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拙亭梅雪,醒泉香盈袖灯火壬州,上元夜阑珊

    诗曰:

    万树琉璃蝶梦清,春灯夜雪寺烟明。年酒,鹊语时鸣遗世钟。

    拙亭疏影听箫管,大野空山舞玉龙。醒泉共蹈追高士,今古关河晓月风。

    ——《 咏雪》

    话说太师傅认定谢桥是有缘之人,把古琴赠与他之后,似乎身心通泰。澄湘公子和谢桥每天陪着太师傅弹琴下棋,满心祥和宁静。谢桥本是风流文士,这几日和太师傅与澄湘公子一起学琴听箫,切磋武术,很是快乐。盘桓了几日,二人准备过了破五初六动身。初五这天,又是一天的倾心相聚。晚饭后,澄湘公子和谢桥一起来到太师傅的房间,陪师祖下棋聊天,又合奏了一曲《梅花操》。太师傅希望谢桥带走这架琴,但是兄弟二人都说不方便,还是放在太师傅这里妥当,等有机会再来和老人家学琴。

    一夜无话。

    第二天,谢桥醒来,天光大亮。谢桥心里埋怨自己,怎么睡到这么晚才醒。起身一看,原来天还未大亮,只是窗外漫天的大雪,飞飞扬扬,下得正酣。醒泉寺内外玉树琼花,粉妆玉砌。雪光晶洁,一片清光映照得天地澄明。寺院的屋檐红墙,都镶上了银边。干枯的树枝披上白色的披风,沉着的松柏素心凝碧。“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谢桥悄悄起来,想到外面看看。推开门,见澄湘公子正站在屋檐下,向远方遥望着。谢桥过去,两人一起看雪看山。

    远处,群峰挺拔,山脉连绵,像玉龙飞舞;山石,披上瑞雪,就是神兽,有的像狮虎,有的像白色的马群,各种各样千姿百态;苍山大地白雪皑皑,天地相思,是上苍送给人间的祝福……

    既然下这样大的雪,那真是天留客,二人决定继续住下来。本来二人都很喜欢醒泉寺,但谢桥总觉得有事在身,心中惦记这下面的行程。如此大雪纷飞,也就一切放下,住下的心反而踏踏实实。看看天色还早,大家还没有起来,澄湘公子示意谢桥跟着他走。两个人悄悄从侧门走了出去。明润晶莹的雪地上,两行清晰的脚印渐渐向前延伸;漫天苍茫的混沌中,嵌入两个英姿挺拔的身影,仿佛上天的点睛之笔。澄湘公子走在前面,谢桥紧跟着,两人披着大雪,不一会来到一处山坡。老远望去,山坡上一片玉树琼林,林间立着两座亭子。这处山坡正是向阳的东面,山峰挡住了西北风,是个相对温暖的所在。走近了一看,亭子上刻着两个大字——《拙亭》,每一笔都像是一棵树伸出的枝丫。亭子建在一个土坡上,四面的柱子都是未加修饰的老树干,自然的纹理清晰可见。柱子下是大石头,也没怎么处理,随型就势的放在那,每块石头抱着一根柱子,一石一柱,几百年相依。亭子的栏杆座椅都是原木,大概刨平而已。亭子是简单的坡顶,也是原木树干搭成,有些枝干还是弯曲的,顶上覆着茅草。一个亭子中间是个石棋盘,好像摆着一盘残棋。另一个亭子中间有个小小的六角石栏杆,护着一眼泉水。亭子上面刻的正是“醒泉”二字。不知是寺以泉名,还是泉以寺名。谢桥以为澄湘公子带他来看雪下的泉水,却见澄湘公子已经走过了亭子,一边在树林间细细寻找着,一边向他招手。谢桥走过去一问,才知道他是在寻找梅花。踏雪寻梅,实在是深得谢桥的心。这个季节梅花开的还少,尤其是在山上,又是漫天大雪,真实着眼于一个寻字。二人兴之所至,一起细细地寻找起来。醒泉附近大片的梅林,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琼花玉树,皓腕晶魂,犹如阆苑仙宫一般。细看,梅枝细处得春意之先,已经柔软放青。突然听得澄湘公子惊喜的叫声,“快来!”谢桥跑过去,在澄湘公子的指引下仔细看,果见一处枝头有一抹淡红,在晶莹的雪下映出一痕绯色。真的是梅花!真有那么几颗花蕾,刚刚鼓起嘴唇,一痕绯色,在大雪下尤其娇艳!这是好大一棵老梅树,细看花蕾累累。澄湘公子心愿得偿,欢喜的很。谢桥也是意外惊喜,却马上想起了可可。如果是以前,可可也应该是天天跑到花园里等梅花了。今年,这一场大雪,可可,你身边的可有梅花绽放吗?

