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一年的新年赵骏是在陕西过的,他从四川进入关中之后就先去了长安。

    结果日子也恰好赶上了新年,他就干脆在长安渡过了这次年关。

    相比于开封府汴梁城的繁华,长安即便是曾经大唐帝国的首都,亦是让人感觉到破败。

    除了那巍峨高大,上面还残存了无数斑驳岁月痕迹的古城墙依旧在向世人诉说着曾经的繁荣昌盛以外。

    其余地方,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宫殿被焚毁,城里百姓的居所残破老旧,很多当地百姓家中不能说是家徒四壁,那也能算得上一贫如洗。

    归根到底,长安作为大唐的首都,曾经承担着政治、经济、军事等等职责,因此而兴盛。

    但五代十国之后,长安和洛阳就几乎已经荒废,史料记载“东西两都,宫室、居市、闾里,十焚六七”,可见战乱造成多大影响。

    整个两都到了宋初已经是十室九空,偌大的城池摆在那里却没有百姓居住。

    再加上关中地区经历过秦汉、盛唐等几个大王朝数百年折腾,生态环境早已经遭到严重破坏,自然也无法承担起北宋首都的职责。

    为此赵匡胤最终也只能选择继续定都在后周首都开封,而没有选择迁都去其它地方。

    如今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关中的生态环境稍微有一点恢复,人口也慢慢有了一些增长,百姓自然而然需要一座大城市承担关中的商业活动。

    只是长安城的商业活动情况还是非常差,除了东市勉强有一些摊贩以外,其余地方要么是破旧居市,要么甚至干脆就是一片荒地。

    要知道这可是长安城里面,如果是开封城里有荒地,恐怕早就有无数人跑过去把地方抢占了,怎么可能会让它白白空着?

    从这里就能看出来现在的长安有多破败。

    赵骏见此情形,还想着故技重施,规划一下长安城的建设,就像做北平城的规划一样,招募人口进城修筑房屋,从而促进城市发展。

    但当范祥把关中的数据统计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套路不太行了。

    在幽州府可以用这个套路,是因为幽州作为辽国南京,人口最多,能达到一百余万,接近二百万人口,其中大部分都是汉人。

    析津一战范仲淹只是把辽人打退,北平城也只是受到战乱损毁,整個燕云十六州的汉人基本盘并没有受损。

    关中就不同。

    水土流失,天灾人祸,五代十国频繁战乱,缺粮的问题持续不断,司马光就曾经说过“关中饥馑,十室九空,流移之民,道路相望”。

    唐朝时期关中在册的人口就超过319万,算上没在册的黑户,至少也有个400-500万的数量。

    等到北宋时期,关中人口就下滑到了53万,整个陕西路三十个州在籍人口也才290万,就可以知道战乱以及生态环境破坏的双重因素下,关中情况有多糟糕。

    唯一的好消息是近些年朝廷已经在进行人口恢复和生态环境治理工作,通过这几年的努力,不管是人口还是田地数量,都有所提升。

    只是目前的人口数量还是无法支撑长安城的建设工作,除非从中原内地招人,否则必然会是用工短缺的结果。

    而且也会影响到关中农耕和水利建设的情况。

    为此赵骏只能暂缓这个计划,主要还是以恢复关中生态环境为主。

    只要把森林和草地面积种植起来,让水土不流失,能养地种田,人口自然也就会慢慢升涨。

    “还是人口不足所致啊。”

    赵骏于庆历十一年离开陕西路的时候,把手中用于记录的纸笔收起来,感叹了一句。

    他在这两年已经记录了太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事有缓急轻重,有些事情可以着手进行,有些却是百年大计,急躁不得。

    因此还是要一步步来。

    关中的弊端在于目前生态环境没有恢复过来,无法承载那么多人口,只有把生态环境治理好,才能解决关中凋敝的问题。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把道路修好,尽快通火车。

