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寻亲赤县,豪门欺远客重临醴水,何事不惊心

    【临江仙】

    聚散原凭天命,悲欢莫问苍穹。桐。长天归梦杳,孤鹜落霞红。

    赤县音书又断,伤心月色迷蒙。愁城一片醉千重。江湖人渐老,箫剑曲无凭。

    正月十七一落灯,年就算过完了。人们开始安排一年的营生。大人们忙起来,小孩子们却依然乐悠悠的,提着纸灯纱灯满街跑着,碰到哪个没注意的,便拿自己的灯笼向那个小孩子的灯笼一撞。那撞得技术好的,别人的灯笼烧着了,自己的灯笼还好好的,骄傲地嘻笑着再找下一个提灯笼的小孩,烧了灯笼的小孩虽然舍不得,但也不会恼;撞得两盏灯笼都烧着了,那就有点遗憾,不能炫耀了;更有运气差的,对方的灯笼好好地,自己的倒烧成一缕青烟,撇着嘴快哭了。大人们看着孩子们好玩,也跟着笑。这叫碰灯,今年的灯笼不能留到明年,烧了,预示今年红红火火。

    澄湘公子和谢桥在城中随便走走,在客栈掌柜的引荐下,和几位地面上的人物见面,打听那对母子的事情。陆续见了几个人,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大家不但说没听说过,还说壬州虽然不是小城镇,但外来行脚的很多,定居的,尤其是富贵家的少奶奶单独定居这样的事情,如果要有,早就传开了,没人知道的可能性并不大。消息一传开,先后有几个人主动找来,说是哪儿哪儿有一个这么样的人。刚开始谢桥还很高兴,澄湘公子却怀疑是来骗赏银的,打发了几贯钱,说查实了一定再行重赏。细细追查,果然都是编故事骗钱的。澄湘公子早就习惯了失望,既然没消息,就想离开壬州了。这天早上,两人吃完早饭,结了账,收拾好行囊,跨马而去。

    二人刚走,掌柜的一路小跑奔进店来。因为跑得急,一时说不出话来,站在柜台那儿直喘气,脸上眼中却流露出笑意,看样子有好事。小二赶紧端来一杯水,掌柜的坐下,喝口水喘匀了气息,这才开口叫人去喊着陶公子。听说二人已经结账出店,不由得大失所望。再一细问,二人刚走不久,马上吩咐伙计们全力去追。

    话说澄湘公子与谢桥辞店出来,也没着急,信马由缰慢慢地走着。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早行者。刚转过前面街角,就听后面有人高喊:“二位公子!公子!请留步!”两人回头一看,是客栈的一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追来,边跑边喊。二人以为忘了什么事情,跳下马来等在那里,示意远处的伙计慢慢走。伙计见二人停下,这才放了心,缓了一口气走到二人跟前。“幸好二位还没走远,真是太好了。”停一停又说,“掌柜的刚才一路跑到店里,急着找二位。听说走了,急得不行,让我们都出来沿路追赶。掌柜的说,请二位回去一趟,说有急事。”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伙计回了店里。掌柜的一见二人回来,大喜。连忙请二人坐下。“二位回来可太好了!你们找人的事,我打听到点消息,没想到你们却走了。”这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二人又惊又喜,连连道谢。三个人坐下细说端详。老板道,“二位找人的事,我跟我老婆说过,老婆又和那些街坊邻居说起过,这么久也没回音。没想到今天一早,一个邻居来找我。说他昨晚才听家人说起寻亲这事,忽然记起差不多的一件事来。我听他说个开头,赶紧就往这跑,还是差一点就错过了。幸亏二位还没走远。那人随后就到。”澄湘公子和谢桥面面相觑,心中忐忑,升起希望,又怕再次失望。澄湘公子寻找了二十年,踏破铁鞋无觅处,多少次觉得是真有消息了,找过去却屡屡落空。二人此时将信将疑,唯有连连抱拳表示感谢。等他们平静下来,那个邻居也到了。