    两人欣赏着雪中梅蕊,不一会儿就成了雪人。掸掉身上雪花,两人回拙亭赏雪。远处传来嚓嚓的踏雪声,是连钱带着追风踏雪而来。连钱似火,追风和玉树琼林一色。澄湘公子的箫声,悠悠地在雪下梅林间飘摇。苍茫天地,万物安好。移时,醒泉寺的钟声破雪而出,悠远而铿锵,走过亘古洪荒,传来乾坤岁月的消息。好久,好久,二人沉浸在梅林雪野萧寺晨钟里。

    好多年以后,二人还经常留恋这一场梅花雪,那雪下的梅林和那几朵梅花的仙姿。

    回到寺中,寺里僧众已经在扫雪。大雪留住了两位远行人,小和尚明乐、大和尚莲风都高兴得很。明乐围着澄湘公子转来转去。

    山中好大雪。两人十分开心,留在寺中梅雪清茶弹琴弄箫,不亦乐乎。又盘桓几日,这才离开。

    寺前的小桥山径雪拥路滑,两个人离开时走的是寺前的大路。蜿蜒伸展的路面上,留下几行清晰的马蹄印。

    谢桥准备去走一遍卢瀚执政的地方。

    这些年,卢瀚主政各方,辗转南北,后来执掌首府云津。卢瀚是进士出身,习得圣贤书,修齐治平,以仁政治理地方。谢桥如果从醒泉寺向北,越来越接近边境,然后再折转向南,会比较费时间。现在又是寒冷的季节,诸事不便。澄湘公子建议谢桥先向南走,澄湘公子自己也要去南边办事,大范围内与谢桥重合的地方多,可以搭伴。澄湘公子在北方也有生意,以后可以找机会和谢桥一起去北方。 两个人商定第一站要去壬州。

    快要出山的时候,看见几个军士在山脚下的小河里取水。谢桥无经意地说到,“这里有军营啊?”澄湘公子叹了口气,用箫指了指山的另一面。谢桥恨奇怪,问他为什么叹气。

    澄湘公子:“ 军队驻扎在山那面的一个山坡上,驻地附件挖井很困难,挖好的井也没有多少水,军队只好到这个小河取水。”

    谢桥:“那里是战略要地吗?”

    澄湘公子:“哪里啊,这一带就是普通的军营。”

    谢桥:“那当初选址难道没考虑这个问题?”

    澄湘公子:“这军营位置是皇帝选的。”

    谢桥:“什么?”

    澄湘公子“这就是阵图”。

    枢密院直接接受皇帝旨意,然后按皇帝的旨意调动军队。每天,枢密使都要组织一帮不通军事,甚至连武器都没有摸过的文官“大儒”们开会,按照皇帝的旨意,参考地方汇报上来的敌情、地图,结合都城图书馆藏书,尤其是各种兵书,甚至结合儒家经典,“深思熟虑”后,制定出一份份军事图谱。这种图谱包罗万象,大到出征后该如何行军、布阵、出击、后勤保障,小到军队该如何扎帐篷都有明文规定。这种由皇帝御览钦定的图谱叫‘阵图’。皇帝将‘阵图’发给将领,用它来“遥控指挥”大军,前方将领们要做的就是跟木偶一样按皇帝的意愿行事。“阵图”说穿了就是皇帝的‘诏书’,是绝对不允许违抗的。不管前线有什么变化,甚至于即便明知道按‘阵图’作战必死无疑,将领们也必须一丝不苟的去执行,否则就是“抗旨谋反”,灭族之罪。

