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D></TD></TABLE>

    牛凤是天际泛鱼肚白那会儿,起床赶往小樊村的。她所在的小李村,虽然与老朋友肇飞家所在的大李大队地面紧挨着,却不隶属于同一公社。

    作为中央戏曲研究院舞蹈专业的硕士生,她是夏江文艺界少有的高学历者之一,并且肯定是舞蹈演员中学历最高的。她文化革命前几年才毕业,分配到省歌剧舞剧院做了专职芭蕾舞蹈演员。

    牛凤与肇飞有师生之谊。

    五七年受“反右”运动的冲击,肇飞从社科院西文所被贬谪到大学当老师之后,曾教授过她一年多的西方文学艺术史。不过对于艺术类的学生来说,西方文学艺术史却并非是必修课程。作为选修科目之一,前来上肇飞的课的学生本来就不算多,何况肇飞又是个颇有傲骨的人,即便遭受过一次冲击,但他为人依旧宁折不弯。性格桀骜的他,除了上课时间外几乎就不与学校的任何人来往,授课时也少与学生有交流互动。所以,牛凤那会儿与他只能算认识,彼此间是没啥交往的。

    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牛凤母校遭红卫兵小将冲击,肇飞也再遭放逐,回到祖籍鄂北省会夏江,被分配到市群众艺术馆接受群众批判改造。从那会儿起始,既是由于过去的渊源,加之彼此又同在文艺系统工作,“他乡遇故知”的两人走动开始变得频繁起来。但这也仅仅只是普通师生和同事间的正常交往,谈不上有多少热度。毕竟肇飞的头上原本就顶着一顶脱帽右派的帽子,此后又变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不仅他本人不愿与人过度亲近,大家对他同样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彼此的交往一直谨慎地控制着那个“度”。

    双方的关系真正热乎起来,是六九年江城文艺系统集体下放鄂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之后。此时,他俩都成了“牛鬼蛇神”,身份上算是基本拉平了,而且又是在环境相对宽松的乡下。如此一来,彼此的交往也就再无过去的禁忌了。

    牛凤昨天旁晚收到了省文化组的调令。那份通知上,让其暂回原单位参与节目编排,并接受省里“国庆”文艺调演的选拔。从那一刻起,她就兴奋得有些晕晕乎乎了。当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几乎彻夜难眠。也就是在夜不能寐的过程中,她想到了来肇飞这儿。

    文~革之前,省歌剧舞剧院因排演的一部歌剧“洪湖水”被拍成了电影而蜚声内海外,同时,也让一群原本并不知名的演员名噪一时、大红大紫。剧团因之获益匪浅,而团里的好多人也因之受益良多。

    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到了文~革开始,歌剧电影“洪湖水”被旗手斥责为替反动军阀贺某脸上涂脂抹粉的大毒草,之后,不仅直接参演过该剧目的全体演职人员受累于之,不歇气被强令作检讨和被批判,而且团里的其他人也遭池鱼之殃受到牵连。剧团里几乎所有曾排演的剧目,全都被翻出来逐一审查、透视。鸡蛋里挑骨头,不仅搞得团里鸡飞狗跳,同时,整个的演艺事业也几乎完全停顿了下来。剧团也因此而一蹶不振。

    别人或许还曾享受过剧团辉煌时的荣光,得到过“洪湖水”一剧带来的好处,但牛凤去剧团晚,而且本身的职业又与唱歌剧毫不相干,所以直至被下放之前,她在剧团不仅没有沾“洪湖水”的光获得任何的好处,捞到任何一部戏的主角,反而要吃其连累,要说她心底没有抱怨才是鬼话。

    今天她急于来樊村见肇飞,不光是要第一时间让她的师长兼好友肇飞分享她的喜讯,更是想请教一下肇飞,自己该为此作哪些准备工作,以及如何去竞争相应的角色和戏份。毕竟肇飞是权威人士,在校时又曾做过多次大赛评委和招生主考,在这方面经验尤其丰富。

    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牛凤多次把乡村的黄土地当成了她演绎芭蕾的大舞台。时而迈开那带有特定节律的小跳步,时而扭摆一下已不太柔软的腰肢,为此,尽管是在还不太热的大清早,走在路途中的她还不得不时不时地擦拭满体淋漓的香汗。等她兴冲冲到达小樊村晒谷场时,太阳已斜斜地爬过了头顶。

    推开牛棚屋门,老师家的老少爷俩一个也不见踪影,唯见一扎俩小辫,圆脸红彤彤、身体胖乎乎,长得还算眉清目秀的小女生围着灶台忙碌,这让她顿时有些气馁。解渴的水没来得及讨要,她就开始问话了,而且她打招呼的语气还格外与众不同。

    “小丫头,这家屋里的人呢?”