    那个邻居如是说。

    这事说来也有十年了吧,当时我在赤县。这一天在街上经过,就听得鼓乐喧天,人们都挤到大街上往远处看。一会儿,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吉服,引着一顶八抬大轿,后面跟着长长的送亲的队伍,一行人喜气洋洋地走过来了。我一看不过是有人结婚嘛,也没什么看的。正想挤出来,听旁边有人议论:“这书生运气不错,找了个白家寡妇当老婆,白得一个大儿子。”另一个人说,“听说这女人有的是钱,已经给男人捐了个州官,办完喜事就走马上任了。”“再怎么有钱也奔三十大几了,黄脸婆了。”“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哪里就老了?你当是乡下村妇吗?听说好几个当官的争着托媒,人家还是左挑右捡的呢。”“有钱就是好,要不这男人家姓钱呢。”又有人说,“这女人家不是没什人了吗,怎么这么多送亲的。”“嘿嘿,听说都是花钱请的,有钱要排场嘛。她夫家没人了,那些拐弯抹角的亲戚谁参乎这事啊。”“她家那些钱便宜这个小白脸了。听说这男人也是读书有功名的,不过这些年就是个芝麻官,这回可高升了。”“那算啥?脸面罢了。当初这女人的丈夫可是云津的大官,什么没见过。”我一问,原来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寡妇,丈夫去世后从云津回来,现在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儿子。再嫁选了一个年轻书生。当时看了一阵热闹罢了,早就忘了。昨天家人一说,我忽然就想起这事来,说不定是你们要找到人呢?

    澄湘公子听完,心里七上八下。要说云津来的,十年前年龄三十多岁,带着五六岁男孩,这些倒是沾边。可是再嫁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父母感情一向很好,母亲是因为自己失踪,激愤之下,怎么可能再嫁?况且母亲也不是这样张扬的人,当初离家仓促,似乎并没带走很多财物。这事他们父子俩至今不能释怀,总担心母子俩生计艰难。可要说不信,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这么有点眉目的。澄湘公子在那发愣。谢桥一边表示再次感谢,一边拿出几两银子递给那人,“多谢你带来的消息。这点谢意你先收下,我们自会去寻。若真是我们要找的人,将来还有重谢。”那人接了银子走了。

    澄湘公子还在犹豫。他问掌柜的,“这个人平时信得过吧?”掌柜的说,“这你放心,这是我几十年的街坊,平时是个说话做事靠得住的人,不会是临时起意编故事的。”

    赤县就在壬州、亦州和澧州交界。二人决定马上奔赤县,以追风和连钱的脚力,估计多半天也就到了。说走就走,立刻启程。

    二人策马飞奔。澄湘公子心中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谢桥虽不知详情,但是一路看到澄湘公子用心寻觅,也感到这对母子对澄湘公子一定非常重要,不免替他担心。

    一路奔驰,中午时分,二人来到一个山脚下。刚走了一段,澄湘公子忽然勒住了马。由于跑得太快,连钱一个人立才站住,这时追风也赶上来了。凝神细听,前面似乎有金属撞击声、人的呼喝声。凝神听了一会,澄湘公子低声对谢桥说,大概十来个人,就在前面不远。走,看看去。

    两人策马而来,呼喝声、打斗声越来越大。转过一个弯,转眼到了跟前。只见一辆马车停在路中间,上面蒙着遮雨布,捆绑的结结实实。路两侧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树林。 十来个人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其中三个人穿着一样的褐色褂子,下手很准,但还没有杀招,另几个人穿着各异,正拼命抵挡。

    澄湘公子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一边在马上吹起玉箫,一边观察着双方的路数。打架的人先是一愣,马上又投入了战斗,双方互不相让。突然澄湘公子高声喊道:“有话好说,快住手!”打架的人那个听他的,自顾一阵乱打。澄湘公子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句,褐色衣服的人急了,边打边喊到:少管闲事,快滚!

