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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副司令员的火化警卫工作没有让地方上的民警插手，军区的空军部队自己对夏江火葬场广场和一号焚化炉周边实施了戒严。一号焚化炉周边已被完全封锁起来不让任何普通人靠近，并在两天之前就对设备作了彻底和仔细的检修。不仅炉膛打扫得干干净净擦拭得格外锃亮，而且广场也封闭了一半。
着草绿色上装和深蓝色裤子的空军战士，在广场的中央用绳子拉了一条警戒线，神情肃穆的卫兵沿着绳子面朝普通群众一字排开，把前来火葬场送别亲人的普通民众阻隔在广场的那半截。如果有可能性，指战员们倒是很想把整个火葬场都列为禁区。而这一切举措，全是为了能够更好地送别他们的老首长秋副司令员。追悼会现场容纳不下那么多普通的空军指战员，所以他们只好全体列队来这里送他们的老领导最后一程，以此来表达他们对其的哀思和缅怀之情。
当秋鲁捧着骨灰盒从一号炉里出来时，发现老百姓使用的那半截广场上虽然闹哄哄的，可被封闭的这半边却安静之极。
军人流血不流泪，祭奠的方式也和普通群众哭天抢地的方式不同。秋鲁看得出来，战士们虽然都是有组织集体前来的，致敬也是在统一的口令指示下进行的，但每一个个体的脸上，那肃穆的神情以及致敬时格外笔挺的军姿，都真诚表达出了他们心底对老首长的无限哀思和崇敬。这倒是让秋鲁有些诧异。他没料到那个臭脾气的动不动就训人的老爹秋鹏，居然能有这么强大的人格魅力，能得到这么多普通指战员发自内心的真诚爱戴。他心底就在琢磨，这是不是也属于自己今后需要认真学习的政治智慧？
无意识地朝警戒线那边瞥了一眼。
同样是一片愁云惨雾的那半边广场，高亢的哀嚎声中还夹杂着更多的低低啜泣。那半边的高声哭泣和喧嚷，与这半边宁静、沉重但却极度肃静的场面对比，因而更显得格外刺耳响亮和让人难受。也就是这么随意的一瞥，秋鲁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个熟人的面孔。在抱团成群送别亲人的吊唁人丛之外，那个扶着院墙边的松柏树干，正垂头无声啜泣的女孩子，不仅显得格外孤单零落，而且其面容与前几日刚离开他的秋晨也颇有几分相似。
形单影只女孩可怜的单薄身影，以及其为表达哀思而特意穿上的宽大黑裤以及整洁的白衬衣，与秋鲁印象里浑身脏兮兮的女孩形象不太吻合，所以秋鲁没将两人硬朝一块儿联想，也不认为这会是她。但这女孩的身影倒是提醒了他，赶回省城来营救父亲的秋晨已有几天失去了消息。而自己曾郑重其事地承诺过要帮她捞出父亲的，这事儿也真得赶紧办了。否则秋晨也会与对面那个女孩子一样，成为被世人彻底遗弃的可怜孤女。
“海南，你知道我马上要将骨灰护送到京都八宝山，有件事儿估计只能委托你帮个忙了。”
秋鲁上了嘎斯63改装的灵车后，拉过贾海南低声说道。
“山东哥，跟我还见外呀？有啥事儿，尽管放心交给我办好了。”
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平日说话嗓门就格外高亢的贾海南又特意加高了几度音阶，因此声音显得是格外宏亮，这惹得闻慧和闻兰等人都不由竖起耳朵好奇地侧目。
心惊肉跳的秋鲁皱着眉头，有些恼火地训斥道：“你再这样说话，那我不仅现在不敢将事情交待给你，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拜托你办任何事了。”
“行行。从今往后我都小声说话行不？”知道秋鲁是对自己的大嗓门惊动了其他人不满，贾海南遂压低嗓门，赔着笑脸悄声问：“要我帮啥忙？”
秋鲁用目光快速扫视一眼闻家姑侄，见她们已不再留意自己这边，这才附在贾海南耳畔小声道：“帮我去打听件事儿。若能插得上手帮忙的话，那就顺带帮一把。”
“什么事儿能比你老爷子的丧事还重要？现在非得急着办吗？”
“事情可能有些急。所以你最好还是放下我这边的事儿，此刻就去一趟省人保组。”
“干啥？”
“帮我去了解一下五一六份子审判的最新进展情况。主要是查询其中一个叫余忠东的下落。他一审时判了死刑。如果可能，你就给你爸打个招呼，争取枪下留人。”
