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到春天了,郭羊和阿奴悄悄离开了天水寨,去了一趟蓟城。

    寨子里的盐巴得补充了,还得搞些冶炼方面的材料。另外,郭羊想看看现在的世道究竟怎么样了,了解清楚了好做下一步的安排。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蓟城南郊的如云客栈。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山峰高而苍翠,在春天时候显得分外妖娆。一条清澈的河流潺潺流过,河水清清,有鱼,但不长,在春天的薄冰下像一些冻伤的指头。

    抵达如云客栈时,正是傍晚,郭羊和阿奴骑着骡子缓缓走进了客栈的大院。

    客栈共有三进,最前面是两排简陋的茅舍,为普通客房。二进是对称的两个院子,各有数间客房,栽了桃树十余株,桃花朵朵,芳草萋萋,颇为干净雅致。

    而最后的一个院落,则是客栈老板娘的起居之地,对外不开放。从外面看去,杏树开花,满园芬芳,枝头沉甸甸、颤巍巍,直往墙外探了出来。

    “掌柜的,要一间院子。”一进门,阿奴径直走到一个粗陋的松木柜台前,说道。

    客栈特有的人间气息颇为浓稠,郭羊闻着很舒服,他寻了一个桌子,自行坐了下来。

    柜台后的桌子上,趴着一个睡眼惺忪的糟老头子,听到阿奴说话,猛然抬头,一丝口水拉成了线。

    那老头子眨巴着两只三角眼,似乎对打扰了他的清梦颇为不满,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掌柜的,要一间院子。”阿奴脾气很好,依然温和地说道。

    “院子?没了。”老头子用袖子抹去了眼角的眼屎,不耐烦地说道。

    “那干净的上房有没有?”阿奴问道。

    “没有。”老头子嘀咕着说道。

    “那还有没有空房了?”阿奴有些无奈地说道。

    “有,东厢房还剩了两间。一天一夜管吃住两块刀币。”老头子说着话,伸出了一只干枯黑瘦的老手。

    “少爷……”阿奴回头看着郭羊,询问道。

    “只要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行了。”郭羊温和地笑着说道。他对这些都没什么讲究,只要囫囵睡觉就行,总比他当年在洛邑时候的李家门村好些。

    “好吧,那就给我们收拾两间上房出来。”阿奴将两枚刀币递给了那老头子。

    那黑瘦三角眼糟老头子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郭羊,脸上突然绽出一抹笑意,说道:“两位爷,其实后院还空着一停,就是价格略微高了些,就是不知道两位嫌不嫌贵?”

    阿奴闻言,说道:“空着一停,还说没有,是担心我们出不起店钱啊?”

    那老头子嘻嘻一笑,说道:“本来,那两停院子平时也没有对外出租,只有遇到贵客时,才偶尔让人住的。”

    “我们又不是什么贵客,就住东厢房好了,再贵我们也负担不起啊。”一直坐着没说话的郭羊突然开口。

    阿奴一听有空院子,本来心中一喜,刚要说话,听得郭羊开口,便住口了。

    “嘿嘿,这位爷,贵不贵,我糟老头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少爷是人中龙凤,玉树临风,一看就是风流倜傥浊公子,就不要谦虚了。”那老头子到底是开客栈的,恭维起人来,一溜一溜的,听得阿奴暗暗摇头。

    郭羊相貌普通,黑不溜秋的,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就一件粗布麻衣浆洗得还算干净。阿奴回头将郭羊上上下下看着,让郭羊都有些不自在了。

    “什么贵不贵的,就两个赶路讨生活的,你们的院子我们也住不起,就东厢房吧。”郭羊淡淡地说道。

    那老头子呆了呆,马上又堆满了笑说道:“其实,好房间也是看缘分的,老头子看着你们两个顺眼,就以东厢房的价格,租给二位住几天,如何?”

