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青衫萧管,瓦市救小虎烟火除夕,三地费相思

    【浪淘沙】

    去日又经年,急管繁弦。√雕栏。美酒香随蝶梦远,天上人间。

    谁记御街前,刹那悲欢。叹长别母子情悭。秋月春花人道是,多少团圆?

    谢桥再次来到东方牧云的府门前。其实,对谢桥而言,东方牧云的名字如雷贯耳,他的那些故事市井流传。在这之前,对东方牧云,谢桥的心中既有崇敬又觉得神秘。东方牧云祖上以武举辅国,眼前气势恢宏的将军府,就是皇家赐给祖上的产业。但东方牧云却不是世袭的官职,他是将军府的一个例外。他少年饱读诗书,文名动云津。二十岁参加科举,得主考官盛赞。皇帝更爱重他武学世家而能文华盖世,欲亲授状元。云津风传,当时,他的父亲,因重伤退养的李老将军,走了皇帝的后门。

    老将军当时对皇帝说,赖圣上洪福,天下承平日久。犬子出身武举世家,习文习武都是为了更好地忠君卫国。老臣一生忠心耿耿,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东方牧云应该是天子的一把剑,要在文武穷达、志向与现实中反复淬炼,将来圣上围猎,才用得趁手。恳请天子不要偏宠他,要让他到底层多加历练。皇帝圣心大悦,钦点东方牧云为殿试第三名探花,授予了一个团练副使的虚衔,外放边境历练去了。启程前皇帝特招东方牧云入宫,一番勉励,赐腰牌一枚,准许东方牧云随时进宫面圣。

    从那时候起,关于东方牧云的各种传奇故事,就从没有断过。听说十几年前,曾因打仗不力获罪,被贬几载,近几年却以文名起复,成了天子重臣。

    谢桥这些年追随卢瀚,深受教诲,深深地为卢瀚的儒士风骨所折服。将军府的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眼前的手段却叫他不齿。但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东方牧云兑现了承诺,自己也是要守规矩的。

    拜帖送上去,这回没等多久,东方牧云就见了谢桥。看到谢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衣装整饰、步履安然,东方牧云不禁暗自好笑。

    谢桥躬身一礼,“谢将军。”也就无话。东方牧云也不在意,示意他坐下,下人端茶敬上。谢桥再次躬身致谢,这才坐下。

    东方牧云:“我已经得到消息,卢瀚平安返乡。这对每个人都是好事。你也不必谢我,我们各践其诺。很好。”接着一挥手,有人端上来一个盘子,放在谢桥身边的小几上。“这是将军府的腰牌和银票。过完年,你拿着去办一件事。”

    谢桥欠身:“ 请将军吩咐。”

    东方牧云:“这些年卢瀚扶贫恤苦,你是一直在身边的。现在,你隐藏身份再去走访一遍,看看各地的情况有没有变化,也顺便看看民间风色,再来见我。

    停一停又说,“你放心,我要是害卢瀚,这次就不会救他。你只管去办就是。

    谢桥领命,便告辞而去,再无多话。

    谢桥虽然心里反感东方牧云这种做事方式,但是,以当下的情势,不考虑谢桥的个人感受,在卢大人这桩事上,还是难得地取得了各方都满意的结果。就是微服私访这事,对现在的谢桥来说,也算得上是体贴的安排。否则,年关下,谢桥初到将军府,难免别扭。

    出得将军府,谢桥百无聊赖。每年这时候,在卢府,都是最热闹的。府里人情来往,置办年货,准备下人们年例。自从母亲病逝,谢桥每一个春节都是在卢府过的,他要和卢格可可一起给老爷夫人拜年,老爷夫人会给大家发红包,自己也定会备下礼物,其中更是要分外用心地给可可准备一份。一家人其乐融融。

    在卢府,谢桥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青年才俊。卢瀚温文儒雅,爱才任能,在谢桥的心中就像慈父一样。可今年,一夕之间,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谢桥越想越不开心,干脆不再想了。他要回一趟老家,祭拜亡母。心里想着,脚下向客栈而来。路过瓦市,人还不少,忙碌了一年的人们走走逛逛,置办满意的年货。前面不远,围着一圈人,沸沸嚷嚷,谢桥也不在意,信步就要走过去了。突然听到小孩子的哭腔,哭得凄惨。谢桥心中十分不忍,便走了过去。