海南对秋鲁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神情暧昧地嘿嘿笑道：“山东哥，不会是那家伙的什么女人给你看上了，或者干脆就是你得了他家啥好处吧！不然为啥你要选择今天这个特殊日子让我去帮你办这事儿，还猴急得一时半会儿都耽搁不得呢？”
贾海南确实有些难以理解一向自视甚高、且从不与普通人交往的秋鲁，为何会与下贱的死刑犯联系到一起，还想动用非常规手段之外的特殊资源去营救他。不过，既然自己和秋鲁的关系铁，还和亲兄弟俩没啥两样，所以贾海南也不怕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滚！你愿意帮忙就帮，不然就滚蛋。你少来问些为什么，我也没啥要和你解释的。”
心事被海南无意中窥破，多少有些尴尬的秋鲁只能以佯怒做掩饰。
“山东哥，从枪下捞人可不算小事儿。你让我如何朝老头子开口解释呢？你总得给我一个明确理由吧？”
“全国和我们省总共有多少五一六份子，你老头这个省里的一把手心底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我估计这次省里一审被判了死刑的，还真没几个是真正的五一六份子。这只不过是清除运动影响后遗症的必要过程，以及一种具体的手段而已。
我想，我们省里和其他省市一样，清理出这么一大堆坏分子来，也只是在借题发挥罢了。至于下面经办的人趁清理之机打击、报复对手，或以此杀鸡立威的那些因素我们就不谈了。你要是去认真复核这些人，我估计没几个至于判死罪的。”
“就算你说的全属事实，但那又关你这个范城的土地爷啥事儿？再说了，我老头现在也只是挂名兼任的省革委会主任，又不是真坐在那位子上了。如果因为你说的原因，他就伸手去管这种军队以外的闲事，岂不等于是在政治路线上犯了错误！假如让人知道之后抓住小辫子朝上参一本，那他不是更冤得慌？”
海南的话让秋鲁沉默了。
坚决按老人家的意志办事，这是历史无数次验证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在政治上他还不至于幼稚到要去替五一六份子鸣不平。秋鲁如此解释，不过是想掩饰自己替余秋晨父亲求情疏通的真相而已。但海南无意中提及的军队参政和军人干政的事儿，让他如醍醐灌顶一般刹那间想通了一个苦思苦索、也迟疑犹豫了很久但一直未能做出决断的问题。
军队以“三支两军”的名义干涉国家政务；军人通过“三结合”的方式以军代表的身份参政议政，并且实质上主宰着地方事务的决策权，这都是运动给军队和军人带来的额外好处。但那终究不过是老人家的权宜之计而已。
既然老人家可以在运动初期借助群众运动的力量掀翻政治上的对手；此刻又能采取打击五一六份子的方式去消除运动中过度依赖人民群众的后遗症；那么“三支两军”或“三结合”的弊病，特别是在历朝历代和任何国家都忌讳的军人干政问题，熟读二十四史且向来依据“通鉴”和“曾国藩家书”做治国范本的老人家，能短视到看不见和不理不睬任其发展下去吗？
文化革命运动至今已有整整五年，时间是否也快到了我们的国家必须通过将军队和军人清理出政坛来消除运动后遗症的时候了呢？既然自己早已决定从政，那么就得有政治家的敏锐和决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真等到老人家决意下手清理的那一刻来临，自己很可能就彻底失去了自主选择的机会。
自己一直面临着脱还是不脱军装的问题。军地两方面的好处都被自己占全的美事儿，未来不可能始终有。现在就是自己学会预判形势，对去留做出最后决断的关键时候了！
秋鲁此刻几乎忘记自己刚才谈的事情，反而提醒贾海南道：“海南，我觉得你爸让你早些脱离军队，应该有他自己的深思熟虑。我现在一时半会儿还吃不准他深邃的想法，或许今后的事实能证明他今日的决策是正确的。
既然你现在已脱了军装，那就赶紧谋个能发挥你特长的好位置吧。再晚了，等你爸不掌管巡抚一省的大权时，你可能就真坐失了良机，到时候可能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们这些政客的脑子也不知道是如何长的！你说的是啥意思我可是一点都搞不明白。明明是在谈你的事情，也不知你的思维何时又转到了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上去了！再说了，我爸那个位置现在不是坐得好好的嘛。”
