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义渠人这样的内附游牧民族而言,在投身于华夏文明怀抱之后所发现的惊喜,主要有三点。

    其一曰:农耕。

    农耕文明天然具备的高下限,往往只需要一个照面,就能将下限无限趋近于零的游牧文明淘汰。

    其二曰:朝堂。

    农耕文明特有的,游牧文明并不会有,或者说是‘并不完全有’的中央朝堂,以及朝堂下辖的地方郡县政府,对于治下事务的处理、对于突发事件的‘托底’,都是草原上没有的。

    其三,便是军功。

    ——在草原,军功是换不来什么东西的。

    举个具体一点的例子。

    作为整个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大块头,汉匈双方几乎是从方方面面,都将对方当成整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同自己掰掰手腕的对手。

    对于战场上斩获敌方军卒首级的军功,双方的重视程度也基本一致。

    ——按照汉家过去的军法,斩首匈奴正卒一级,曲长,即百人长以下可以直接官升一级、爵公乘以下这直接进爵一级。

    与此同时,无论是官面还是民间——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都对此等曾斩获匈奴首级的勇士崇敬有加。

    制度在奖励,社会风气在认可,社会普行价值在提倡;

    几乎整个汉室,都在善待这样一个‘有功之士’。

    而在草原,情况则稍微有点复杂。

    ——对于战场上,能阵斩汉军兵卒的勇士,草原上无论是单于庭这种至高统治层,还是底下的双头鹰八柱,乃至更往下的部落头人,也同样是提倡并尊重的。

    但这里的尊重、提倡,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以及伪现实层面。

    何谓‘伪现实’层面?

    就好比你作为一名匈奴勇士,在战场上侥幸杀死了一名汉军士卒,并英勇作战直到战争结束,活着走下了战场。

    那么接下来,便会是你们部族的长辈,对你毫不吝啬地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称赞一句:不愧是我xx部的勇士!

    等你回到了部族,恰逢部族头人心情不错,召见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有功之士’时,也也有机会从头人口中得到一句:不错,真是个勇敢的年轻人,部族的未来有希望了。

    亦或是:我们老啦~

    部族的未来,都要看你们这些年轻的勇士啦~

    等类似种种。

    顶天了去,你运气爆棚,在某一次蹛林大会被单于扫了一眼!

    碰巧,单于听说了你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你也有可能极其幸运的得到单于的夸赞。

    类似于一句:年轻人不错,我看好你。

    然后就~

    没了。

    除了得到口头夸赞、精神崇拜之外,你再也无法获得其他任何实质性的利益。

    原来是个卒子,现在也还是个卒子;

    原本是个牧民,现在也依旧是牧民。

    你杀敌一人、斩首一级的军功,无论是从部族头人手里,还是单于庭那里,都换不回哪怕一只羊羔。

    因为按照草原游牧之民固有的认知,在战场上杀敌,根本就不是一件需要奖励的事。

    ——你作为战士上了战场,本来就应该杀敌!

    不是为了大匈奴,更不是为了战争的胜利,而仅仅只是为了你自己能活下去、能活着走下战场而已。

    就像你作为牧民,天生就应该畜牧,并按时向头人、单于庭上贡一样。

    草原上的一切,几乎都是按照这个模式运行。

    作为奴隶,天生就应该为主人劳作,天生就应该舔主人的脚趾,天生就应该对主人赐予的每一点食物,乃至每一个好脸色感恩戴德,并贡献出一切作为报答;

    作为牧民,天生就应该拥有畜牧群,天生就应该成为一个家庭,也就是一个‘毡帐’的首领,天生就应该磨练战斗机巧,保护这个家庭不受外来者侵犯,并且接受部族,以及至高统治者:单于庭的统治;

    作为贵族,天生就应该具备与身份、地位相匹配的强大武力,天生就应该睿智,带领着部众走向正确的方向。

    等等等等。

    一切;