    澄湘公子停住箫声翻身下马,立在连钱身边喊了一声:“高城凌云!”声音并不是很大,却自有一种威严和庄重。话音未落,只见几个褐衣人突然浑身一震,同时鹞子翻身跃出战团,在空中异口同声地喊道:“长桥卧波。”几个人虽然突然停止了打斗,跃出战团,但还是齐齐地站在了对方的去路上,形成了拦截之势。对方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也停了下来。双方都保持着戒备。只见一个褐衣人大步跑到澄湘公子身边,口中高喊“太平盛世,礼尚往来!”澄湘公子嗯了一声,“你们是澧字号的人?”那人抱拳道,“是。小的们不知是总号的人到了,多有得罪。敢问您是?”澄湘公子抚了抚玉箫,沉声说了句:“澄湘公子。”轻轻的四个字却如雷贯耳,三个人跪向尘埃倒头便拜。澄湘公子示意他们起来,细问是怎么回事。

    对方一看,敌方又来了帮手,不免心惊,做出背靠背的姿势准备恶战。

    原来,澧字号最近在北边做了一趟生意,就是这一车皮货。早就交了一半定金,约好第二天交货结账,却不想被这几个赤县的商人抢了生意。那个北方皮货贩子不守信用,把货再卖给这几个人后连夜跑了。澧字号的人一路追赶货物,到这儿才拦住。

    澄湘公子:“我看你们几个行有余力,他们根本不是对手,怎么和他们缠斗这么久?”

    那人道:“当家的有所不知。虽然恨他们抢了生意,我们回去没法交代,但他们毕竟也非大恶之徒,罪不该死。上面严令,不得无故伤人。小的们不敢造次。我们只是想追回这票生意。”

    澄湘公子挥挥手,几个人退下。他向前走了两步,对对方的人说道:“你们谁是管事的,如实回话,不难为你们。”有个汉子犹犹豫豫地说,“我,我,是管家。”澄湘公子“说吧,怎么回事。”那人转转眼睛,小声说道:“我们是赤县钱府的,本想趁着上元节做一批买卖,一直没有货。打听到北边来了一车货,好说歹说才买来,却被他们一直追。”澄湘公子:“这是你们联系的货吗?”那人支支吾吾。澄湘公子:“你打算怎么办?”那人眼珠一转,道:“赤县钱府是什么名号,你们不知道?我们钱老爷可是大官。我们的生意没人敢搅合!你们识相点,让我们过去。回头我和老爷说说,给你们行个方便。”“哪个钱府?”一见澄湘公子认可这路数,管家立刻胆气硬起来:“真是少见多怪。赤县还有哪个钱府?当然是钱伟硕钱老爷。我们家本就是云津的官宦人家,现在钱老爷又捐了知府,谁人不知!”

    谢桥越听越不对劲。澄湘公子也好像明白了什么,说道,“你说的钱府我还真不知道,照你这么说是个世家大族。我孤陋寡闻,这地界的人我到认识几个,只是没听说过钱府。这样,他们三个我做主。咱们一路回赤县地面。到了赤县,若你说不假,我卖钱府的人情,这票生意不再追究。若是打着钱府的名头欺行霸市,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一听,顿时轻松起来。“还是这位识时务。谁要骗你?我们在这一带做生意,从来都是钱府的名号,哪个敢捣乱。”澧字号的三个人愤愤不平,嘟囔说,“什么钱府,不就是白家大院吗?”那人回答,“算你有点见识。白家就是钱家,白府现在就是钱府。 老爷捐了知府,哪个不知?”

    “好!”澄湘公子吩咐澧字号三人,一个人先到赤县彻底查实,另两个小心照顾货车,赤县来见。三人领命而去。澄湘公子和谢桥这才走了。

    傍晚,澄湘公子和谢桥到了赤县。醴字号高接妥办,一切已经安排就绪。二人坐定,上茶,醴字号的人一旁侍立。谢桥怕澄湘公子不便,想起身回避。澄湘公子留住了谢桥,示意醴字号的人尽管汇报。他自己心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怕。

    原来,钱府的男人新近捐了知府不假。钱老爷也是个读书人,得过同进士出身,仕途一直没什么起色。那钱府夫人,原是白家的少奶奶,在云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公婆和男人相继去世,她带着一个儿子守寡,家中产业很大。前几年再嫁钱府,给男人捐了官。钱府在这一带做生意,有点张狂,但还没太过分。这次不知怎么抢了我们日升行的生意。