海南搔着头皮摇头叹气。他跟不上秋鲁跳跃性的思维，所以难免发了一句牢骚。
“你下午就去省人保组或高院那边帮我查询。等我们乘坐的军区专机一回来，你就把摸来的情况告诉我。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直接去和你爸谈。”
秋鲁发散的思维被拉回了。此刻他也不再犹豫扭捏，直接吩咐完托贾海南帮忙的事，又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你那个猪脑子，从政是不行的，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得帮人数钱。我觉得你留在人保系统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我留在那里就是为了方便帮你办那些破事儿？我可不干！再说了，去人保系统难道还不算从政吗？”
“过几年之后，公检法或许还会恢复其**性的。我觉得那是个发挥专长的地方，与单纯的官衙不同，算不上正经的从政。”
“你不是做梦都想有地方能发挥你的所长嘛！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海南不服地顶撞道。
“你还别说了，我少年时的梦想就是当宇航员，做加加林式的英雄。大学学的也是航空专业。不过现在嘛，我已经不做儿时的梦了，所以我已算成人。而你，依旧还是小孩子。”
秋鲁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完全忘记了这是葬礼过程中。
-------将父亲的骨灰盒下葬完毕，乘坐军区的专机从京都赶回来，秋鲁决定当晚就乘火车赶回范城。
临行之前，他安慰了一番家里的一大一小俩女人，却没有去理睬年纪居中、还挂了自己老婆名义的那个。
他在忙着收拾行李；而闻慧则撅着嘴、气鼓鼓地不停发着牢骚，还吵吵嚷嚷要跟着他去范城。
害怕她玩真格的，秋鲁只得很勉强地敷衍了她几句，说自己最近很忙，去范城后不可能有时间陪她。还特意提醒她：作为军人是不能擅自行动的。若她真想去范城，就得提前向部队请假。
闻慧却说，她已嫁给秋鲁并参加了老爷子葬礼的事实，全军区谁能不知、哪个不晓？中央里都有好多熟悉秋、闻两家的人知道了。秋鲁知道她是担忧夜长梦多，害怕自己反悔，不将自己彻底拿下来始终不放心。所谓去范城玩玩，也无非就是去向所有人宣示她的存在和主权。她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靠几句敷衍话是糊弄不过去的。无奈之下，秋鲁也只好说随便她了。
自己年纪不小了。年近三十还没有革命伴侣，确实是既让组织上不放心，也会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造成被动和困扰的事情。既然这门亲事是原来父亲在世时定下的，媒人又是她姑母闻兰，自己即便心底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将就了。何况她也非常漂亮还十分性感，自己有一阵子还曾被她迷惑的神魂颠倒呢！
但秋鲁也拿定主意，政治上的事儿今后绝不让她沾边，自己家里也决不能出现夫人干政的现象。类似今天她拍章乔春马屁大献殷勤的那种场景，以及不分青红皂白逢人就上前胡乱攀交情拉关系的事儿，结婚之后她想都别想。自己不会给她这种机会的。因为政治上的结盟完全不同于她做的那些小买卖，“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不讲阵营和立场、不讲时机地攀附和结交，那会被上头视为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人物，由此彻底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
客厅的电话响起后，闻兰接了电话。听到是贾海南的声音，又顺手将听筒递给了秋鲁。
“情况如何？”
秋鲁一句废话和寒暄也没有，开口就直奔主题。