    谢桥大骇。

    澄湘公子接着道:“我朝文士肥马轻裘,高官厚禄。你在卢府修齐治平,不知道我朝武将的艰难。连年败仗,并不是世无大将,而是军队由文官领兵,这些文官绝大多数是对皇帝绝对忠诚的,被派来监视和提防武将,对打仗一窍不通却拥有实际指挥权,军队不惨败见了鬼了。”

    谢桥在卢府公务,并没有直接了解过军队,听到这样的细节,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出了山不久,路上的积雪渐渐少了,时而能碰上急着赶路的人。

    再向前,沿路的村镇渐渐多了起来。村镇里鞭炮声、喇叭声不断,娶亲的,做寿的,各种大事小情,人们都喜欢安排在春节前后。一则这时候农闲,二则春节团聚的人齐,图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不管怎么说,议和之后,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安定的,感受着人间烟火,谢桥的心里平静了些。

    路过一些村镇,二人常会到村镇中盘桓,感受下老百姓的生活,看看乡土民风。澄湘公子总是笑嘻嘻地找到当地的包打听,打听十几年前,是否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外地妇人,带着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在这里落脚。当然,大多时候没有结果。

    这一天,二人来到一个比较大一点的镇子——安济镇。

    这个镇子相对大一些,也比较繁华。镇子上各种店铺。茶馆酒楼妓院赌场当铺钱庄杂货铺子,应有尽有。因为正临上元节,家家大红灯笼高挂,一派喜气洋洋。街上卖艺的唱曲的杂耍撂地的不一而足,十分热闹。

    正当午时,二人找了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店准备午饭。小二儿看到两位玉树临风的青年公子,赶紧迎上来招呼。二人吩咐店家照顾好马,这才进店。掌柜的早已经迎了出来。安稳下来,喝了口茶,澄湘公子又出去了,果然,转了一圈,又找了一个包打听来。来人是个中年汉子,姓严,澄湘公子叫他严兄。严兄大概四十多岁吧,早年在这一带做点小生意,方圆几百里比较熟悉。由于见过世面,村中大事小情的,总有人来问问他,时间长了,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包打听。

    几个人一边点菜一边聊天,听严兄说说地面上远近新闻。正说着,听斜对面一张桌子几个人劝酒说话。一个汉子说,眼看就十五了,每年上元节,家里婆娘都要去甲元寺上香祈愿,求佛主护佑全家。另一个说,往年我们也去,今年可不去了,和尚都娶老婆了,还上什么香啊?另一个人说,快闭嘴,你这是谤佛,小心烂舌头。那汉子哈哈大笑说,“我说这话,一点也不假,报应也报应不到我的舌头。我亲见的。”另个人有点吃惊,“真的啊?”“当然是真的,这要是敢编谎,谁不怕报应啊? 前几天去走亲戚,正好看到了嫁给和尚的那女人。”“说说说说”,另两个人就催他。“是这么回事。我老婆的妹子家的一个表嫂,住在那村里,几年前男人去世了,公公婆婆都不在了,也没个孩子。年纪才二十多岁,村里人都以为她会再嫁,可几年了也没什么动静。后来有人发现,甲元寺的省音和尚,夜里总到他家,这下子村子里沸沸扬扬。去年,那女人怀孕了,两个人就公开结了婚。现在,男人白天到寺里敲钟,晚上就回家了。”

    “真是无奇不有!官府也不管管。朝廷不是要治罪的吗?”“法条倒是有,可现在谁管这事。清官大老爷们整天不是吃喝玩乐养歌姬,就是满世界追着老百姓收税捐钱粮,还管这个破事!”“什么世道!上什么香,许什么愿,快拉倒吧。”几个人说着走了。

    澄湘公子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哼了两声,谢桥问严兄,“还有这事?”严兄:“这算什么啊,现在这世道,各人管个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前些年听说山那面有个庙,还有个尼姑庵,不太干净。后来那和尚好像被发配了。现在这年月,当官的才不管这烂事呢。”

    听得谢桥心里沉沉的。这几年在卢府,他没听说过这些事。澄湘公子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劝他说,“吃饭吃饭。这种事,老百姓传传就是了,怎么会有人说给青天大老爷听呢?别想了,什么事都可能有。”说着,澄湘公子转移了话题。