    分开人群一看,只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抱着一个女人哭声嘶哑。周边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原来小男孩和母亲千里寻父,却不料父亲早就死了。妇人一路艰难乞讨,已是病骨支离,又逢此打击,一病而殁。小男孩手足无措,一直抱着逝去的母亲大哭。谢桥心中悲苦同情,分开众人,安抚小男孩。过了一阵子,小男孩止住哭声。谢桥这才转身招呼附近熙和小店的掌柜,一边给了掌柜几贯钱,让他找几个伙计帮忙把女人妥善安葬,再帮忙照顾下小孩子,得便赶紧托同路的人送孩子回家;一边又拿了点钱交给小男孩,嘱咐一番。看着掌柜的和孩子都答应了,又拍了拍孩子的肩,这才离开。

    谢桥走了有两箭地,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停下脚步想了想,又折回到了小

    男孩的地方。看到谢桥,众人纷纷喊着来了来了,给谢桥让开了一条路。谢桥这一看,不禁怒火中烧。只见小店掌柜被打得躺在地上,几个青皮地痞嬉皮笑脸地你一脚我一脚地踢着他,口中还念念有词到:这是老子的地盘,敢在老子地盘上尥蹶子,让你不长眼睛!

    再看小男孩,钱早被抢走了,嘴里被塞住一块破手巾,被一个青皮戏弄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却人小力弱,奈何不得。

    围观的众人敢怒不敢言。谢桥从人群里挤到近前,低喝一声:“放开!”几个青皮一见有人出头,立刻来了兴趣。“怎么的,小爷也想玩玩?有银子拿来!”说着上前动手动脚。谢桥再次正色道,“放开他们!钱还回来!”几个青皮一看,有不要命的来了。从来都是只见钱进来,那还听说过钱出门?阴阴的一笑,有点手痒。再一看谢桥,虽然身高八尺,但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一袭青衫,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几个青皮顽劣劲上来,想拿那谢桥练练手。互相一使眼色,丢开掌柜的和小男孩,围上来了。

    谢桥这些年跟着卢老爷,哪里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横行霸道?他还没有与

    人真正动过手。这会儿过起招来,谢桥不自觉地让着几招。那几个青皮占到了便宜,以为谢桥是个绣花枕头,更来了精神,你一拳我一脚的。

    旁边的小男孩眼看着谢桥吃亏,这时候爬起来,拼命挣脱了掌柜的阻挡扑上来,用头顶住一个脸上有一块黑痣的青皮,结果被那个人抓住。小男孩气急了,张口就咬住了那个黑痣的手腕。黑痣一痛,目露凶光,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抬手就向小男孩刺过去。周围的人一片惊呼。谢桥两眼寒光一凛,身影一晃,众人只觉得大冬天划过一道闪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个黑痣已经哼哼着躺倒在地,孩子已经回到了谢桥怀里。顺带着,几个地痞都觉得重重地着了一下子,就是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周边一片喝彩声。几个青皮狐疑地你看我我看你,有点不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自己大意了。瞪瞪眼睛,摩拳擦掌一起上。掌柜的赶紧上来搂住小男孩,把他带到一旁,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告诉他别担心,就凭刚刚那一手,他就能笃定这位公子不会吃亏。小男孩瞪大眼睛,憨憨地紧盯着谢桥。这边已经是一团混战。几个青皮也不是善茬,手里又有家伙,几个人围着谢桥,一阵吆五喝六。外边人只见谢桥青衫飘飘,几个青皮根本无法近身,屡下狠手却总是自己跌得人仰马翻。其实谢桥自己也不知所措。自从母亲去世,自己只是勤练母亲曾经教过的功夫,却从没出手过。正打得不可开交,猛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箫声。大家抬头一看,对面的房脊上立着一个人,穿一身灰蓝色长衫,悠闲地吹着一管玉箫,向这里看热闹。

    谢桥正被几个青皮纠缠不过,听到箫声精神一振,就觉得自己在那里听过的,

    内心欢喜。他再无心恋战,一个旋身,一招下来,几个家伙全都躺在了地上。谢桥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周围群众又是一片叫好声。“留下东西,滚吧!”