他知道贾海南此刻来电话，只能是他下午去人保组和省高院摸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消息，而且情况还比较紧急。
“山东哥，对不起哦！”
贾海南的声音很低沉，语速也慢腾腾的。
“直接回答我是什么情况。是没摸到我让你了解的东西，还是结果不理想？”听贾海南说话的语气，秋鲁的预感颇为不好，所以问话时语气也很急促。
他相信凭海南的人脉关系，人保组或高院没谁敢冒着得罪老贾的风险去敷衍他、应付他，摸清情况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剩下的唯一，那就只能是结果不妙了。
“这批人昨天就下了二审核定书。今天早上执行的枪决。”
“包括余中东吗？”
“有他一个。”
海南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短暂失聪的秋鲁一概没能听见。
听筒没有放回机架，而是被他失手跌落在了地上。他本人也呆若木鸡地站立在客厅里发着傻。闻慧经闻兰暗示后，假惺惺过来要搀扶着他坐下，却被他凶狠地一掌推开。怒火中烧的闻慧，一把将手里原本为讨好他而刻意泡好的茶水使劲摔在了地上，并转身直接“蹬蹬”跑上楼去。对于她来说，能低三下四去讨好秋鲁已殊为不易，他居然还敢给自己脸色瞧，对自己撒性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她对焦急的姑母哀求的示意置若罔闻，直接抛下秋鲁回了屋。
是她！白天火葬场遇见的那个女孩，不是长得像秋晨，而根本就是她本人。她一定和自己一样，是去火葬场送父亲最后一程的。
可怜的小丫头，如今真成孤女了！秋鲁心底轻叹了一声。
我应该怎么办，去找她吗？可此刻能在哪里找到她呢！即使真的通过一些特殊手段找到了，然后就可以将她留在身边安慰她、陪伴她？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么也就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补偿她了！
闻兰温柔地站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揉搓着他的背。喁喁的安慰和温柔的安抚让他从呆滞中终于醒转了过来。
父亲辞世以后，多年以来心底的心结放下之后，秋鲁再回头去看继母闻兰，就终于能体味到她的与众不同和心地的善良了。也能察觉到那往日压抑在她心内的无尽的凄苦和无助感。
只有这个女人才是最好的！她就像暖水袋一般，当你需要的时候，她一定会盛满温热的水紧贴在你的心房。投怀送抱的同时，还贴心地安慰着你、软化着你；而当你不需要的时候，她一定会默默地、自觉地离去，绝不至于影响你和干扰你。虽然都是闻家人，但闻慧与她比较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天上人间的俩极端了。
娶妻就要娶闻兰这样的。秋鲁心中突兀地涌出了奇妙的想法。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因为私情就放弃事业，县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做出决定，急待自己回去解决呢！没时间再去考虑儿女情长的小事了。想通了这点，秋鲁决定即刻上路。
临行前，他将刚赶回家的贾海南拉出家门耳提面命了一番。
。。。
“山东，你小子这就走？真不管你老秋家那些孤儿寡母了？”
贾老爷子的粗大嗓门从贾家客厅传出。
“贾伯伯，县里事儿忙，发生些急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家里的事也就暂时顾不得了。”
“虽然你走得不是时候，但男人就该如此。”贾老爷子在屋里低声嘟哝一句，随即又问道：“县里出大事了？”
“也算不上。但确实有些紧急。说不定我回头就得向您老专门汇报的。”
“有啥事儿别硬撑。需要我打招呼的，你就提前言语一声。”
“我能处理的。”