    澄湘公子:“严兄,有一事请教。帮我的朋友找两个人。十几年前,有没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一两岁的男孩在这一带住下过?女人很漂亮,爱笑。。。哦哦也说不定。”

    严兄:“一个年轻女人……那不是太多了。这年头日子不好过,一个女人更不容易。经常有外地逃荒的女人,碰到合适的人家就嫁到附近了,哪村都有啊。这可不好找。”

    澄湘公子:“不是,不是。这是个大地方来的女人,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不会另嫁的。”严兄:“这倒没听说过。咱这一带,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大少奶奶哪里过的惯这日子啊。没听说没听说。”

    澄湘公子:“您再想想,再想想。”

    几个人边说话边喝酒,严兄忽然笑着说,“你这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跟你这没关系。听说二十年前,东边天女湖边,有一年春天,从湖中忽忽悠悠地飘来一艘小船,船上下来一个仙女,穿着云彩一样漂亮的衣衫,抱着一个花朵一样的小女儿。十几年后,小女孩长大了,天仙一样,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后来女孩嫁到了知府大人家中,仙女妈妈就驾着祥云飞走了。”

    严兄说的有鼻子有眼,两个人听得哈哈大笑。怕二人不信,说完还补了一句“真的,我听很多人都在传。说是我们卢老爷福德深厚,上天派一个仙女给他家做媳妇。卢老爷那是最好的官了,清官。”“卢老爷?那个卢老爷?”谢桥问道。“卢瀚卢老爷啊,那时候我们这儿的父母官,青天大老爷!”“什么?”谢桥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澄湘公子:“你见过卢老爷?”严兄:“哪能啊!卢老爷一天多忙啊,断案,赈灾,修桥铺路……那时候的官学、义学,都收穷人的孩子读书。救灾的溢泽园、粥局,现在还在呢!卢老爷微服私访,我就是见到也认不出。”几个人都笑了。“不过这里老百姓都管安济堤的柳树叫卢公柳。”正说着话,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了进来,直接跑到严兄身边,伸手就拉。“爸爸,快点回家。我妈找你呢。”店里人轰一声都笑了。严兄赶紧对孩子说,“急什么,这不是有朋友正说事呢?让她等着。”“我不管,你再不回去,我妈又拿鸡毛掸子抽你了。”店里一阵笑声,严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起身告辞去了。原来,严兄是这附近最有名的包打听,也是最有名的怕老婆。

    看看两个人吃完啦,老板过来搭讪,问二位吃的可还满意?二位不急着赶路,就在小店住下来,保证干净爽利。镇子上这几天热闹,正好转转。迁莺楼的头牌,聚富庄的赌场,那都是这一带有名的。镇里还请来了戏班子连唱七天大戏。上元节的灯会,家家的姑娘媳妇都会出来观灯,那叫一个热闹。

    澄湘公子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问灯会什么时候开始,迁莺楼会不会歇业观灯,赌场玩得大不大?

    谢桥听着没吭声。

    掌柜的赶紧介绍说,迁莺楼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软玉温香;赌场那是人来人往,大的小的都有,听说还有人包场子呢。两位客官可以尽兴地玩。

    澄湘公子遗憾的说,我们这两天还有点小事,不过后天回来还从这过,要是掌柜的说的这么好,就住几天。这一阵子太忙,也该轻松点了。上元节人多,掌柜的店里会不会没有客房?这样,我先预订两间,交点定金。说着拿出一吊钱来。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说有房有房,一定给客官留着最好的房间。您二位这样的贵客,我们请还请不到,哪敢收您的定金?一边说一边眉开眼笑地往后退了半步,身旁的小二儿顺势上前,一个伸手,就算把钱拿走了。

    澄湘公子站起来说,走了,还得赶路,回来见。一边走出了小店。小二已经跑着牵来了两匹马,汇报说两匹马吃饱喝足了。二人拉过马正要走,谢桥看到小店门外墙角处蹲着一个乞丐,看起来十多岁的样子,破衣烂衫地瑟缩着,心中不忍,走过去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买点东西吃。两个人这才上马。

