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母亲窦太后这么明里暗里指责‘没教好儿子’,天子启面上虽还赔着笑,但面色却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天子启今日前来,主要的目的,也同样是汇报工作——就匈奴使团的事,和母亲窦太后通个气,顺带提一嘴再召梁王刘武入朝的事。

    这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奇怪。

    刘荣一个皇子,出门办事需要给太后祖母汇报一下,倒也勉强可以理解;

    怎么连堂堂汉天子,也需要向太后汇报工作?

    这汉家,到底是皇帝坐天下,还是东宫太后?

    但实际上,这也正是汉室特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度,得以运转的根本。

    ——对于汉太后,天子务必要做到事事有交代、句句有回应。

    说的直白些,便是确保太后对一切事物,都具有基本的知情权,及建议权。

    至于太后,理论上具备对皇帝的一切政策,乃至于举措的一票否决权,并尽量不去动用这个权利,凡事尽量商量着来。

    刘荣去少府办事,需要来东宫向窦太后汇报一声,也同样是源于此:皇帝都要跟太后汇报工作,你区区一个皇子,还想背着皇太后做点什么?

    你眼里,还有没有汉家的太后了?!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自天子启后即皇帝位的汉武大帝刘彻,便曾险些栽在这一点上。

    ——少年天子干劲十足,要搞建元新政!

    窦太皇太后稳坐东宫长乐,随时准备着给皇帝孙子收拾烂摊子之余,也抱着‘让皇帝折腾吧,撞疼鼻子就会懂事儿了’的念头,对汉武大帝的新政乐见其成。

    但在刘彻听了身边人蛊惑,决定从此‘不再事事奏请东宫’之后,窦太皇太后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将为少年天子主持新政的丞相罢黜!

    若非馆陶公主刘嫖及阿娇皇后从中转圜,汉武大帝刘彻,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孝惠皇帝,乃至汉家第三位‘少帝’。

    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对于汉家的太后而言,皇帝对自己‘事事有交代’,究竟有多么重要。

    而当今日,窦太后揪着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后又拿刘荣‘制作奢靡’之物发难时,天子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孙儿,确实是要做些奢靡之物。”

    “但孙儿做奢靡之物,不是为了供自己享乐,而是想要借此,来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不卑不亢的沉稳声线所打破。

    天子启下意识皱起眉头,循声望去,便见刘荣稍咧嘴一笑,再对上首御榻一拱手。

    “父皇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

    “孙儿尝闻:夫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孙儿看来,打仗,打的并非是精兵强将,而是府库充盈。”

    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终是从地上直起身,还不忘顺手揉了揉酸涩的膝盖。

    而后,才再抬头含笑道:“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掌政年间,谁人曾料到吴王刘濞会反?”

    “现当下,又有谁人会说:吴王刘濞不会反?”

    “——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乃至先帝早年,吴王刘濞,都断无反叛的可能!”

    “而现如今,吴王刘濞反叛作乱之心,几可谓天下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有些忐忑的抬眸,撇了眼端坐御榻的皇帝老爹。

    待老爹不着痕迹的一闭眼,同时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荣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坊间传闻:吴王刘濞反叛,是因王太子当年惨死长安,故而对父皇心怀仇怨。”

    “但孙儿不以为然。”

    “——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纵然王太子在长安被扒皮抽骨,刘濞,何敢?”

    “若是如今日这般国富民强,兵多将广,纵然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临朝,刘濞,又何惧?”

    ···

    “往日,父皇曾教导儿臣:为人君者,不必考虑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力量。”

    “而在孙儿看来,吴王刘濞之所以会反,绝非是因为王太子身死长安,而是因为有了足够谋反的力量,便不甘心做个诸侯藩王罢了。”

    “胸怀利器,杀心自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这段话,刘荣没急着往下说,而是止住了话头,给御榻上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二人——主要是祖母窦太后一点时间,消化自己这段话。

    过了足有数十息,见祖母面上终不再是沉思之色,刘荣才带着自嘲的笑容,将双手稍举于身侧。

    “孙儿,年十六。”

    “父皇要削藩,刘濞要造反,孙儿既不能为君父出谋划策、筹谋布局,也不能身着甲兵,率军讨贼。”

    “只是想到吴王刘濞的反叛之心,是吴地的铜山铜矿,以及熔铜所铸的钱所致,孙儿便想当然的以为:如果能给父皇赚点军费,那父皇日后应对起吴王贼子,也当能少些头疼的事……”

    “至少不用担心军费不足,以致粮饷不得其时,乃至军心涣散?”

    说到最后,刘荣总是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的再度跪下身。

    却并没有拱起手,而是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妇人般,戚戚然将头一耸拉。

    “孙儿知道,皇祖母不喜孙儿。”

    “尤其是自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之后,孙儿,就更难讨皇祖母的欢心了。”

    “但孙儿再怎么说,也终归是皇长子,是父皇的子嗣啊?”

    “是要以身作则,给弟弟们做榜样的啊?”

    “难道孙儿,当真错了吗……”

    丢着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刘荣便似是遭受了什么人生打击般,愣愣瘫坐在地;

    只是泪珠自眼眶滴滴滑落,啪嗒啪嗒直掉……

    “行了!”

    “好歹是条丈夫,当着亲长的面甩什么脏水?!”

    “下去!!!”

    似是恼怒,又像是生怕母亲眼睛不好、看不见刘荣正在落泪般,如是一声轻斥,天子启便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刘荣带下去。

    而在天子启余光所及:端坐于御榻之上的窦太后,此刻也有些木然的呆坐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后?”

    温和一声轻呼,却并未让窦太后从呆愕状态中回过神。

    只又呆坐许久,才神情呆滞的起身,缓步朝着后殿而去。

    “皇帝,也回去吧。”

    “和亲的事,皇帝看着办便是。”

    “召阿武入朝的事,皇帝,也自己拿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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