    谢桥一声滚,几个家伙屁股尿流爬起来,掏出怀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这些人在市井横行惯了,欺软怕硬是祖宗家法,打不过就跑是保命的诀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众人看他们狼狈的样子,开心的同时,不免怕他们等谢桥走了再来生事。正在纷纷议论,忽然发现几个青皮竟真的又回来了。一惊之下,有几个人都叫出声来。再看,似乎不对。此时,这几个家伙比刚才还惨,一个个呲牙咧嘴,满脸花,像断了脊梁的赖狗,跪在人群里。

    而刚才吹箫的公子,正站在他们身后。这人看起来三十左右,长身玉立,嘴角微微噙着笑。只见他收起玉箫,看了几个青皮一眼。几个青皮一个个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玉箫公子抬手一指:“你们这些无赖,横行市面,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们。还不快给街坊邻里磕头赔罪?只要你们保证以后不再为非作歹,我就饶了你们。我可没有这位公子这么好说话,不会手下留情!”。几个青皮声声应着,又忙着一阵磕头。玉箫公子走过去,在他们身上各拍了几掌,几个家伙的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刚有跪着谢他高抬贵手的,就看那公子收了身势,“功力已废,你们再想横行霸道也不能了。不必多礼。”几个青皮哭丧着脸,听得玉箫公子继续说,“以你们如今体力横行作恶是不可能了,不如好好活,滚吧!”说微微扬了一下下巴,几个无赖如闻大赦,连滚带爬地退走了。

    周围的百姓看到两个公子除掉了这些长期横行霸道的祸害,喜出望外,交手称好。

    话说一场架打下来,两位公子衣袂飘飘,依然纤尘不染,神采奕奕。谢桥玉树临风,温雅俊逸中透着稳健,如春江花夜的朗月,让人一见温柔;再看那玉箫公子,身量和谢桥差不多,俊朗挺拔,看起来比谢桥年龄大些,脸上总有点若有如无的笑意,在他风流倜傥的外表下,有着一丝神秘,还能隐隐感到他的刚健与坚定。如果说谢桥是上善若水,平和包容,那么,玉箫公子更像是一座山,坚定不移,温厚而深广。

    这时,掌柜的拉着小男孩挤过来,请两位公子店里宽座叙话。两人抱拳见礼,彼此介绍。原来玉箫公子名叫陶北辰,江湖人称澄湘公子,今年28岁。两人互称兄弟。小男孩叫虎子,今年9岁,枫城人,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听到虎子的身世,在座各位心里也都泛起一丝伤感,谢桥和大家都安慰虎子,死生有命不可强求。至于这孩子以后何去何从,眼下看来让他回家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这时掌柜的也走过来,说到:“二位公子为百姓除害,大快人心。小店也感激不尽。虎子母亲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就可以入土为安。人各有命,二位公子不必挂怀。如果二位不嫌弃,就留虎子在我这小店里当学徒吧,我绝不会亏待了他。我还盼着两位时时看顾小店呢。”

    二人一听,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于是就这么定下来,叫虎子就留在这里学徒。

    自从进得店来,虎子就一直跟着谢桥,大家说话,他就静静地听。这会儿见说到他,只先趴在地上,给两位公子磕三个头,又给掌柜的磕三个头。

    掌柜的让人带虎子去后面梳洗安置,这边招呼两位公子用茶。看看到了饭时,掌柜的招呼厨下,尽心尽力地准备了一桌精致的晚餐,拿出了店里珍藏的美酒。掌柜的亲自到后面,接了虎子出来。这会儿再看虎子,干干净净,虎头虎脑,两只眼睛黑如点漆,安静地随着掌柜的来到前面。掌柜的笑着走上前,“看这孩子多招人疼啊。来吧,以后就安心留在这儿。” 谢桥也挺喜欢这孩子。别看虎子年纪不大,但是重情重义,还很懂事,关键的时候有股子不要命的劲。谢桥拉着虎子爱怜地摸了摸头。