    两人放马急奔,一会儿就远远离开了安济镇,过了一片树林,前方已是官道,偶尔有车马经过。二人这才放慢速度,缓缓地前行。谢桥忍不住问澄湘公子为什么订客房。澄湘公子举目四顾,枯木寒鸦,四野空旷,并没有一个人影。不觉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看出来了呢。”谢桥不解道:“看出什么?”“我惯走江湖,如果不是处处小心,哪里还有命在?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去找包打听,问消息是真的,更重要的是观察地面。找一个包打听,一起吃饭,客店至少可以放心,本地人不会进黑店。那个小叫花子,从我们一进镇子就跟上我们了,眼睛斜着溜来溜去,还在墙角给同伙留有记号。我们直接走,说不定他们会在前方打什么主意。我们没那工夫和他们纠缠。我给老板定钱订两房间,他们就会踏踏实实在那等我们回来。你还给了小叫花铜钱,我以为你是明白了,想不到这掩护竟是歪打正着!”谢桥吃惊的道一声“惭愧”,又有点犹疑,“真会这样?”澄湘公子:“怎么不会?刚才出镇的时候我仔细看了,镇外的土地庙有点古怪。现在人少的路上雪还没有融化,可那条路上却已经没有一点雪了,路上还有清晰的马蹄印和马粪,树干上还有标记。显见是有所图。”谢桥更吃惊了。澄湘公子接着说到,“不只是这个。镇子上妓院红红火火,赌场乌烟瘴气,哪一个没有打手是能站住脚的?有人送钱最好,没人送钱,他们自有办法叫你送去。”

    谢桥想到卢老爷惊马那一夜,第二天他也曾查到了土地庙。因为土地庙一般在村外,相对隐蔽,也不会有人守护,所以常常是隐身的所在。

    话说二人金蝉脱壳,一下午跑出了很远的路。夜里,澄湘公子找到一个很小的村子借宿。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孤零零的站在旷野里。几盏灯飘忽如豆。谢桥问会不会不安全?澄湘公子说,这才是最安全的,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四野空旷也藏不住人。老百姓淳朴,我们休息一夜留下些钱就是了。果然一夜无话。

    这样行行走走,上元节这天,来到了壬州府。

    壬州是中原的大郡,府衙就在壬州城。正好是上元灯节,人流熙来攘往,络绎于市。好一副繁华景象。

    市井繁华。古玩店,当铺,赌场,字画,布匹裁缝店,鳞次栉比。游仙街上妓馆林立,什么同春阁,庆春楼,春波台,听鹂院,万芳庭,不一而足,真个是举袂如云,夜夜笙歌。西街瓦市上日常用品琳琅满目,挑担卖小吃的,撂地卖大力丸的,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大姑娘小媳妇出来逛逛,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买点心仪的首饰脂粉,留下一路香氛。专有那无良子弟,跟在人家后面晃来晃去。弄不好哪家小姐一撇嘴,就会不知道从哪里跑出几个汉子来,没颜没色的把那几位请走,惹得街市上一阵哄笑。

    两个人找了一家店,要了后院两间上房住下。嘱咐小二儿照顾好两匹马。安顿好了两人才到前面饭店吃午饭。这个店不小,干净清爽,吃饭的人却不多,象他们这样玉树临风的青年公子简直鹤立鸡群,非常显眼。

    两个人坐下,让店家拿了两坛老酒,要了几个菜。正说着话等着,忽听得吱吱的虫鸣。细听,是蝈蝈的叫声。这大正月的,冰天雪地,哪来的蝈蝈啊?不觉用目光寻找。只见靠窗坐着一个人,肥面大耳,穿着金灿灿绣花袍子,腰间挂着几块玉佩,手上玩着念珠,正背对着他们喝酒。金袍子对面坐着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子,正一杯杯陪金袍子喝酒。蝈蝈的鸣叫声就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小个子放下酒杯,一边给金袍子满酒,一边啧啧称奇。“我说金爷,您这绿哥儿可真了得,过了三九不说,这叫声还这么清亮,壬州城独一份。”“那是,”金袍子得意的摇头晃脑,“我这绿哥儿,可是蝈蝈的祖宗丛老爷子亲选的,万里挑一的将军,又是老爷子亲自动手点的药,这壬州城里哪个能比!”“那是那是。”小个子应和着。金袍子又说,“听这绿哥儿,这叫得那叫一个欢。整个冬天,他不是在暖和的房里,就是在我身上,连那帮娘们都不乐意了。哈哈哈!”好像呼应金袍子的笑声,蝈蝈也吱吱的叫了几声。小个子跟着一阵嘻笑。