    “没长眼睛啊?不正站这儿嘛。”

    “你是这家的吗?”

    “我不是,难道你是?”

    见小姑娘对自己爱搭不理,还气鼓鼓的,牛凤忍不住蹙眉。

    她就这个性格。为人处世说话直通通、冷冰冰,想到啥说啥,绝不废话。偶尔见着不入眼的人,她还干脆昂起她那常年盘发髻头颅上的尖下颌,直把前面的人视同了空气。此刻,她觉得自己说话语调正常,眼睛也是看着对面人的。但人家却偏觉得自己不正常,这让牛凤也颇为无奈。心道:今天居然碰上了一个比自己还有个性的啊!

    按捺着因屋内燥热而逐渐升高的体温和烦躁的心绪,牛凤又自以为客气地问了一句。

    “小姑娘,我刚才也没别的意思。就想向你打听一下,这屋里的老肇和他儿子辄辄都去哪儿了。我有急事儿找他们。”

    老肇也是你叫的?吕继红心底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她这会儿还留在肇家也算是个意外了。

    下午要赶往离小樊村三十几里外的公社革委会驻地黄集开会。所以她上午到田间、地头,草料库各处,也包括肇飞正浇粪施肥的菜地溜达了一圈,统计过正常出工的人头数,又与村支部书记老樊请假打了招呼之后,就该直接离去的。但她担心今天新棉开摘,精疲力竭的蓝蓝和肇辄中午回来,未必有精力帮肇飞做午饭。又忧心他们因中午吃不好饭下午没力气干活,这才匆忙跑回晒谷场的牛棚屋,点火开锅提早给大家准备晌午饭的。没想到饭快做好了,人也正准备离去之际,远远地却看见肇家来了不速之客。而且来的正是她最为忌惮也最不喜欢的那个。所以,她临时决定晚些走。想办法赶走不速之客;或者是赖在屋里目睹她离去,让她没机会搞幺蛾子。

    “菜地也罢,棉田也行。你想去哪儿找随意,自己看着办就行。”

    小姑娘赶苍蝇般地摆摆手,口气不耐烦得很。话虽难听,但毕竟暗示了那爷俩的去向,所以不算赶尽杀绝。她终究担心牛凤是有正经事来的。

    牛凤估计向小姑娘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决定自己先按她暗示的方位去找找试试。

    小樊村的菜地就两块,此前她都曾听肇飞提起过。

    村里以前曾有过菜地,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都割掉了。这剩下的两块地,还是肇飞下放来村之后,以搞科学种田试验的名义,自掏腰包和提供菜种子,撺掇着生产队搞起来的。小些的一块菜地,在牛棚背后的苦楝树林前,栽种了些卷心菜、茄子、胡萝卜之类寻常的蔬菜;另一块菜地大些,位置就在麦秸垛子后那口小池塘的旁边。种的是当地人常年离不得的大葱、姜蒜以及烟叶子。其实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菜地,称呼经济作物试验田更贴切。既然都不远,那就亲自去一趟呗,免得呆在屋里自讨没趣。

    牛棚背后的小菜地里没人,牛凤转身又往池塘旁的大菜地走去。

    走在路上,她眼角的余光发现圆脸盘的小姑娘正远远地蹑在自己身后,像特务盯梢一样形影不离。她走,年青姑娘也走;她停,年青姑娘也刹住脚。但始终与她保持着相应的距离。

    “小丫头,你到底想干啥呀?”

    “监督呗。”

    “我是坏份子吗?”

    牛凤感觉好笑。

    “坏份子脸上可不会写着。”

    牛凤笑了笑,懒得再搭理她。

    她并非头一次见这圆圆脸的年青女孩了。最近半年来老肇家,她常能与小姑娘不期而遇。虽然这小姑娘她是养女蓝蓝的闺蜜,但似乎与她牛凤本人犯冲。每次见面,只要自己一开口,她言语上不冒犯自己两句绝不罢休。搞得作为长辈的自己既难堪委屈无比,还常常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还没走到池塘边,牛凤已远远地瞧见了老师正弓着身、举着粪瓢一勺一勺往地里浇水的身形。老师头戴有檐的黄色大草帽,裤腿卷到了膝盖之上,衣袖也扁得老高。平日里看上去高大挺拔的腰身,此刻显得似乎有些佝偻,但神情专注、认真。每浇下去一勺水后,他还细心地培一培周遭的泥土,理一理新出芽的小苗。不远的草地上,还有一群小羊因吃得畅快而“咩咩”地叫着。

    “老肇!”