    谢桥和陶北辰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越聊越投机,都觉得曾经在哪见过,老朋友一般。饭后二人干脆就住在了店里,彻夜对饮倾谈,越聊越亲近,真是相见恨晚。

    第二天一早,掌柜的张罗着,稳妥地安葬了虎子的母亲,虎子安心,大家也就放心了。

    安顿好虎子,看看快到除夕了,谢桥准备启程回去祭拜亡母。陶北辰在云津还有事要办,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谢桥拿上随身用品,准备和追风启程。陶北辰带上虎子,一直送谢桥到城外的不二亭。

    虎子用小手拉着谢桥,仰脸巴巴的看着,舍不得谢桥走。谢桥告诉他好好在这里学徒,几个月后就回来看他。陶北辰在一旁,把小孩子轻轻拢过去,转头请谢桥放心,自己会照顾虎子。大家又是一番惺惺惜别 。

    追风驮着谢桥绝尘而去。远处枯木长云,一望无际。跟着追风跑了一段路,虎子看着谢桥的背影越来越小,愣愣的站在当地。亭子里,陶北辰悠扬的箫声,被风传得很远很远。

    谢桥已经远在视线的尽头,但箫声比他飞得更快。听到陶北辰悠扬的箫声,谢桥再次觉得,他是如此熟悉这音调。虎子还站在那儿,不舍地看着谢桥越来越模糊的背影。他看着,谢桥依稀是在马上扬起了衣袖,招了一招,又招了一招。很快,一人一马就幻化成一痕光影,消失在远方。虎子用衣袖揉揉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虎子眼睛揉的翻红带泪,慢慢挪回到亭子里,一下子又愣住了。只见陶北辰手里拿着一个玉牌摩挲着,腮边隐约有暗暗一道水痕。脸上满是忧伤。看到虎子担心的样子,陶北辰拍了拍虎子的背,“虎子别担心,没事的。我只是想念亲人了。好多好多年了。”

    虎子靠在陶北辰怀里,声音又低又轻,“虎子也想妈妈。”陶北辰不说话,只是把拍在虎子背后的手轻轻搭上了肩头,往自己这边搂了一下。“哥哥也找不到妈妈了,就只剩这付玉牌了。”虎子细看那玉牌,似乎刻着一座高楼。小孩子好奇地问,“这是云津吗?”陶北辰拍拍虎子的头说,“这是雁门关。”

    大年二十九上午。谢桥来到了母亲的坟前。墓地在一个小山坡上,旁边修有排水道,墓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公故先妣谢母萧氏智桐孺人之灵墓 元熙五年孝男谢桥立 》。墓的边上种着一棵瑞桐树,此时叶净枝寒,安静地立在冬日的阳光里。墓地所依的这座山叫做引龙山,绵延几十里,对面的山峰是引龙山的主峰伏云岭。再向前两里路,是山脉的尽头,有一片湖,叫天女湖。母亲当年总喜欢带着童年的谢桥到湖边走走。

    谢桥跪在母亲的坟前拜祭。母亲生前喜欢清淡,谢桥备了香烛纸钱,又精心准备了母亲喜欢的水果,点心,还有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茶。跪在母亲坟前,童年往事浮上心头,历历如昨,谢桥无言地倾诉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有人伸出一双手,扶他起来。谢桥回头一看,原来是谢家舅舅带着表哥云童也来给母亲上坟了。