    澄湘公子心里又是轻松,又是失望。他又细细地问了钱夫人叫什么名字,娘家哪里,还有什么人等等。醴字号一一回答。如此看来,基本上可以肯定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正在说着,外头来报,货车已经到了城外。澄湘公子下令醴字号的人撤回来,从此两不相干。

    第二天上午,钱府派人送来一桌上等酒席,并十几封银子。递上钱府的请帖,说夫人感谢当家的高抬贵手,希望当家的方便时会面一叙,以表歉意。醴字号退回了请帖,回说当家的有要事在身,一大早就离开赤县了。

    说这话的时候,澄湘公子和谢桥已经到了醴州地界。

    醴州是卢瀚赴云津之前任知府的地方。卢瀚自己精通政务,也喜欢诗词,把谢桥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谢桥,视如己出。后期还给他一个小职位,以便谢桥熟悉政务,也有一定到收入。当时谢桥还小,读书用功,进境也大,无论是策论还是诗词歌赋,都深得卢瀚喜欢。那一段时光虽短,却是谢桥最难忘的岁月。

    澄湘公子邀请谢桥和他一起到州府,他到那里有事要办,那里有澄湘公子的商行。谢桥却急于故地重游。于是道一声珍重,在一个路口挥别,约好日后醴州城见。

    现在,就剩谢桥一个人了。从十二岁始,谢桥跟着卢瀚读书练笔,修习政务,直到这次卢瀚被贬,回故乡养病,他一直是卢府谢少爷,是卢瀚的文书、佐幕,从不会一个人行走江湖。春节至今,有家人陪伴,后来又有澄湘公子兄长般的关怀。现在,他要一个人行走了。望着澄湘公子远去的风尘,谢桥心里一阵不舍。但是他知道,个人有个人的路。自己想去追寻卢瀚的足迹,澄湘公子要去做他自己的事。关于澄湘公子,谢桥一直有些疑惑。澄湘公子有时像个体贴的大哥哥,有时像个江湖侠客,有时又像个游学书生。他的身上,似乎有很多迷。但不管怎样,谢桥都很欣赏他,感激他。有时,在某些细节上,谢桥会有一种错觉,恍惚中,这个人仿佛是相处多年的兄弟,他的习惯、反应和情绪,甚至是一个微笑,谢桥都觉得是那么熟悉。澄湘公子那些神秘的部分,谢桥有过好奇,包括这次在路上,他知道了“澄湘公子”这四个字,大概可以掀起一天的风雨。但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澄湘公子的善良正直,就像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背叛卢瀚。可是,在别人的眼中,谢桥是个不忠不孝之人。谢桥不由得一声叹息。

    醴州境内有一条河,叫醴水。醴水既是当地百姓的活命水,也是洪涝灾害频仍的水患。卢瀚在当地治水的时候,谢桥跟着卢瀚跑过两岸很多地方。谢桥决定沿着醴水前行。

    当年,醴水水患频仍,两岸村庄农田屡屡被大水淹没。老百姓只好抛家舍业,成群结队地到外地逃荒。卢瀚上任不久,就到澧水两岸巡视,听当地百姓的想法,调查有没有治水的能人,让手下检视州府财力,做好整治醴水的规划预算。当这些都心中有数之后,卢瀚给朝廷写了折子,奏报醴水为患的情况,请求朝廷支持澧州部分治河银两,恩准并选派治水能臣辅助醴州治水。州府开源节流,所有能用的银子都优先用来治水。州府出银子,做规划,老百姓出工出力。工程历时六年,克服了种种想不到的困难。那时候,醴州是有名的穷地方,官员们俸禄很低,没有额外收入。卢瀚任职期间,从来没有全额领取朝廷的俸禄,每年只领取有限的俸禄,勉强维持一家人过普通百姓的生活。醴州虽然积弱民穷,但是在卢瀚鼓舞和感召下,醴水百姓的心气却高了。每年州府治水的通告一颁布,百姓们纷纷响应,全员上河堤治水。卢瀚亲自带领官员巡河上堤,还公告百姓:这些年醴水泛滥,两岸淤积出大片的土地。这些公田将在水利工程完工后,按照出钱出力的情况逐步分配给两岸百姓;同时向朝廷申报,免除新田三年税负。