    因为关中生态环境差,时常遭遇旱灾,有严重的粮食危机,导致人口一直提不上来。

    譬如《资治通鉴》记载,唐中宗景龙三年,“关中饥,米斗百钱。运山东、江、淮谷输京师,牛死。”就能知道关中缺粮问题有多严重。

    但如果道路修好,有火车和漕运把粮食送到关中去,那么就能解决粮食问题,从而可以直接自内地抽调人口迁徙关中。

    这种情况在古代非常常见,最著名的就是湖广填川,人多了,那么很多事情自然也就能很快办到了。

    庆历十一年一月,过完年后赵骏从关中北上,至延安府,继续视察当地环境问题。

    他原定计划是视察了永兴军路,然后再去秦凤路看看,包括兰州、青塘等地,最后再北上至银川,前往宁夏看看西北现在的情况。

    结果还在半路上,连秦凤路都还没到,就在二月上旬的时候听说了张士逊病逝的消息。

    老头终究是没熬过去年的冬天,在年底病逝了。

    严格来说朝廷并没有打算让赵骏回去,毕竟他还在巡视,当初王随病逝的时候,他正在第一次巡视天下,同样没有让他回来。

    这次只是告诉他这个消息。

    但伴随张士逊病逝这个消息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李迪也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估计撑不了多久。

    考虑到李迪是自己的小弟,在政制院中与夏竦充当自己的左膀右臂,再加上李孝基的关系,不回去送老头最后一程实在说不过去。

    因此赵骏也只能取消了去秦凤路和宁夏的计划,在半路上回程。

    好在如今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巡视结束,两年的行程足够他走完大半个大宋,目前也就只有秦凤路和西北没有去,倒也不能说半途而废。

    队伍当时已经在环州,临时又南下回关中,随后于庆历十一年二月下旬坐船顺黄河而下,向着汴梁而去。

    正是春天,春暖花开,黄河还没有到汛期,水位不高不低,因为要保证赵骏的安全,船只航行速度很慢,而且都是沿着河岸行走。

    结果就是虽然日夜兼程,却也花了差不多十多天的时间才总算是抵达了汴梁。

    这个时候都已经三月上旬。

    从黄河汴口到开封那一段的汴河上游船只少得可怜,以前这里是漕运上游,主要是为关中输送粮草。

    然而关中破败,商业活动渐渐落幕,之后成为了河北永济渠与汴河的航道。

    但大宋这些年开挖了滑州到汴梁的水渠,造成没有人愿意绕远路去汴河上游再去汴梁,使得汴河慢慢衰落,虽然谈不上衰败,但也比不上往日兴盛。

    阳春三月,天气日益回暖,甚至略微有些炎热。

    赵骏站在船头,身边李孝基额头满是汗水,据进奏院的吏员来报,李迪已经几乎到了弥留之际,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们抵达。

    晌午时分,两岸原本的青山翠绿慢慢变成一望无际的平原,接着还能看到大量的森林地貌,村庄田园栖息。

    更遥远的东南方向,一座浩大宏伟的城池映入眼帘,首先看到的就是城外的高楼大厦。

    一栋栋大楼拔地而起,街道纵横,水泥马路上时不时能看到自行车和黄包车在上面溜达,甚至附近很多地方都有电线杆,电线连着各家各户。

    “没想到我出去了两年,汴梁就已经有如此大的变化了。”

    赵骏非常诧异。

    他在地方上看到的与汴梁简直是两个世界。

    地方上落后、封建。

    汴梁却日新月异,三年前赵祯才把皇宫点亮,三年后汴梁城就已经是满城灯火。

    这样的差异,确实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民国上海滩与其它地方一样,上海滩灯红酒绿,其它地方却是民不聊生。