    谢桥从小生活的这个地方,是个小山村,叫谢家铺子。谢桥和母亲住在村中的一个小院子里,邻居是一个亲戚,谢桥从小称呼姥姥,母亲叫她奶娘。两个院子有角门相通。奶娘家有个秋田舅舅,只比母亲大半岁,据说两个人小时候是一个乳母长大的,感情非常好。舅舅一家一直照顾着谢桥母子。谢桥自小身边就没有父亲和父系亲属,舅舅一家是唯一的亲人。舅舅家有个小表哥,就是云童,还有一个表妹叫又芳,名字都是谢桥母亲取的 。谢桥母亲的家族习武通医,母亲和舅舅小时候一起学习医术,上山采药。现在舅舅已经是这一带的名医。云童比谢桥大两岁,和谢桥一起长大。谢桥喜欢读书,云童喜欢学医采药。谢桥母亲在的时候,每天指导他们两个一起练武,然后,谢桥读书,云童就跟着谢桥的母亲学医,跟着他父亲上山采药。这样安和清淡的快乐日子,一直到谢桥母亲去世、谢桥进入卢府为止。这几年,谢桥每次回来,都是和舅舅家一起。老房子里有母亲的牌位,山上有母亲的坟墓,都是舅舅一家在照顾着。

    见到舅舅和表哥,谢桥心里说不出的情绪翻涌。他们是谢桥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大家相见,互道离情。给母亲上完坟,谢桥又去附近姥姥的坟上祭拜。然后,三人一起向家里走去。云童表哥心里欢喜,却不太会说话,默默地听着谢桥和父亲聊天。追风自己边吃边走,早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人说老马识途,追风已经来过几次了。一行人快到村口的时候,只见追风又一路小跑地回来了,边上还跑着小表妹又芳。又芳今年才九岁,一路跑来一边喊着哥哥,大家都知道她是在喊谢桥。谢桥笑着迎上去,一把抱住抱起又芳,把又芳放到追风的背上,自己走在追风旁边一路跟随。追风好像也喜欢又芳,一路走得又稳又好。又芳这小姑娘,走路一阵风,张嘴哈哈笑,小脸红得像山桃花。从小在父亲和哥哥的草药丛中长大,身上自散着淡淡一缕药香。

    一路上遇到村里的人,一一跟人打着招呼,说着话就到家了。舅妈是个温厚的农妇,心疼谢桥没有亲妈,对谢桥比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还要疼爱,听到马蹄声响,正开心地迎出来。谢桥赶紧迎上去见礼,舅妈忙扶住,二人相视,眉目间皆是喜笑颜开。

    这是典型的乡间小院,两个院子相连,坐北向南。东院的三间是谢桥和母亲住的,房间里摆设净雅,似乎还留有母亲的气息;西院的几间是舅舅的家,典型的农家院落,更多些舅舅采药制药的工具,院子里总会飘着药香。谢桥一一奉上礼物,和舅舅全家一起来到母亲的牌位前祭拜。《先妣谢母孺人闺名萧桐生西之莲位》。母亲的牌位前摆放着香烛供品,整洁清净。房间里一切都和当年一样。

    追风的嘶鸣就是号角,不一会儿,就有儿时的的小伙伴们上门来了。

    春节是乡村最热闹的节日。家家户户洒扫庭除,剪窗花贴春联,备年货放花炮。小孩子们盼望着新衣服,老人们开心地准备红包,家家户户喜气洋洋。一年的辛勤劳作以后,春节是合家团聚的日子,陪伴亲人,检视收获,畅想未来。在漫长的生涯中,无数的艰辛困苦,这一天都会放下。或者说,是给无穷的岁月一个节点,让人们在这一天抛开杂念,和自己最看重的人在一起。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亲人更好地生活,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和亲人相聚相守的这一刻。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在自己童年生长的地方,守着爱自己、自己也热爱的亲人,谢桥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释然,也生出一种力量。他真切地感到,因为爱,才有责任,才有担当。扛得起责任与担当,才称得上是男人的脊梁。他更加理解了卢翰每年春节前辛苦地寻访、抚恤,让百姓们能安心地吃一顿团年饭的愿望。这愿望里包含了老人家多少见惯世事沧桑后的悲悯和柔肠。也许 ,一次安心的团圆饭,就会让人生长出面对人世艰辛的力量和勇气。

