理,又芳管理内务,也是井井有条。谢秋田在云津的时候家里还比较热闹,最近芳卿去世,谢桥正在痛苦中,谢秋田一个大夫,未能救下芳卿,一边迎生,一边送死,喜悲繁杂,在云津呆不住,回乡下采药去了。

    听闻芳卿难产离世,澄湘公子心里也百感交集。首先想到的,就是谢桥的状况如何。听说谢桥大病一场,很是担心。谢桥还没回来,又芳和虎子陪着澄湘公子在家里喝茶,边聊边等。

    从虎子和谢桥的口中,澄湘公子早就知道这个又芳表妹了,但见面却是第一次。澄湘公子和又芳聊起谢秋田,聊起谢家铺子,又芳一一介绍。澄湘公子忽然对又芳说,“谢桥一直说他有个有趣可爱的小表妹,原来你也姓谢啊?是不是谢家铺子都姓谢啊?”又芳笑着说,“是啊,谢家铺子好多人家都姓谢,外姓很少的。”澄湘公子又问,“你父亲是谢桥的舅舅吧?”又芳道“是啊。”澄湘公子又问,“还记得姑姑吗?”“不记得了,不过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姑姑起的。”“你有个哥哥?叫什么啊?”“我哥叫云童。”“好名字!”澄湘公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我好像记得谢桥的母亲不姓谢啊?这是怎么回事呢?”“咦?是啊。这我可真不知道。姑姑去世的早,爸爸总是提起姑姑,很想她。”

    正说着,谢桥回来了。这才分手一个多月,谢桥变化很大。他瘦了很多,眉眼间少了些灵活和温暖,面色憔悴,低着头进来。看到澄湘公子,先是一愣,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有咽了回去,缓了缓才叫了一声陶兄,声音有气无力。澄湘公子看着谢桥,一阵心疼。二人坐下,慢慢喝茶,叙说别后情景。虎子早去忙了,又芳也出去了。澄湘公子安慰他节哀顺变。

    三个月之后。那个富商外出办事,连车带人跌下悬崖而死。混乱中,富商家中被盗,丢失大量金钱,还有几本重要账册,记载着富商贿赂贪官的账目。一时间云津城的贪官们个个战战兢兢,纷纷与富商撇的干干净净,更没有人敢去查案。好长一段时间过去,贪官们居然相安无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官员们虚惊一场,又挺直腰杆吆五喝六了。那些城府甚深的人心中却不安更甚。

    该爆的雷没爆,一旦爆炸,势必惊天。

    这是后话。

    【诉衷情】

    云烟晓梦渐清寒,私语向江南。眉梢眼底秋色,无相问平安。

    花月好,人难圆,恨黄泉。香魂一缕,心事万千,无限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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