男人的自矜让秋鲁把已到嘴边的求援话又收了回来。不过说这这番豪言时，连秋鲁自己的心里都感觉没多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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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副司令员的火化警卫工作没有让地方上的民警插手，军区的空军部队自己对夏江火葬场广场和一号焚化炉周边实施了戒严。一号焚化炉周边已被完全封锁起来不让任何普通人靠近，并在两天之前就对设备作了彻底和仔细的检修。不仅炉膛打扫得干干净净擦拭得格外锃亮，而且广场也封闭了一半。
着草绿色上装和深蓝色裤子的空军战士，在广场的中央用绳子拉了一条警戒线，神情肃穆的卫兵沿着绳子面朝普通群众一字排开，把前来火葬场送别亲人的普通民众阻隔在广场的那半截。如果有可能性，指战员们倒是很想把整个火葬场都列为禁区。而这一切举措，全是为了能够更好地送别他们的老首长秋副司令员。追悼会现场容纳不下那么多普通的空军指战员，所以他们只好全体列队来这里送他们的老领导最后一程，以此来表达他们对其的哀思和缅怀之情。
当秋鲁捧着骨灰盒从一号炉里出来时，发现老百姓使用的那半截广场上虽然闹哄哄的，可被封闭的这半边却安静之极。
军人流血不流泪，祭奠的方式也和普通群众哭天抢地的方式不同。秋鲁看得出来，战士们虽然都是有组织集体前来的，致敬也是在统一的口令指示下进行的，但每一个个体的脸上，那肃穆的神情以及致敬时格外笔挺的军姿，都真诚表达出了他们心底对老首长的无限哀思和崇敬。这倒是让秋鲁有些诧异。他没料到那个臭脾气的动不动就训人的老爹秋鹏，居然能有这么强大的人格魅力，能得到这么多普通指战员发自内心的真诚爱戴。他心底就在琢磨，这是不是也属于自己今后需要认真学习的政治智慧？
无意识地朝警戒线那边瞥了一眼。
同样是一片愁云惨雾的那半边广场，高亢的哀嚎声中还夹杂着更多的低低啜泣。那半边的高声哭泣和喧嚷，与这半边宁静、沉重但却极度肃静的场面对比，因而更显得格外刺耳响亮和让人难受。也就是这么随意的一瞥，秋鲁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个熟人的面孔。在抱团成群送别亲人的吊唁人丛之外，那个扶着院墙边的松柏树干，正垂头无声啜泣的女孩子，不仅显得格外孤单零落，而且其面容与前几日刚离开他的秋晨也颇有几分相似。
形单影只女孩可怜的单薄身影，以及其为表达哀思而特意穿上的宽大黑裤以及整洁的白衬衣，与秋鲁印象里浑身脏兮兮的女孩形象不太吻合，所以秋鲁没将两人硬朝一块儿联想，也不认为这会是她。但这女孩的身影倒是提醒了他，赶回省城来营救父亲的秋晨已有几天失去了消息。而自己曾郑重其事地承诺过要帮她捞出父亲的，这事儿也真得赶紧办了。否则秋晨也会与对面那个女孩子一样，成为被世人彻底遗弃的可怜孤女。
“海南，你知道我马上要将骨灰护送到京都八宝山，有件事儿估计只能委托你帮个忙了。”
秋鲁上了嘎斯63改装的灵车后，拉过贾海南低声说道。
“山东哥，跟我还见外呀？有啥事儿，尽管放心交给我办好了。”
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平日说话嗓门就格外高亢的贾海南又特意加高了几度音阶，因此声音显得是格外宏亮，这惹得闻慧和闻兰等人都不由竖起耳朵好奇地侧目。
心惊肉跳的秋鲁皱着眉头，有些恼火地训斥道：“你再这样说话，那我不仅现在不敢将事情交待给你，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拜托你办任何事了。”
“行行。从今往后我都小声说话行不？”知道秋鲁是对自己的大嗓门惊动了其他人不满，贾海南遂压低嗓门，赔着笑脸悄声问：“要我帮啥忙？”
秋鲁用目光快速扫视一眼闻家姑侄，见她们已不再留意自己这边，这才附在贾海南耳畔小声道：“帮我去打听件事儿。若能插得上手帮忙的话，那就顺带帮一把。”
“什么事儿能比你老爷子的丧事还重要？现在非得急着办吗？”
“事情可能有些急。所以你最好还是放下我这边的事儿，此刻就去一趟省人保组。”
“干啥？”
“帮我去了解一下五一六份子审判的最新进展情况。主要是查询其中一个叫余忠东的下落。他一审时判了死刑。如果可能，你就给你爸打个招呼，争取枪下留人。”