    在谢家铺子过年,感受着小伙伴对自己的牵挂,听着村里长辈对母亲的赞许和思念,谢桥感到自己近来渐渐寒冷的心又温暖起来。

    卢府。春节。

    这个春节,卢府过得没有一点真实感,轻飘飘地象在戏台子上演戏。老爷贬官,重伤,谢桥突然离开,让整个家庭陷入了低迷的气氛。每个人都绝口不提谢桥,谢桥却好像无处不在。这些年,卢格在外做官,谢桥跟在卢大人身边,渐渐成长,府中诸事大多交给谢桥打理。谢桥不负众望,桩桩件件办得细致妥帖,井井有条;谢桥体恤下人,他们有什么难处,能关照的谢桥绝不袖手旁观。阖府的下人们都称他卢府谢少爷。如今谢桥不在府中,每个人心中各有内伤。虽然青浦青枫竭尽全力地张罗,一切按照程式昆乱不挡,却总像是走过场,缺了往年的热情与真切。

    除夕,卢家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虽然卢格尽力调动气氛,气氛却越来越尴尬。每个人都说着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像是提前有人递好了词本子一样。只是句句在如何绕开谢桥,却也都处处绕不开。

    卢老爷看看这一桌子人,轻轻放下酒杯。“今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大家心里都不畅快。一来是担心我的身体,二来是因为谢桥不在家。”卢格赶紧阻拦,“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卢老爷一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继续说到:“卢府是读书人家,修齐治平,没那么多忌讳。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又不需急着去崖州,这是好事,大家宽心就是。我知道你们是想着谢桥的事情。”

    卢格一仰头喝了一杯酒,台下没有人出声,只有可可,自打谢桥的名字出来,便低下了头。卢老爷看着青浦道:“你回来后,不是去了一趟云津吗?见到谢桥了吧。不要瞒我,说吧,他做什么去了?”

    青浦知道瞒不住了,只好起身如实回答说:“谢少爷,他,他去了东方将军府。”话一出口,大家都是一愣。

    卢格身子一直,手里的酒盅啪的磕在几案上,顿了半晌,叹了口气,又颓丧地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可可的眉心皱起来,满眼惊讶。续着泪,模模糊糊的却还望着青浦,似是认定了这事定还有下文。半晌,青浦只是动了动嘴唇,却再没有半句了。

    只有夫人,她是见过谢桥当时的架势的,再有怎般心绪,到嘴边,也只说了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就随他去吧。

    卢老爷环视着一家人,又看看夫人,静了一会儿,反倒笑了。“好了,谢桥长大了,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也不枉我教导他这些年。东方府倒是作事情的地方。不管怎么说,我能在家安稳养伤,过年,就是好事。”说着,不疾不徐的端起酒杯,“喝酒了,大家一起喝分岁酒!新春吉祥!”卢老爷举起酒杯,向夫人示意,夫人也端起酒杯,二位老人一饮而尽。小辈们赶紧附和,给老爷夫人拜年,说吉祥话。

    卢老爷好像真的放心了,笑出声来,说着“发红包啦”,语气平和轻松。大家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老爷的笑容了,此时也开心了一些,气氛开始轻松起来。老爷和夫人为每个人都发了红包,最后一个留在手里的,是准备给谢桥的,老爷看了看,递给青浦说,以后你给他吧。青浦一边点头接着,一边赶紧让厨房上饺子。

    以前的除夕,过了子夜,卢老爷夫妇都会借故去安歇,留下孩子们无拘无束、热热闹闹地守夜。今天,大家都没什么心思,惯例的流程走完,很快就各自回房休息了。卢格怎么也想不明白:谢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闷闷的喝了不少酒,拿一本书心不在焉的地看到深夜;

    可可一个人回房,小丫头怜月捧出个盒子,说是青浦送过来的,是给小姐的礼物。青浦没敢说是谢桥的。可可打开盒子,是一件晶莹剔透的双鱼儿玉佩。此时此物,青浦不说,可可也知道。可可拿着这个玉佩反反复复的看。指尖摩挲,却也不知道是在看玉佩,还是再看什么别的。她心底里不相信谢桥会这样无情无义,却又找不出能够开解自己的理由,不由得柔肠百结,却也只能暗自埋下一重重心事。