    隔得远远地,牛凤已兴奋地挥舞起手来。

    “哦,来了哇。”

    肇飞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冲她溢出一丝微笑算是招呼,仍继续拾掇着手上的活计。

    “饲牛、放羊、给菜地浇粪。老肇,您每日就做这些?”

    这还是牛凤第一次亲睹肇飞下地劳作,难免为此大惊小怪。

    “算是吧。”

    “累了吧?您歇会儿。”

    “还有些地方没浇完呢,你稍候!坐在树荫下歇会儿。”

    牛凤的眼角有些湿润了,柔和的语气消逝,平日那硬邦邦的楞劲儿又上来了。

    “这还是人干的事情吗?难道您真要让满腹的诗书、几十年的锦绣,就消磨在这些下贱的活计上?”

    “嗨,别瞎说。贫下中农不都如此?”老师自嘲地微笑着。

    “那。。。”

    知道自己过于放肆了,牛凤赶紧住嘴。远处毕竟还有人监督着呢!

    老师摆摆手,瞥了不远处观望着这边的小姑娘,然后,边忙乎手里的活计,边低声吟道:“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嘛?”

    “还乐在其中?我可没觉得有一点点值得乐呵的。”

    “那是你不懂得解脱。”

    “不是我不懂,而是这个社会……”

    “行了,咱们不讨论这个。”肇飞终于停下手里的活计。“看你刚才走路时的那架势和那精气神儿,莫非有啥好消息?”

    牛凤点点头,脸色终于和缓下来。

    “先和您透露一点。”牛凤凑近肇飞的身旁,喜滋滋道:“可能我马上就要回省城了。院里打算上几个折子戏节目,参加省里的国庆文艺汇演选拔。其中移植《红色娘子军》中的军民鱼水情的一幕,我觉得有一个合适我的角色。吴哲也打算准备个节目。。。”

    老师那一向洞悉世事,睿智豁达的眸子,只扫视了一下她洋溢着喜悦,但已青春不再的脸孔稍瞬,就拦住了她喷薄欲出的一肚子话。

    “回屋说吧。先喝口水歇歇,走了那远的路,休息会儿再细说不迟。”

    “就你那牛棚陋屋啊?冬天四处透风,把人的下巴颏都能冻掉;刚才我进去的那会儿,又焖热得像个蒸笼。我可不敢再进去了。”牛凤俏皮地摇头拒绝了。

    其实,不仅是牛棚屋的环境,也因她已有了心结。和老师说话的功夫,她眼角的余光倏忽间又扫到了那个小姑娘,心底难免有些犯怵。

    “君子所居,何陋之有?”

    肇飞脱下草帽,用它扇着凉,乐呵呵的。

    “老师今天怎么满嘴的之乎者也啊?”

    问话的女弟子受老师情绪感染,声音也有些娇腻了。

    “刚从箱底捡出几页被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时遗漏掉的废纸。瞧了瞧,居然是《论语》。你不知道吧,老师从国中毕业后就只读abc和尼采、康德之类的。说起来洋文还算认得几个,可老祖宗的那些东西,几乎都忘记光了。孔子不是说,要温故知新嘛!”

    “那我们去池塘边的柳荫下说话也可以呀。”

    跳芭蕾的女弟子笑吟吟邀请到。“君子远庖厨嘛!那种环境才该是君子吟诗作赋的地方。”

    “哟呵,小资产阶级就是懂得浪漫情调喔!”

    老师尚未应答,不远处的小姑娘耳朵忒好使,全听见了。酸不拉几地来了一句。

    牛凤有些羞恼了。本就显得尖尖的下巴颏,这会儿更是拉得老长。“老师,这小丫头片儿是哪儿来的,怎么一点上下尊卑都不懂啊?”

    牛凤寻常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这会儿冷不丁蹦出带京韵土味儿的乡音,“片儿”俩字的尾音,被她拖曳得老长。

    被小姑娘撩拨几次后,她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喊人家老师的人,自己难道不是小辈吗?想装老?我看还真有些像‘半夜鸡叫’里的地主婆,干脆改名地主婆算了。”

    圆圆脸的小姑娘又顶撞了一句。但说话时脸颊是对着脱帽右派的,似乎还刻意压低了些嗓门。

    “到饭点儿罗!”

    老师似没听出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言语间的剑拔弩张。他神情不改、淡漠依旧,起身担起粪桶担子率先向牛棚屋走去。经过牛凤身畔时,他压低嗓门道:“还是回屋说吧。吃过饭,她走了之后,咱们多的是时辰再谈正经事。”

    [小说网,!]

    ...  </P></TD>

章节目录

男人与战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老榔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榔头并收藏男人与战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