    结果醴州官民上下一心,创造了治水奇迹。卢瀚对醴水及其支流全盘考查,统一规划,进行了清淤、疏导、引流、筑坝、修堤等一系列工程,不仅解决了水患,还修了灌渠,解决旱灾隐患,同时得到了大量农田。卢瀚边治理醴水,边陆续把淤积的公田分给农民。农民边出河役边种田,生活一年比一年有盼头。整个治水工程完成时,醴州可谓阖州同庆。《醴水治患碑》详细记叙了十年治水的情况。多地士绅百姓感念卢瀚的勤政爱民,建有卢公亭。更有文士做《醴水赋》,刻于碑上。

    等到卢瀚离开醴州的时候,这里已经农田弥望,绿树成荫,藕肥荷花香。河湖有鱼虾之利,百姓有可耕之田,一幅政通人和的景象。

    那时候谢桥虽小,也有大概两年多的时间,经常跟着卢瀚在醴水一带奔波。所以这里的许多地方谢桥都很熟悉。想到这些,谢桥更加兴奋,双腿微微一用力,追风立刻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过去,谢桥看到了大片的田野,还有河面的舟船。谢桥在心里想象着春暖花开的美丽风光。这一天,谢桥来到了醴水边上一个叫芦荻洲的地方。谢桥记得,醴水治理之前,这里水患最烈。治理之后,这里百姓分到了淤田,还有水渠可以引水浇地,成了这一带土地最肥沃、百姓最安乐的地方。卢瀚还在这里设立了义学,免费接待贫寒子弟入学。他走进镇子,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快就找到了义学。可是义学没有书声,静悄悄地没有人。谢桥以为没有开学,可是早过了应该开学的时日,想着师生有点懒惰。正好有个中年男人走过,谢桥搭讪着问了两句,结果人家奇怪地看着他说,你多久没来这里了?这义学早就不办了,大概三四年了。“为什么呀?孩子们怎么办?”村人接着说,“都是穷孩子,各人领回家,爱干什么干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没人出钱呗。”谢桥说,“我记得这所义学不是官家出钱吗?”村人不解的说,“你那是哪门子黄历,那是卢大老爷的章程。卢老爷一走,新来的老爷才不管这些。你问这些干什么?”

    谢桥只好说,我叫余度,当初曾经在卢老爷手下干过,这次回来公干路过这里,顺便看看。正好马也累了,想找个地方打个间,不知方便不?那人赶紧请谢桥到自己家里,口中说着,原来是卢大人的属下啊,那都是好样的。当时修河堤,和我们一起没黑没白地干。可惜醴州百姓没福,留不住卢大人卢老爷。说着话两人到了一个叫八里香的乡村酒家。店里的女人迎出来,知道是卢老爷属下,十分热情。男人介绍说,自己和老婆开了这个小酒馆,对付生活。现在还没出正月,很少有客人来。说着上了酒水。二人坐下深聊,谢桥知道了许多想不到的事情。

    醴水百姓都非常怀念卢瀚卢老爷坐镇醴州的日子。那时候,卢老爷爱民如子,惩恶扬善,一心为醴州百姓修堤治水。日子虽然很苦,但老百姓都觉得有了指望。果然,百姓分到了田地,日子越来越好。村里穷人家的孩子还上了义学。可惜好景不长,新来的知府不再出义学的银子,慢慢地义学也就散了。