    青浦、青枫的房里。青枫有气无力地给青浦拜年,青浦拿出一个红包给他,祝他早点长成男子汉。青枫接过来,有气无力。青浦知道青枫思念谢桥,也恨谢桥。想到谢桥这个春节不知怎么过的,种种伤怀,千回百转,不觉悲从中来,忍着忍着,却禁不住背过身双泪暗流。

    老爷夫人回房休息。和以前一样,夫人让下人们过年玩耍,自己亲自服侍老爷安寝。老爷一边说不急,一边示意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说话。“这一段我病着,家里的事情接二连三,难为你了。”夫人就有些哽咽。“只要老爷身体安好,我就放心了。”老爷又说,“年前诏书一到,我们就回来了,你好像提前都安排好了?”夫人不语。卢瀚接着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记得那天下大雪,谢桥一整天不在家。晚上回来陪我吃饭的时候,说是我若能回老家养伤最好,还亲自送我回房的。我以为这孩子只是着急乱说的,没想到隔天门下诏书就到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老爷声音和缓,眼神却非常坚定。夫人太了解老爷了,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刨根问底。这些年老爷待谢桥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夫人知道这事早晚是瞒不住的。于是试着泪,徐徐说到:“什么也瞒不住老爷,是谢桥告诉我的。那天你睡下后,谢桥要见我,他希望我们走得越快越好,以防夜长梦多。”卢老爷:“谢桥还说什么了?”夫人:“没有什么了。他跪着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本来让他张罗,他却说不和我们一起走。我想着,他既然要走,左右不该留,便让他走了。”

    老爷听完,默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也是太着急了,没再问问。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吗?朝廷对我这样高举轻放,太出乎意料了。谢桥怎么知道的?本来海角天涯,他都说要跟着我的,怎么我回了老家、逃得一死,他却反而去投奔了别人?”夫人点头道,“是如此。但毕竟人总是往高处走的,东方府现在炙手可热,投去东方门下虽是对卢府的背叛,但也是应了这句老理的。那日本来谢桥一说能回乡,我们都很高兴,结果……”“我们?还有谁?”老爷问道。“青枫。谢桥说,他说的话,让青枫烂在肚子里。”老爷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说:“这就对了。今天青浦一说谢桥去了东方府,我心里就有点恍惚。东方,那是什么人啊?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当年雁城盟约的那场恶战吧?”

    夫人:“记得。好像他为此家破人亡。妻兄战死,大儿子失踪,东方夫人激愤之下带着小儿子离家,至今没有下落?”

    老爷:“是啊。东方不是简单的人,东方府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这里有蹊跷。”

    夫人侧头,眼睛里带着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东方帮你?”

    老爷:“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的势力?让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还能让我们得到皇上的眷顾。”

    夫人:“这么说他看在你当年的面子上,救你一回 ?”

    老爷:“你太不了解东方了。那次大战之后,他沉沦底层这么多年,几乎跑遍了边境的每一座营地。失去了妻子和两个儿子,他都不为所动,这几年才以文官起复。他是做大事的人,他有他的原则,不会是只因个人恩怨做事的。”

    夫人:“这么说,谢桥离开可能是有原因的?是我太急了,怕是委屈孩子了。如此,明天就去告诉格儿和可可 ……”

    老爷:“你真是急糊涂了,你忘了谢桥的话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对谁也不能说 !”

    夫人:“啊,是呀,我一下子忘了这个。”

    老爷:“但此事你知我知,谁都不能告诉!谢桥自有谢桥的考虑,东方府有东方府的考虑。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 。你要嘱咐青枫守口如瓶。”

    夫人:“老爷放心,我嘱咐过了。青枫那孩子天天气鼓鼓的,恨谢桥呢。刚才老爷的这些话,我就当不知道。只是可怜了可可……”

    老爷:“我们这种人家,一生宦海沉浮。如果可可真是命该如此,也只能认了。”

    夫人:“好了,这事就当我们都不知道。安歇吧。不知道谢桥这孩子,这个年怎么过的?都怪我一时急糊涂了,没多问问。哎……”