    郭羊愣了一下,笑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那老头子嘿嘿笑着,一声招呼,就有一个小厮屁颠屁颠跑了出来,亲亲热热地将郭羊二人引到了二进小院。

    “两位爷,这东边院子叫月狐,西边院子叫月乌,请问喜欢哪一间哪?”那小厮白白净净,年纪不大,但看起来颇为清秀。

    “一个院子还这么多名堂?”阿奴瓮声瓮气地嘀咕道。

    “二位爷,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两个院子的名字,可都是我们老板娘亲口起的,听来往的客商说,还好像挺有来头的呢。”那小厮说起老板娘,一脸的仰慕,甚是自豪。

    “有什么来头,说说看?”郭羊笑道。

    “有位蓟城来的克少爷曾对本客栈赞不绝口,尤其对我们老板娘亲口命名的四个名字佩服之至。我们如云客栈前后左右共有四方,各有一个绝妙的名字,可都是我们老板娘亲口命名的。”那小厮口齿伶俐,盼顾自如,倒是让郭羊和阿奴暗暗纳罕。

    “客栈依东南西北,各有一个名字,正北院落,名为月燕,东面小院名为月狐,西面小院名为月乌,北面一片客房,统称为月鹿。听那位克公子说,这四个名字暗含天地大象、文王之德呢。”那小厮颇为自豪地说道。

    郭羊闻言,心中诧异,这月燕、月狐、月乌和月鹿,乃八卦方位之别称,分指东西南北四方。他在参详父亲郭鹿传他的修真功法时,曾详加推演,故而,一听便知。

    阿奴也是闻言一愣,觉得这小小的如云客栈还真有些鬼名堂。

    “你们老板娘真是好才情啊。”郭羊笑着说道,指着那小院门口的一面松木牌子问道:“这院子的名字,也是你们老板娘题写的?”

    小院门口一侧,挂了一面两三尺大小的木牌,上面用赭石混合了某种不知名的黑色颜料,歪歪斜斜刻了两个古体象形篆:月狐。

    字体松松垮垮,似乎颇为随意,却自有一番天然朴拙之姿,也有一些淡然出尘之态。

    郭羊出身没落贵族,却因一出生就适逢乱世,所以,对这些文字之道其实是一知半解,只是看着这两个字写得很舒服,便不免多问了一句。

    至于阿奴,则大字不识几个,可以算是一个文盲了,只能盯着那两个字干瞪眼。

    “是啊,这是我们老板娘的亲笔。听蓟城来的那些贵客议论,这字体,堪称极品了。”小厮得意地笑道。

    “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好像喝醉了酒的一个婆娘,有点风情恐怕是真的。依我看,那些蓟城的贵客都瞎了吧。”阿奴对周人向来仇恨,此刻听得那小厮一口一个蓟城贵客,自然指的是燕国的那些贵族,心下不平,便出口相讥。

    那小厮瞪大了眼睛,将阿奴上上下下看了十几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引来小院的贵客不在少数,哪一个不是对老板娘起的这几个名字和这几个字赞不绝口,恨不得让老板娘听见?如此粗鲁之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识。

    郭羊听得阿奴与那小厮抬杠,暗暗好笑,阿奴难得开口说话,便站在一旁自顾自地赏起了杏花。

    如云客栈的杏树栽植得的确不俗,每一棵树,都被修剪得颇为别致,不像天水寨的杏树,直戳戳一根高大的树干,上面野蛮生长了一大片,远远看去倒像一些高大的狗阳苔。

    “你这俗人,就算给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倒是你们家公子,到底是雅致之人,一看就是很有学识的人。”那小厮被阿奴胡搅蛮缠的一顿抬杠,弄得实在无话可说了,便有些急了,不禁开口嫌弃阿奴没有学识。

    “我们家公子?那当然是人中龙凤、风流倜傥,你们蓟城的那个什么克公子,跟我们家公子相比,简直就是一头蠢猪,以后少在我跟前提他的污名!”阿奴平素沉默寡言,可是被这小厮撩拨了几句,就有些冲动,恨不得扑上去扇一个耳光才解恨。

    “你们公子的确是个雅致之人,不过,人家克公子是真正的有学识、有见识,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姿,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啊?”那小厮也一时口急,竟然也开口讥讽起阿奴来了。

    阿奴心下气恼,欲待发作,一看那小厮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涨得通红,一时间竟有些心软了,却只是将自己的拳头握得“嘎巴”作响。

    “怎么?还想打人呐?说你没学识没见识,你还不信了。”那小厮冷笑一声,继续讥讽道。

    “你!”阿奴本来就不善言辞,此刻遇上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厮,实在是憋屈得不行,瞪圆了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小厮。

    那小厮也不怕,挺了挺胸,仰着脸说道:“来呀,有本事打我啊?真没教养!”

    阿奴怒不可遏,暴喝一声,轰然一拳全力挥出。

    郭羊大吃一惊,欲待阻拦,却因距离实在有些远,已然来不及档下阿奴的那全力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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