    “你们的日子过得还好吧?”谢桥问道。“还勉强吧”,男人说,“我家算是好的,当时分到的田还眼珠似的护着。一年的收成,去掉捐税,总不会饿肚子。还有这么个小酒馆,总还过得去。那些没田的又没活路了。”“怎么会没田?不是都分到了吗?”谢桥有些诧异。男人看着谢桥,“我看你还年轻,那懂得人活一辈子的事啊。这要说起来可就话长了。”男人说,谢桥听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原来,好多田地已经不再是百姓的了,原因各种各样。有的人家有急用,重病啊,遇到意外的大事了,等等,只好卖掉田地应急;有的是家里人自己不争气,游手好闲,把田地卖掉换酒喝,吃喝玩乐了;还有欠债还不起抵债的,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有。“那也是个别的人吧?”谢桥问。结果很让他失望。那男人说,“哪里啊,你是不了解这里啊。这里的地都是醴水淤积的,土地特别肥,加上三年免税负,老百姓下死力侍候,家家的地都肥得流油。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眼红,想各种办法要把田地弄到自己手上。弄到了一块两块,又想着要连成片。他们开赌场,妓院,引诱着乡民们去玩。那些刚吃饱肚子的乡民,一进去就出不来了,哪个不是输房子输地的才能明白。再不就是勾结官府,加各种名目的捐税,逼迫老百姓。还有的指使地痞流氓软硬兼施,非得把地弄到手不可。”

    谢桥听着,实在不知能作何评价,只好转头问道:“现在还每年维护河渠堤坝吗?”男人说,“现在谁管这事,都忙着收捐税呢。好在当年修堤的时候,都是一段段专人负责,写过军令状的,卢老爷经常亲自检查。底子好,禁折腾。”谢桥道:“就是这里这样,还是醴州都这样啊?”男人说,“应该都差不多吧,有钱的当官的一个跟一个学样,哪还有老百姓活路。连醴水现在都被霸占了,老百姓不能随便打鱼,引水浇地也要交钱。” “不瞒你说,我家的田能保住,还是托了卢大人的福呢?”谢桥:“这话怎么说?”男人说,”“那时候修河堤,我们家最积极。我爹就是在修河堤的时候出了意外死的。当时卢大人亲自到我家吊唁,后来分地的时候派专人过问,给我家补偿。就因为这个,他们不太敢打我家的主意,怕得罪卢大人。”谢桥无话可说,只有苦笑。他们哪知道卢大人现在自身难保啊。

    那天,谢桥和男人聊了很多,走的时候,已经没有一路上的愉悦心情了。

    一连几天,谢桥沿醴水上行,沿途暗暗验证芦荻洲得到的消息,现实是比听说的还严重。当年分给百姓的土地,没几年的功夫,差不多都回到官员富商的手里了,老百姓仍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到大堤上转转,两岸的树还没有返青,枝条僵直干枯,像呐喊着伸向天空的手臂。河中往来船只不多,听说知府沿河设置了几处关卡,有专人收税。谢桥的心情越来越差,他离开了醴水两岸,到了人烟稠密的城镇。

    一天,谢桥来到了椿城。他随意转了转,街上摆摊的、算命的、卖药的;裁缝店、酒馆客栈,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应有尽有。时光悠闲而恬静。转过一个街角,是一热闹的瓦市,各种吆喝声中,第一眼就看到几个乞丐在行乞。走过去一看,这些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有眼盲的,有拖着断腿的,有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有几岁的小孩子。他们在街道两边转悠。谢桥看了一会儿,发现商贩都很冷漠,没人理他们,也没人施舍。一个小孩子凑到谢桥身边,张着黑乎乎的小手看着他。谢桥拿出几文钱,周边一下子涌来好几个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谢桥心软,只好再拿一点钱分给孩子们,心里却觉得哪里不对头,赶紧向前走去,想要离开。

    刚走几步,突然听前面不远处有人大喊大叫。谢桥抬眼望去,好像两个男人在大街上打起来了。谢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大人孩子们向眼前聚来,挤得水泄不通。谢桥一时动不得,只好等人群过去再走,没想到围过来的人却越来越多。突然,谢桥一伸手,抓住了一只脏手,那手正在偷谢桥的钱荷包。谢桥虽然没想到被偷,但是他是从小练武之人,身体感觉强烈,出手又准,展眼一看,周边有几双眼睛正盯着这里。谢桥最近和澄湘公子一起行走,没少听他说江湖故事,这会儿隐隐感到有些不对了。他一声唿哨,同时一个鹞子翻身,从人群的头顶越出,立在了马背上。追风听到主人的哨音,立刻一声长嘶,接到谢桥之后,抬起四蹄作势前奔。刚才还水泄不通的路面上,人群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追风载着谢桥,疾若流星,扬长而去。