海南对秋鲁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神情暧昧地嘿嘿笑道：“山东哥，不会是那家伙的什么女人给你看上了，或者干脆就是你得了他家啥好处吧！不然为啥你要选择今天这个特殊日子让我去帮你办这事儿，还猴急得一时半会儿都耽搁不得呢？”
贾海南确实有些难以理解一向自视甚高、且从不与普通人交往的秋鲁，为何会与下贱的死刑犯联系到一起，还想动用非常规手段之外的特殊资源去营救他。不过，既然自己和秋鲁的关系铁，还和亲兄弟俩没啥两样，所以贾海南也不怕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滚！你愿意帮忙就帮，不然就滚蛋。你少来问些为什么，我也没啥要和你解释的。”
心事被海南无意中窥破，多少有些尴尬的秋鲁只能以佯怒做掩饰。
“山东哥，从枪下捞人可不算小事儿。你让我如何朝老头子开口解释呢？你总得给我一个明确理由吧？”
“全国和我们省总共有多少五一六份子，你老头这个省里的一把手心底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吧？我估计这次省里一审被判了死刑的，还真没几个是真正的五一六份子。这只不过是清除运动影响后遗症的必要过程，以及一种具体的手段而已。
我想，我们省里和其他省市一样，清理出这么一大堆坏分子来，也只是在借题发挥罢了。至于下面经办的人趁清理之机打击、报复对手，或以此杀鸡立威的那些因素我们就不谈了。你要是去认真复核这些人，我估计没几个至于判死罪的。”
“就算你说的全属事实，但那又关你这个范城的土地爷啥事儿？再说了，我老头现在也只是挂名兼任的省革委会主任，又不是真坐在那位子上了。如果因为你说的原因，他就伸手去管这种军队以外的闲事，岂不等于是在政治路线上犯了错误！假如让人知道之后抓住小辫子朝上参一本，那他不是更冤得慌？”
海南的话让秋鲁沉默了。
坚决按老人家的意志办事，这是历史无数次验证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在政治上他还不至于幼稚到要去替五一六份子鸣不平。秋鲁如此解释，不过是想掩饰自己替余秋晨父亲求情疏通的真相而已。但海南无意中提及的军队参政和军人干政的事儿，让他如醍醐灌顶一般刹那间想通了一个苦思苦索、也迟疑犹豫了很久但一直未能做出决断的问题。
军队以“三支两军”的名义干涉国家政务；军人通过“三结合”的方式以军代表的身份参政议政，并且实质上主宰着地方事务的决策权，这都是运动给军队和军人带来的额外好处。但那终究不过是老人家的权宜之计而已。
既然老人家可以在运动初期借助群众运动的力量掀翻政治上的对手；此刻又能采取打击五一六份子的方式去消除运动中过度依赖人民群众的后遗症；那么“三支两军”或“三结合”的弊病，特别是在历朝历代和任何国家都忌讳的军人干政问题，熟读二十四史且向来依据“通鉴”和“曾国藩家书”做治国范本的老人家，能短视到看不见和不理不睬任其发展下去吗？
文化革命运动至今已有整整五年，时间是否也快到了我们的国家必须通过将军队和军人清理出政坛来消除运动后遗症的时候了呢？既然自己早已决定从政，那么就得有政治家的敏锐和决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真等到老人家决意下手清理的那一刻来临，自己很可能就彻底失去了自主选择的机会。
自己一直面临着脱还是不脱军装的问题。军地两方面的好处都被自己占全的美事儿，未来不可能始终有。现在就是自己学会预判形势，对去留做出最后决断的关键时候了！
秋鲁此刻几乎忘记自己刚才谈的事情，反而提醒贾海南道：“海南，我觉得你爸让你早些脱离军队，应该有他自己的深思熟虑。我现在一时半会儿还吃不准他深邃的想法，或许今后的事实能证明他今日的决策是正确的。
既然你现在已脱了军装，那就赶紧谋个能发挥你特长的好位置吧。再晚了，等你爸不掌管巡抚一省的大权时，你可能就真坐失了良机，到时候可能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们这些政客的脑子也不知道是如何长的！你说的是啥意思我可是一点都搞不明白。明明是在谈你的事情，也不知你的思维何时又转到了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上去了！再说了，我爸那个位置现在不是坐得好好的嘛。”