    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按照‘作为xx,你天生就得如何如何’的认知运转。

    相较于这样的落后文明,农耕文明先进的点,就在于激励制度。

    不同于游牧文明‘有功不赏,有过重罚’的跛脚制度,农耕文明在封建阶段的根基,几乎是完全围绕‘赏罚分明’四个字去构建。

    奴隶有功,便有机会恢复平民身份;

    农民种地种的很好,也可以奖励一笔财物,以及一个官职:力田。

    工匠超预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可以奖励财物、资产,乃至于非皇族所能拥有的最高爵位:彻侯之爵!(西汉第一任少府梧侯阳城延,因建造长安城有功获封为侯)

    至于军队,就更是有功必赏的‘重灾区’。

    ——过去,是斩首必赏;

    现如今,有了当今刘荣的军功核算新则,军功封赏更是详细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在战争中,你作为民夫,将一车粮食送到了前线,战后便有机会得到几车粮食的奖赏;

    在战争爆发前,你作为斥候打探到了敌军的动向,战后便能得到加官进爵,外加财货的实物奖励。

    凡是军中立下的功勋,大到开疆拓土,小到输送军粮,几乎都能得到包括身份、地位、权力、财物在内的所有层面的奖励。

    诚然,你的上官也同样会夸赞你,却不是空口无凭,而是一边把升职任命交给你,一边跟你说:好小子,真不错!

    家乡的父母官大概也会夸你,却也还是不会只付出唾沫,而是会从地方财政中拨出一部分,来作为地方给予你英勇作战,给家乡争光的奖赏。

    与此同时,父母官还会带着你,当着治下百姓的面宣室:咱们这个地方,出了一个大英雄、大丈夫!

    男人们会尊敬你,女人们会崇拜你,就连孩子们,也会把你当做自己毕生的榜样。

    父母教育孩子,也不会对孩子说:你要做xxx一样的大英雄——类似这种虚无缥缈的话;

    而是会说:你看那个谁谁谁,战场上立功做了英雄,房子车子,票子妹子,啥啥都有了!

    你要是也能做个那样的大英雄,也能拥有车子房子,票子妹子,还得到十里八乡爱戴、传颂,俺们也就放心了……

    总结来说,就是农耕文明对于任何积极的事务,都会通过奖励——看得见摸得着,实打实能改变生活的奖励,来作为最贴合人性、最符合自然规律的提倡方式。

    相传,早在春秋之时,儒圣孔丘就曾因为一件类似的事,而对自己的一位杰出弟子大发雷霆。

    这个故事更是时隔千百年后,成为了华夏文明‘有功就该赏,而且必须得赏,人家赏了你就必须得拿’的坚实理论依据。

    事情的原委大致为:彼时,鲁国羸弱,有许多鲁国之民外出闯荡。

    而在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在他国没混出头的人,不得已在异国他乡卖身为奴,沦为了奴隶。

    为了照顾到这些流落在外,人生无望的子民,鲁国专门制定了一项法律;

    该法律规定:若是在其他国家,发现有鲁国之民委身为奴,那只要你出钱赎回这个鲁国奴隶,使其恢复自由身并回到鲁国,你就可以得到鲁国的奖赏。

    说白了,就是只要你替鲁国,将鲁国流落在其他国家、并沦为奴隶的子民赎回来,鲁国政府就会报销你赎人的费用,再另外给你一笔劳务报酬。

    便是在这个背景下,孔子三千门徒中,最杰出的七十二贤之一的子贡,做出了那件让孔夫子大发雷霆的事。

    ——好心的子贡专门跑去了邻国,竭尽所能的赎回了许多在邻国沦为奴隶的鲁国人。

    将这些赎回的鲁国人带回国,把人带给官府交差;

    当官府表示要按照法律规定,按人头奖赏子贡时,子贡却大义凛然的说:我做这些事,并非为了得到奖赏,而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你们的赏赐我不能要;

    否则,我就会成一个为了赏赐,而非对错,去做一件善事的伪君子了。

    子贡如此深明大义,官府自然是乐得省下一笔钱。

    但出于补偿子贡的心理,鲁国官府做了一个关键的决策。

    你子贡不要我的赏钱,不就是怕损害了自己的名声嘛?