    两个人四面看看,还有几桌客人,有的像行脚商人,有的像本地的财主,没几个清雅斯文的。

    小二儿给澄湘公子和谢桥上菜。“陶兄,请。”“余弟,请。”这一路谢桥化名余渡,两个人都不习惯。澄湘公子搓搓手笑了,“算了,还是直接叫你余渡吧。”

    两个人正喝酒吃饭,眼睛余光看到金袍子起身要走,掌柜的点头哈腰的送客。待到金袍子转过脸来,原来是个四五十岁的黑大汉,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脸上放着一层油光,胖的像个棉花包,哪哪都向外鼓着。只见他一步步挪出门,刚下一节台阶,脚底下一软噗通摔了个嘴啃泥。小个子和掌柜的七手八脚去扶金袍子。金袍子用胖胳膊胡噜了一把脸,呸呸地吐了两口口水,这才站起来,好像也没摔痛。骂骂咧咧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伸手往怀里掏。他本来就胖,穿的又厚,半天才把手伸进去,接着就嚎啕大哭,如丧考妣。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碎的蝈蝈罐,“我的绿哥啊,你怎么死了,你死的好冤啊……你叫我可怎么活啊……我的绿哥啊……啊啊啊……”他这一哭,立马围上来一圈人,还以为谁家出了丧事。待明白是金袍子的一只蝈蝈,笑不敢笑哭不能哭,赶紧闪人。掌柜的被他哭得毛骨悚然,打躬作揖就差跪下了,使眼色让小二赶紧把今天的饭钱还给金袍子,一边劝金爷保重贵体。这金袍子哭了几声,抽抽噎噎的止住,很仗义地对掌柜的说:“这跟你没关系,钱拿回去拿回去。怨我自己,是我和绿哥缘分尽了。好好地怎么就一脚踏空了呢?”说着,哭天抹泪地去了。

    掌柜的吓得不轻,抚着胸口喘粗气。澄湘公子请他坐下,喝杯酒压压惊。掌柜的看看客人都走光了,这才道了谢坐下来,敬了二位一杯酒,自己一口气干了,稳住了心神。澄湘公子就问他怎么回事。掌柜的看着两人说,“一看二位就不是本地人。这几年,这地界的有钱人喜好养蝈蝈,渐渐地成了气候。有专门的把式,捉蝈蝈的,选蝈蝈的,点药的,伺候的,门道多了去了。”谢桥问道,“点药是怎么回事?”掌柜的说,“就是有特殊的药,像朱砂之类的,点在蝈蝈身上的什么地方,能让蝈蝈的叫声更好听。具体的外人也不知道,丛老爷子是这一行的祖宗。”几个人聊得来,掌柜的叫小二再添上蝌蚪粉和油塠,孝敬两位客官,这是上元节家家必备的吃食。澄湘公子和谢桥两人真诚地谢过,又聊了一阵。澄湘公子一问,原来掌柜的姓涂,本地人,家里几代经营这个客店。澄湘公子又说起年轻妇人之事。掌柜的说,这还真没听说。前二十年,北边闹兵,好多逃荒的人涌到这里,年轻的姑娘媳妇,给口饭就娶回家了。你说的这样的,还真没听说。不过这地方大,三教九流都有,你们多住几天,再打听打听。这事这么久了,得找到老人儿才能知道。你真要找,我给你介绍几个人,都是这地面上的人物。两人连连感谢。