海南搔着头皮摇头叹气。他跟不上秋鲁跳跃性的思维，所以难免发了一句牢骚。
“你下午就去省人保组或高院那边帮我查询。等我们乘坐的军区专机一回来，你就把摸来的情况告诉我。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直接去和你爸谈。”
秋鲁发散的思维被拉回了。此刻他也不再犹豫扭捏，直接吩咐完托贾海南帮忙的事，又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你那个猪脑子，从政是不行的，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得帮人数钱。我觉得你留在人保系统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我留在那里就是为了方便帮你办那些破事儿？我可不干！再说了，去人保系统难道还不算从政吗？”
“过几年之后，公检法或许还会恢复其**性的。我觉得那是个发挥专长的地方，与单纯的官衙不同，算不上正经的从政。”
“你不是做梦都想有地方能发挥你的所长嘛！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海南不服地顶撞道。
“你还别说了，我少年时的梦想就是当宇航员，做加加林式的英雄。大学学的也是航空专业。不过现在嘛，我已经不做儿时的梦了，所以我已算成人。而你，依旧还是小孩子。”
秋鲁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完全忘记了这是葬礼过程中。
-------将父亲的骨灰盒下葬完毕，乘坐军区的专机从京都赶回来，秋鲁决定当晚就乘火车赶回范城。
临行之前，他安慰了一番家里的一大一小俩女人，却没有去理睬年纪居中、还挂了自己老婆名义的那个。
他在忙着收拾行李；而闻慧则撅着嘴、气鼓鼓地不停发着牢骚，还吵吵嚷嚷要跟着他去范城。
害怕她玩真格的，秋鲁只得很勉强地敷衍了她几句，说自己最近很忙，去范城后不可能有时间陪她。还特意提醒她：作为军人是不能擅自行动的。若她真想去范城，就得提前向部队请假。
闻慧却说，她已嫁给秋鲁并参加了老爷子葬礼的事实，全军区谁能不知、哪个不晓？中央里都有好多熟悉秋、闻两家的人知道了。秋鲁知道她是担忧夜长梦多，害怕自己反悔，不将自己彻底拿下来始终不放心。所谓去范城玩玩，也无非就是去向所有人宣示她的存在和主权。她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靠几句敷衍话是糊弄不过去的。无奈之下，秋鲁也只好说随便她了。
自己年纪不小了。年近三十还没有革命伴侣，确实是既让组织上不放心，也会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造成被动和困扰的事情。既然这门亲事是原来父亲在世时定下的，媒人又是她姑母闻兰，自己即便心底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将就了。何况她也非常漂亮还十分性感，自己有一阵子还曾被她迷惑的神魂颠倒呢！
但秋鲁也拿定主意，政治上的事儿今后绝不让她沾边，自己家里也决不能出现夫人干政的现象。类似今天她拍章乔春马屁大献殷勤的那种场景，以及不分青红皂白逢人就上前胡乱攀交情拉关系的事儿，结婚之后她想都别想。自己不会给她这种机会的。因为政治上的结盟完全不同于她做的那些小买卖，“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不讲阵营和立场、不讲时机地攀附和结交，那会被上头视为立场不坚定的墙头草人物，由此彻底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
客厅的电话响起后，闻兰接了电话。听到是贾海南的声音，又顺手将听筒递给了秋鲁。
“情况如何？”
秋鲁一句废话和寒暄也没有，开口就直奔主题。
他知道贾海南此刻来电话，只能是他下午去人保组和省高院摸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消息，而且情况还比较紧急。