    大宋虽然不至于民不聊生,甚至还能说得是国泰民安,百姓能吃得起饭。

    可这本身就是一种差异体现。

    很快城池已经越来越近,远处城外渡口处,停了大队马车。

    城内现在早就不让停船了,各种仓库、码头都修到了城外去,很多工厂、工坊都聚集在城外,城内已经完全商业化。

    如今整个汴河除了一队从关中过来的商船以外,就只有赵骏的船队,那支商船还在他们的后面。

    当赵骏的船队抵达城外码头的时候,码头看上去并没有多么热闹。

    由于滑州方向的运河承担了大部分以前汴河的运输工作,导致现在只有少部分关中和山西的商人会走漕运。

    一些搬运工人懒洋洋地坐在码头边等着活,见到船队过来,顿时纷纷站在码头边。

    但很快他们就被官府的人阻拦在外,不准他们靠近。

    没过多久赵骏的船队就驶入码头,他的东西还是挺多,卫队三百多人,需要存放的物资堆得船舱满满,江大郎就去招呼工人从另外一侧搬运东西去了。

    范仲淹、晏殊、夏竦、蔡齐、宋绶、蒋堂几人迎了上去。

    赵骏从甲板上走下来。

    几个人站在岸边,晏殊笑着向他招招手道:“汉龙,这边。”

    “拉日叔”

    赵骏看过去,不由得心头一酸。

    两年未见,晏殊已经两鬓斑白,甚至下颌胡须也灰白相间,面容愈发苍老。

    跟吕夷简不同,吕夷简跟他属于亦师亦敌。

    由于早年吕夷简坑害过赵骏的关系,赵骏最多就是学习一下吕夷简的阴谋诡计,对他却不是特别尊重,甚至隐隐敌视。

    但晏殊不一样,作为第一个与他交流的人,也是常年默默在背后支持他的人,晏殊不会像吕夷简那样与赵骏对着干,并且在很多时候也会教赵骏如何治国。

    两个人的关系像学生与老师,更像朋友或者亲人。平日里赵骏称呼别人,要么称某公,或者某相,唯独对晏殊,一直保留着拉日叔这个称呼。

    这也是他们关系的纽带之一。

    然而张士逊病逝,李迪也到了弥留之际,晏殊今年也61岁了,迈入老年,历史上再过4年就要病逝。

    赵骏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离世,但总归是看到他愈发苍老而多了那么几分伤感。

    “两年未见,你略黑了一些,官家每天都在想你呢。”

    晏殊双手拍了拍赵骏的肩膀,感慨道:“没想到你这一去又是两年时间,时光不等人啊。”

    “官家还有你们给我写的信我都看了,大家身体无恙就好。”

    赵骏寒暄道。

    范仲淹苦笑道:“前年和去年冬天大家都不好过,我也生了一场病,差点死了,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好了,才见面就不要说这种话了。”

    晏殊打断道:“汉龙一路奔波辛苦,先进城吧。”

    “复古公怎么样了?”

    赵骏边走边问道。

    蔡齐摇摇头道:“不是很好,去年就病倒过一次,到今年病情加重,也用了官家弄的青霉素,效果不是很明显。”

    赵骏叹道:“青霉素也不是万能的,只能治疗寻常细菌感染,很多病都是病毒感染,抗生素就起不到用处。特别是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啊。”

    几个宰相都是面色沉痛。

    政制院是景佑三年十月份成立,也就是公元1036年10月,如今已经是庆历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051年年初,恰好十五年,到今年十月份就会迎来第四次改选。

    而在这十五年当中,已经有五名宰相相继离世,其余人也都是至少六十岁往上,全是一群小老头,再过十年还不知道会剩下多少人。

    不能说是兔死狐悲,只能说是感同身受。

    毕竟他们曾经拥有过最大的权力,也站在了世界之巅,却终究逃脱不了岁月的洗礼,难免充满了不舍。

    或许有人说你们拥有这么大权力,还有什么不能满足。

    但要知道他们能有这么大的权力,本身就是因为他们从千军万马当中杀出重围,是他们自身努力的结果。

    拥有这一切之后,自然也就不希望失去。

    可惜。

    时间是公平的。

    即便你是皇帝,亦难逃岁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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