    那简单。

    ——你不要我给的钱,我直接给你搞一波名声好啦!

    于是,整个鲁国范围内,都开始大力传播、传颂子贡无私奉献,做好事不图回报的高风亮节。

    而在孔夫子看来,子贡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却是大错特错。

    孔夫子对子贡说:你是个君子,愿意单纯为了心中的理想、自己认为的是非对错,而不求回报的从他国赎回鲁人。

    但其他人,并不都是你子贡这样的君子啊?

    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你子贡这么高的觉悟、没有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更没有这种自掏腰包,不求回报的经济条件。

    如果没有你这档子事儿,他们原本或许还会为了得到赏钱,甚至是为了赚钱,而从他国赎回鲁人。

    可在你这么做了之后,他们会想:把人赎回鲁国,官府给的赏钱若是收下,那就是‘德行不如子贡’,再也不是旁人口中的君子了;

    倘若不收……

    凭啥不收啊?

    真金白银把人赎回来,又舟车劳顿送回来,凭啥不让我收啊?

    我不收这钱,我吃什么喝什么?

    以后再遇到鲁人在他国为奴,我又哪来的钱赎人?

    真当我有无穷的财富啊?

    什么?

    收了就不是君子了?

    呵;

    好,很好。

    这君子,我不做了,爱谁做谁做!

    人我也不赎了,爱谁赎谁赎!

    孔夫子认为,从他国赎回鲁人,原本是一件既可以得到称赞,又可以得到官府奖赏的、名利双收的好事情。

    但在子贡闹出这么一出之后,名利双收,就变成了名利只能挑其中一个。

    ——要么顶着大家‘自私自利的小人’的唾骂灰溜溜拿赏钱;

    要么打肿脸充胖子,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中迷失自我,平白损失好大一笔钱。

    后来的一切,也果然不出孔夫子预料。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从他国赎回鲁人,并前往官府领取赏赐,又或是拒绝接受赏赐了。

    这,便是华夏文明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且寓意‘有功必须赏’的故事。

    而过去几百年,华夏统治者们也始终在贯彻着这一先进逻辑,甚至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功高盖主,封无可封’这种在草原游牧之民看来,令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事。

    ——功高盖主?

    咋,他是撑犁天神啊?

    若不然,咋还能把撑犁之子给‘盖’住?

    ——封无可封?

    不是,为啥要封啊?

    他又不姓挛鞮!

    封是情分,不封才是本分!

    但在中原,统治者想的却是:这么大功劳,不封赏肯定不行,否则底下的人会丧失积极性;

    可这功也太大了,把朕赔进去也赏不起啊……

    于是,功高盖主,封无可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二者似乎各有利弊。

    ——游牧民族不用头疼‘功高盖主’,农耕文明则不用担心‘有功而不得赏’,从而积极性下降,更或是直接丧失动力。

    但事实上,二者孰优孰劣却一目了然。

    华夏上下五千年,能因为‘功高盖主’而留名史册的,无不是数百年难出一个的人物!

    反观那些因为没有得到恰当的赏赐,而丧失了理想信念,丧失了积极性的人,史书很少会以‘某人’这样的数量词描述;

    而是会以‘某某皇帝年间’这样的时间范围,来涵盖整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

    换而言之:有功而不得赏,是国家层面的问题,所造成的影响会波及到一整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

    哪怕只有小部分,乃至极少数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奖励,也依旧会让大多数人丧失动力。

    反观那所谓的‘功高盖主’?

    和绝世名将百年难出一人一样:有资格‘功高盖主’的人,更是纵观青史都凑不出十指之数。

    对于封建帝王而言,上下五千年,出十几二十个刺头,平均几百年才出一个?

    啧啧;

    真是让朕好生‘为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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