    老爷一声叹息。夫人听着老爷的叹息声,更后悔自己一怒之下赶谢桥出门。

    老爷沉吟了一下说,“你也不必自责,这事也不能怪你。你就是问他,他也未必会说。说不定这结果正是谢桥想要的。”

    “什么?”夫人更糊涂了。

    老爷体贴地安慰夫人道,“谢桥不知道,二十年前我就和东方共事了,没人比我更了解东方。”“别多想了,这一阵子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

    这一夜,老爷很久没有入睡。闭上眼睛,就梦到了第一次见到谢桥的样子。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卢瀚从外地赶回府衙,准备过春节。路上,一个十几岁小男孩在风雪中艰难的前行,腋下夹着一个包裹。雪原上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卢瀚心疼,想要带他一段路,便叫他上了车。一谈之下,卢瀚大为感动。孩子腋下夹着的是几本书,他一定要赶在春节前把书还给主人,给书的主人拜年,并对借书给他表示诚挚的谢意。一谈,孩子读了好多书,每次都是借来后先抄下来,还学着写过一些策论。孩子才十二岁,相貌清雅,却已然谈吐不凡。一路上和老爷谈了很多 。

    那天,卢瀚一直把孩子送到了目的地。临下车,卢瀚告诉孩子,自己是这个州的知府,很愿意帮助他读书,希望春节之后,孩子能到府衙找他。

    孩子深深地谢过,下了车,立在雪地里,向着卢瀚远去的方向,久久地深深地鞠躬。卢瀚又是喜欢又是伤怀。很久很久以后,卢瀚还一直记得,茫茫雪原中,一个小孩久久鞠躬的身影,和他身后一串长长的车辙。

    这个小孩自然就是谢桥。

    卢老爷在任上的时候,春节是一年最忙碌的日子。宗亲好友,上下同僚,免不了各种应酬。一开年,各种杂务一忙,卢瀚就忘了这件事。这天卢瀚在府衙里走动,无意中听一个送菜的与下人聊天,说这地界人杰地灵。“这不谢家铺子就出了一个神童,三岁读书,五岁作诗,出口成章。可惜少运不济,从小死了父亲,只有寡母带着他,艰难度日。读书都是几十里路借了读的。”

    卢瀚立刻想到了谢桥,眼前浮现出茫茫雪地里小谢桥深深鞠躬的身影。他连忙叫住菜农来问究竟。菜农没想到老爷来问,一紧张反而怔了一下,马上躬身答道:“是呢,十里八乡的都这样传,说谢桥那孩子是神童,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也是知府大人您福德深厚,护佑这一片天地风调雨顺,老百姓安居乐业,才出神童啊。”

    卢瀚摆摆手,交代下人好生照应菜农,自己急急忙忙走了。他有些埋怨自己疏忽,多半年了,谢桥没来找他,自己怎么也忙忘了呢?看看天时尚早,今天公务不多,急忙吩咐备车,奔着谢桥住的谢家铺子去了。到了村子边,想着马上就要见到谢桥了,催着车“快点快点”,却把梦里的自己喊醒了,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实……

    除夕。子夜。谢家铺子。

    谢桥拜过母亲的牌位,和舅舅一家守夜。又芳拉着谢桥要求讲故事。看着又芳时而机灵时而困得打瞌睡,谢桥想起以往在卢府过年,可可温柔恬静的样子,卢府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强掩心中的忧伤。

    除夕。子夜,东方将军府上。

    东方大人早早屏退众人,一个人坐在夫人从前的卧房里。旁边是两盘饺子和几个精致小菜,几坛老酒,四付碗筷。东方夫人的卧房,一切还是老样子。将军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石像。伴着子夜的钟声,一个人影无声的走进来,向着大人倒头便拜。“给您老人家拜年!身体康泰,如意吉祥!”东方大人站起身,声音低柔,缓缓说到“起来吧。”

    那个人站起身,正是和谢桥一起搭救虎子的那位澄湘公子。

    正是:

    【浪淘沙】

    社火闹人间,绮愿年年。桃符新换旧河山。三地除夕人共岁,哪个清欢?

    温酒祝团圆,梦影烛烟。无凭聚散问青天。万念归一一不在,胜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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