“山东哥，对不起哦！”
贾海南的声音很低沉，语速也慢腾腾的。
“直接回答我是什么情况。是没摸到我让你了解的东西，还是结果不理想？”听贾海南说话的语气，秋鲁的预感颇为不好，所以问话时语气也很急促。
他相信凭海南的人脉关系，人保组或高院没谁敢冒着得罪老贾的风险去敷衍他、应付他，摸清情况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剩下的唯一，那就只能是结果不妙了。
“这批人昨天就下了二审核定书。今天早上执行的枪决。”
“包括余中东吗？”
“有他一个。”
海南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短暂失聪的秋鲁一概没能听见。
听筒没有放回机架，而是被他失手跌落在了地上。他本人也呆若木鸡地站立在客厅里发着傻。闻慧经闻兰暗示后，假惺惺过来要搀扶着他坐下，却被他凶狠地一掌推开。怒火中烧的闻慧，一把将手里原本为讨好他而刻意泡好的茶水使劲摔在了地上，并转身直接“蹬蹬”跑上楼去。对于她来说，能低三下四去讨好秋鲁已殊为不易，他居然还敢给自己脸色瞧，对自己撒性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她对焦急的姑母哀求的示意置若罔闻，直接抛下秋鲁回了屋。
是她！白天火葬场遇见的那个女孩，不是长得像秋晨，而根本就是她本人。她一定和自己一样，是去火葬场送父亲最后一程的。
可怜的小丫头，如今真成孤女了！秋鲁心底轻叹了一声。
我应该怎么办，去找她吗？可此刻能在哪里找到她呢！即使真的通过一些特殊手段找到了，然后就可以将她留在身边安慰她、陪伴她？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么也就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补偿她了！
闻兰温柔地站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揉搓着他的背。喁喁的安慰和温柔的安抚让他从呆滞中终于醒转了过来。
父亲辞世以后，多年以来心底的心结放下之后，秋鲁再回头去看继母闻兰，就终于能体味到她的与众不同和心地的善良了。也能察觉到那往日压抑在她心内的无尽的凄苦和无助感。
只有这个女人才是最好的！她就像暖水袋一般，当你需要的时候，她一定会盛满温热的水紧贴在你的心房。投怀送抱的同时，还贴心地安慰着你、软化着你；而当你不需要的时候，她一定会默默地、自觉地离去，绝不至于影响你和干扰你。虽然都是闻家人，但闻慧与她比较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天上人间的俩极端了。
娶妻就要娶闻兰这样的。秋鲁心中突兀地涌出了奇妙的想法。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因为私情就放弃事业，县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做出决定，急待自己回去解决呢！没时间再去考虑儿女情长的小事了。想通了这点，秋鲁决定即刻上路。
临行前，他将刚赶回家的贾海南拉出家门耳提面命了一番。
。。。
“山东，你小子这就走？真不管你老秋家那些孤儿寡母了？”
贾老爷子的粗大嗓门从贾家客厅传出。
“贾伯伯，县里事儿忙，发生些急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家里的事也就暂时顾不得了。”
“虽然你走得不是时候，但男人就该如此。”贾老爷子在屋里低声嘟哝一句，随即又问道：“县里出大事了？”
“也算不上。但确实有些紧急。说不定我回头就得向您老专门汇报的。”
“有啥事儿别硬撑。需要我打招呼的，你就提前言语一声。”
“我能处理的。”
男人的自矜让秋鲁把已到嘴边的求援话又收了回来。不过说这这番豪言时，连秋鲁自己的心里都感觉没多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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