    掌柜的见二人吃的差不多了,客气地问口味如何,吃得惯吗?两人连说不错。掌柜的喝了点酒,谈兴正浓,建议二人说:“我看两位公子风流俊雅,住在我的小店委屈了二位。小店的东西要是不入口的话,两位可以去知府家做客啊。”两人听的奇怪,以为他认出了谢桥,知道谢桥的背景和文名,细看却又不像。便问他这话怎么说。“我们这的知府姓赖,叫赖凡。听说他诗词做的好,最擅长写秋思,人称‘非秋’知府。赖大人风流得很,府中养着无数婢妾声妓,读书写字都是侍女伺候着。赖大人又非常好客,经常在家里铺开流水席,宴请各路官员文友,吟诗作画,载歌载舞。传说他家的庭院帘幕重重,灯火辉煌,本地人送外号“天不晓”。”“还有这等好事啊?”谢桥问到。“可不是。所以壬州这地界,有点身份才学的,都到知府家做客了,我们这种店,也就招待下不上知府台面的,委屈二位了。”谢桥:“你们知府大人还真是风流啊!”掌柜的道:“这不算什么。听说赖大人在别处做官的时候,每年正月初二出游,一直到四月才结束,带着老百姓一玩三个多月啊。有时候还会派军队在外围维持治安呢。那才叫好呢。据说还写了一部菜谱进献给皇帝,龙颜大悦,大人就又高升了。”

    两人酒足饭饱,回房休息,准备傍晚去逛灯会。

    下半晌,两个人出得店来,到街上闲逛。大街上张灯结彩,满眼过年的喜庆。见眼前有一家卖古玩字画的店铺,就抬脚进去看看。店里人不多,掌柜的见两位公子器宇不凡,马上迎了上来。两个人边走边看,掌柜的就在边上介绍。还真有一件青铜鼎,直耳朵,小短腿,足像个兽蹄子,上面刻着兽纹。还有一件错金银的香炉,一件精美的玉佩。谢桥小心地拿起那个香炉看了看,没说话放下了。掌柜的看谢桥的神色,忙说这是个小的,我店里还有个大一点的,是镇店之宝,没舍得拿出来。客官要是喜欢,我们到后面看看。谢桥没说话继续向前走,另一面是一些古玩字画,稀奇的是有好多朝中大人的书法。东方大人的,卢瀚的,当朝执宰的,都有。谢桥看着糊涂。卢瀚那幅字在似像非像之间,再说卢老爷很少给人写书法,这几年的几幅字谢桥都经手了啊。再说,一个小店,哪里弄来这些名人字画和古董呢?正琢磨着,掌柜的以为他有心要买,赶紧跟过来,连夸谢桥好眼力。“这可是好东西,还不贵,要是喜欢就收着,以后可能就没有了。”澄湘公子问为什么,掌柜的笑笑,小声说,“不是卢大人被贬了吗,买这些字的都是地方官员,谁家愿意挂一副贬官的字画呢?你看东方大人这幅,现在的价钱那是十倍都不卖。我看客官是书法的大家,真懂的,不赚钱卖给你吧。”澄湘公子就说,今天是随便先看看,一会儿还要赏灯,带在身上不便。玩尽兴了,明天再来。说着走出了店门。

    澄湘公子看谢桥还在琢磨,就问他想什么呢。谢桥就说了自己的疑惑。澄湘公子噗呲一声笑了。“你真是富贵公子,不知道他们这些猫腻。那些全是假的。这些大臣就是写过几幅字,也到不了这种小店。那都是一些无良文人专门模仿的,有的甚至是接贴后集起来的,所以几可乱真。有些地方官、士绅大户买这些画回去,挂在显眼的位置,都是为了自抬身价。”谢桥啊了一声,豁然开朗。澄湘公子又问,那个小香炉怎么样?“假的,”谢桥毫不犹豫地说,“不过那个鼎倒像是真的,玉佩好像也是真的,倒奇怪了。”“这就对了,”澄湘公子说道,“这一带盗墓猖獗,有些村子全村都是干这一行的。大多是亲人合伙,有各种行规和门道。有人专门负责销赃,还有人专门造假。假的当真的卖,碰到行家,才拿出真的来。这里离都城不远,达官贵人来去方便,又掩人耳目,备不住就有几件是挖出来的。这一行,多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谢桥从小跟着卢瀚,哪见过这些歪门邪道,听着一愣一愣的。“怪不得满大街的古玩店呢。”