    追风沿路跑了一段,眼看着就要出城了,谢桥突然看见前面一座院子,车来车往,车上好像拉着粮食。谢桥一下子记起来,这里过去是一座义仓。这个小城离醴水不远,醴水治理前是个重灾区。卢瀚在这里设有义仓以备凶年。可是现在既不是收获季节,也不是灾年需要放粮,这里怎么车来人往呢?谢桥下马,想过去看看。刚走到院子边上,又看到两个乞丐。说乞丐可能不准确,这是一对母子,小孩三四岁的样子,妇人躺在墙角,好像病得很重,小孩子哇哇哭。谢桥不忍,走过去一问,原来母子俩家中遭遇变故,到外地去投靠亲戚,没想到走到这里妇人病了,小孩子没吃没喝几天了。谢桥忍不住问她,怎么不到城里人多的地方去,至少给孩子讨一口饭吃。妇人流着泪说,哪敢再去,被打出来了。那里的乞丐都是一伙的,有人分地盘,有人管乞讨,她一个外乡的妇人,没被打死就命大了。谢桥拿出几贯钱,又到边上买了点吃的,让她们吃点东西去看看病。妇人执意不收,说自己本是寻亲的,不是乞丐,看病太花钱,还是听天由命吧。谢桥一想也是,又拿了二两银子,劝那妇人去看病。妇人千恩万谢地收了。

    谢桥这才来到义仓门前。院子没什么变化,可是管事的不像是官家的人。谢桥走过去打个招呼,客气地说要找一个朋友,那人曾经在这里管事。看门的说,你大概好多年没来了,这里现在不是义仓,而是城中“食为天”粮行的仓库。谢桥吃惊的问,不是义仓了?那粮食和人呢?看门的又道,“这里几年前就被我们粮行买下来了,没有你要找的人。我看你是个好人,刚才还给了那女人钱,劝你快走吧。”谢桥面露不解。看门的一边挥着手大声驱赶,“快走快走,这没你要找的人”,一边悄声对谢桥,“公子快走吧,那女人和城里的乞丐是一伙儿的,专门对付外地客人,办法多的是。谁也不敢惹他们!”又连连高喊“滚!快滚!”抓起一把扫帚就往外扫。谢桥吃惊之余,只好点了一下头,跨上追风,出城而去。

    谢桥在醴州地界走了十来天,越走心里越寒。当年官民治水的醴州,一度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怎么如今糜烂至此?官不官民不民。良善之人越来越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也难免被欺辱,宵小之辈却嚣张猖獗,胡作非为;上下官民均善恶不分,利害不明,道德沦丧,凡事不分青红皂白,唯钱是问。官府权势横行,只忙着催捐设卡,贪腐遍地,对百姓生死、奸邪当道,都只装看不见。更有甚者,一些官员本身就无恶不作,蛇鼠一窝。醴州如此,其他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这天下能有几个清官?人间万姓的福祸本也不是几个清官担得起的。

    谢桥不想再看了,他想直奔醴州城,去找澄湘公子。前面就是紫芝山,翻过这座山就是去往州府的官路了。

    这天一早儿,一人一马,进了紫芝山。

    紫芝山高耸入云,据说历史上曾经有道士在山中发现不死灵药紫芝仙草,服用后得道升天,成了神仙。山上有一座道观,叫留仙馆。

    虽然是春节已过,可山上树木才刚刚有些枝条柔软,尚未返青,山中依然处处萧瑟。谢桥想着去醒泉寺的路上,澄湘公子一路箫声,两个人有说有笑,不禁更加想念澄湘公子了。中午时分,谢桥望见了留仙馆,过了这个山峰,就是下山的路了。谢桥想在这里小憩一下。