    正说着,听到前面人声鼎沸,哭的叫的笑的闹的,什么声音都有。走近一看,原来两个下级军官吃霸王餐,一阵胡吃海喝之后,拍屁股就走。店主追出来要钱,被一个大个子一脚踢趴下了。两个军官头也不回,顺手抄走路边摊上的各种东西,还摸了两把女人的脸蛋,笑嘻嘻扬长而去。谢桥作势要去追,被澄湘公子拦住了,谢桥不解的看着他。“小打小闹,算了吧,好在没伤人。他们就住在这儿,我们打他们一顿,出了气就走了,他们会更变本加厉地欺负老百姓。”谢桥愤愤不平。“在壬州城还如此,那小地方还好的了啊 。这些人打仗不行,偷鸡摸狗样样精通。”

    转过拐角,是各种小摊子,人也特别驳杂。各种各样的小摊子,各种各样的小物什,各种各样的人。正走着,迎面来了两个男乞丐。乞丐大约四十多岁,看起来不老,却破衣烂衫,拱肩缩背。俩乞丐大概看到谢桥温和善意,围着他乞讨。谢桥给了几个零钱。刚走不远,围上了几个小乞丐。谢桥多给了几文钱,澄湘公子到附近的摊子上买了各种吉庆吉祥的小灯笼,回来递给孩子们。一边说道,“今天是上元节,家家社火户户灯花,就图个吉利。给哪个门送福送灯都会有回报,也喜气。把自己收拾干净点啊。” 这才和谢桥走了。澄湘公子道,“那俩大人身大力不亏,怎么不能找点事情做?我见不得这种人。”谢桥觉得有道理,可还是觉得,毕竟大节日的,还出来乞讨,也不容易。澄湘公子却冷静地说,自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比他们艰难羸弱的更多,光靠钱帮不了几个人。说到底还是朝廷只管风花雪月,搞得边关不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而社会为富不仁。朝廷若能整饬军队扫清边患,实行仁政乐业安民,何患没有天下大治?”

    想到卢瀚这次被诬陷弹劾,就是因为卢瀚多年爱民如子,人望很高,成了朝廷各方势力的眼中钉。如若卢瀚升为宰执,将不利于朝中某些人的利益。想到这里,谢桥不觉叹了口气。

    这样看看走走,天渐渐暗下来了,两人来到了灯市。上元节放灯,从正月十三直到十七,金吾不禁,以十五月圆夜最盛,乃天官赐福之辰。

    大街上灯山灯海。 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各种材料的,纸灯纱灯琉璃灯塔灯;有各种形状各种故事的,生肖灯,神话灯,喜庆祥瑞灯,花鸟鱼虫灯……真是家家灯棚,处处烟火。富豪之家各赛花灯,龙灯蜿蜒百丈,光彩夺目。不见首尾;鳌山远看宛如蓬莱仙境,山中有菩萨的坐像,有一直旋转的走马灯,还有各式花灯不计其数。山顶暗设了机关,有瀑布飞溅,流金碎玉。整个假山亮如白昼。

    大街小巷都有社火,有耍和尚的,踏竹马的,舞鲍老的,唱词曲的,演傀儡戏的…… 鼓乐喧天,笙歌遍地,祈求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任州城万人空巷。香车宝马,冠盖如云。

    孩子们手里提着塔灯,头上还顶着喜庆热闹的“闹娥儿”,喜笑颜开的跑来跑去。塔灯精巧别致,能工巧匠把青砖镂空雕刻成七层宝塔状,每一层里点上一支小蜡烛,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青年男女呼朋唤友结伴观灯,霓裳羽衣,香泽翠冠,笑语喧天不夜城。

    深远的夜空,圆月,清辉。

    子夜时分,壬州城鞭炮齐鸣,鼓乐大作。火树银花,缤纷如星雨。一队人马高歌酣唱,迤逦而来:那是官府与民同乐,发利是赐屠苏酒了!好一派盛世繁华!

    正是:【七律 上元】

    天官福赐上元夜,人月倾城胜绮霞。烟笼春灯星射目,光摇火树梦无涯。

    香车宝马天街韵,翠冠芳泽帝子家。万古江山同一醉,兴衰聚散付渔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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