    来到留仙馆,却见小院冷冷清清。谢桥近看,只见门窗半旧,屋子里供奉着太上老君的坐像,静静地看着这苍茫人世。一切都和过去一样。谢桥转过老君殿来到后院。后院有一棵大桃树,一个亭子,一带粉墙,墙上一个斗大的“道”字。那字浑厚苍劲,气势磅礴。落款为弘元五年春醴州知府卢瀚。谢桥记得,当时卢瀚大人带着谢桥他们几个人,也是走这条路赶向州府,中间在这里歇脚。留仙馆当时有个道人,招待一行人茶水。附件乡民听说卢大人从此过,纷纷前来送行。那一年,醴水工程完工,举州同庆,卢大人多年心愿得尝,心怀大畅。有人请大人题字,卢大人欣然命笔,笔酣墨饱,留下这个“道”字就赶路了。谢桥在亭子里坐了下来,端详着“道”字出神,不禁想起过往种种。谢桥第一次遇到卢大人,是那个

    漫天大雪的日子,卢大人邀请谢桥到他府里读书;第二次,是在谢桥的家里。卢大人从卖菜人那里听说了谢桥的故事,带着卢格赶到谢家铺子。

    那天,卢大人带着卢格和家人,一路赶来,他太喜欢那个孩子了,打算助他读书。到村子里一打听,乡人都知道谢桥,神色却不太对。卢瀚也没在意,直奔谢桥家而来。赶到门口,连喊了两声,没人应门,却听得院子里有哭声。正左顾右盼,街上过来一个邻居,带他们进了院,说谢桥的母亲病重。这时,谢桥和舅舅出来迎客。舅舅寒暄说姐姐知道卢大人,没想到卢大人亲自登门,十分荣幸。只是姐姐病重,全家忙乱中,有失远迎。卢大人边走边问谢母的情况,吩咐去请医生。谢桥舅舅沉痛的摇了摇头,告诉卢大人自己就是医生。进到屋中,见谢桥的母亲躺在床上,已到弥留状态。谢桥跪在母亲床前,告诉母亲知府卢大人到了。谢母先是眼睛转了转,接着眼光聚焦到卢大人身上。

    她微微笑了,眼角流出了泪水。卢瀚问候病情,请谢母安心养病。说自己很喜欢谢桥,这次来是想见见谢桥的母亲,希望谢桥可以到卢府读书,没想到谢母正病着。已经半天没说话的谢母,突然回光返照,清晰地说了声多谢。接着又轻声说,“谢桥得卢大人关照,母子感激涕零……”示意谢桥施礼。 谢母喘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说,“我走了……孩子……去…东……城 ”却说不清。卢大人见谢母已到弥留,还不放心谢桥,不觉心酸。他安慰到,“夫人放心,谢桥跟我读书,就和我的儿子一样。我会好好教导他。”说完回头,让谢桥朝着床边跪下,磕头。这是卢大人对谢母的承诺。谢母微微的笑了,看着谢桥,“好,好。去……” 谢母声音又模糊了,大家以为她说的是要谢桥到城里,去卢府。

    谢桥拉着妈妈的手,泪流满面。卢格也在边上掉泪。谢桥母亲的眼角,慢慢流下最后一滴泪珠,凝在耳边 ,便再也没有气息了。

    想到伤心处,谢桥的眼眶湿润了。正沉浸中,追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用头在谢桥的身上摩擦。谢桥一下子清醒过来。时间不早,该起身了。

    下山的路走起来很快,太阳刚刚落到山顶,谢桥已经快出山了。穿过这个山口,有一片林子,再向前都是平地。追风跑十几里地,就到可以住宿的镇子了。山里的太阳落得早,他算计着,趁着太阳的余晖,自己正好可以走出紫芝山。

    太阳一扭脸就下了山,天渐渐暗了下来。追风开始加快了脚步,马上就要出山了。

    忽然,谢桥发现,穿过山口的路上,挡着一堆石头,追风也站住了。要过去,从边上绕。谢桥赶紧跃下马来,小心翼翼地牵着追风,向路边绕去。突然间,嗖嗖两声,两条绳子飞来,一条套向谢桥,一条套向了追风。与此同时,谢桥脚下的土地哗的一声陷了下去!

    【渔家傲】

    逝水寒春相对望,渔舟岸柳鸥随浪。清梦几番回大帐?风正 响,荒村野陌来卿相。

    万众喧阗天地旷,安民绥境青云向。同庆黎民神道降。心方畅,烟尘过眼成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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