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很多次告别, 在转身的当时, 当事人都不知道,那就是终点。

    前些年,网上流行一个略显沉重的段子。

    两位老奶奶在火车站告别。一位对另一位说:“老姐姐, 你今年86岁,我今年85岁, 今天很可能是我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谢谢你坐火车来看我。”

    有一段时间, 这个段子在网上广为流传。短短数语,谈不上痛彻心扉, 可搁在特定的时空里, 由特别的人说给特别的人听,就会让人莫名感动。

    深冬,太阳落山早, 返城的路上,天光一层层暗下来。

    像有人一层层拉上天幕的窗帘。

    于乔吃得很饱, 陈一天喝进胃的酒精渐渐融入血液, 随着车的颠簸,二人更加沉默。

    在公交车上,沉默气氛被电话打断。

    有人给陈一天打电话, 听起来是海鹰机械的人。

    电话里在讨论技术, 是近日来颇受争议的老话题。关于一个设计方案, 陈一天坚持传统的、保守的、安全的设计方案, 认为这样的设计更适合客户的风格。客户是一家老国企, 项目也是人家求稳、力保成功的项目。

    陈哲走后,李健林新挖来的设计师力主创新理念,要求设计员推翻既定的稳妥方案,提出“柔性装配”“全自动化”“数字定位”等等新词汇。

    打来电话的是具体执行设计的人,一个是稳妥派,一个是前沿派,他不知道该听谁的。

    最主要的,就算他认同创新派的设计思路,可设计图纸必然要他一笔一笔画出来,他不会画!

    陈一天刚刚喝了酒,情绪稳定、嗓音低沉,带有一种天然的倦怠感。

    那声音飘进于乔耳膜,她觉得新鲜。

    “是,是,我知道,这是大学教材里提到的词。对,对,他说得对。德国TE公司为此专门成立一个事业部,可人家只做研发,真正投入应用,起码是五年以后的事情。而且,大公司有那个财力,愿意为前瞻性技术买单,咱们公司难道要拿交付客户的设计做试验吗?”

    于乔听到电话那边又说了番话,提到了李健林,语气很是左右为难。

    陈一天眼皮发沉,强打精神清了清嗓子说:“行吧,既然李总认同他的方案,那咱们就按这个方案执行吧。”

    对方很是惊讶,说:“那我要把之前的底稿推翻了啊!再说了,柔性工装怎么弄?材料用什么?定位器没有了,激光定位,好,基准怎么找?”

    “……”陈一天懒怠地握着电话,头随着车的颠簸一点一点,如果不是接着电话,他肯定已经睡过去了。

    于乔关切地扭头看他一眼。

    车外霓虹灯的光扫过车内,陈一天高大的阴影笼罩着于乔仰起的脸。

    “我在呢。”对方“喂”了两声,以为电话掉线了。

    其实他想说:“你看着弄吧。”他不想再坚持己见了。最近两个设计的活,设计室都是就两种理念掐来掐去。陈一天不是好战的人,他更不会拿自己看家的本领争宠夺权。

    他把“你看着弄吧”吞了回去,提了提肩,坐正一点说:“定位器的事,你再问问他。”口中的他是指那个抱定外国月亮的设计师。

    陈一天从不跟于乔谈工作。

    于乔知道他入这行也算歪打正着。开始是为了赚钱给于乔治病,后来于乔病好了,他已经在行业里小有名气。

    于乔知道有个引他入行的师傅,也知道陈一天跟那个师傅很对脾气,设计理念可以说是“师承”,但性格和行事风格的相似,只能说是缘分了。

    这通电话并不愉快,陈一天的疲惫似又加重,像傍晚急遽消沉的天色。

    没过多久,电话再次响起。

    陈一天对着手机显示的名字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要决定。

    来电人是李健林。

    陈一天如常应答:“是,是的。对,的确应该鼓励。好的,我一定尽全力配合。李总,您说哪里话,不管陈哲在不在,我在海鹰都不会有所保留。”

    这番话引得于乔又惊又好奇。

    于乔和陈一天座位底下就是公交车发动机,轰鸣声打扰到了这个电话。

    “李总,我在回沈阳的路上。我回去第一时间找您详谈。”

    在市区换乘时,已是华灯初上。

    换乘站就在知名商业街尽头,二人逆逛街的人流而行,路过两家沈城知名金店。

    店里的灯光和金银、钻石的光泽交相辉映,于乔在离乱的光线里,看见陈一天耳后的发际线,那里似有白发时隐时现。

    她心中酸涩,忍了又忍,才没有上前挽住他的小天哥哥。

    等公交车的人排了长队,于乔和陈一天上车时,刚好剩下一个座位。

    陈一天侧身,示意于乔坐下。

    小姑娘犯狞,推让了几个来回,站在身后的人往前挤了挤,那意思是:你俩不坐让别人坐。

    于乔死活不坐,瞪圆眼睛看着陈一天,一定要让他坐。

    陈一天:“你还没走呢,我说话就不好使了是吧?”

    于乔张了张嘴,突然就哽咽了:“你是谁呢?你又不是我爸爸。”

    陈一天别开眼,负气坐了进去。

    于乔站在过道,隔着一个乘客,安静地看着他的侧影。

    车子驶出商业街,穿过小巷,又拐上直通城北的黄河大街。车子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换了一批又一批,于乔面前的座位空了,她就安静地坐下来。

    这样,她就离陈一天更近了一点。

    陈一天睡着了,身体颓然地半仰,头靠着车窗,车子一晃,他的头也跟着一晃。

    车窗上结着霜,有人在上面印一个小脚丫。

    手握拳,用手外侧印出脚掌,再用手指印出五个脚趾——这个小脚丫栩栩如生。

    街市的光透过小脚丫的空隙,扫在陈一天脸上。

    现在于乔看清了,他的黑发里真的掺了几根白发。

    公交车四壁透风,过道地面糊满干涸的泥脚印,光鲜的人越来越少,清苦的人越来越多。

    但是此刻的于乔,内心很踏实,也很温暖。

    哪怕这个世界上,她只认识陈一天一个人。

    她试着扭了扭身子,陈一天丝毫没有被惊动,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于乔胆子大起来,伸出手轻轻覆上那只大手。

    骨节突出,手指修长,皮下的筋骨结实又温暖,血液徐徐流动。

    见陈一天睡得实,她又调整姿势,手臂从陈一天腋下钻过去,轻轻翻开陈一天的手掌,把自己的手心贴上去。

    两股血液,贴着各自的皮肤缓缓流淌。

    车子转弯,于乔依着惯性,把身体靠上陈一天,顺势将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相扣。

    路面有情况,司机点了一下急刹车,开窗骂了句:“找死!X你妈的。”

    乘客普遍被晃了一下,陈一天的头重重地敲在窗户上,咣当一声。

    于乔努力保持身体平衡,防止交握的手因抗拒晃动而本能握紧,她成功了。

    陈一天皱了皱眉,又恢复沉睡的表情。

    于乔手心的温度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她的心像某种易燃化学物品,烧得胸腔酸胀,大脑也短路一般,希望这辆公交车开往天荒地老。

    她想起一首诗: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陈一天在终点的前几站醒了,起码在于乔看来,他是真的醒了。

    他清了清嗓子,小幅度地动了动脖子,然后,目光透过那个小脚丫图案转向窗外。

    于乔受惊不小,刚才那股全身流动的真气瞬间散了大半。

    她想迅速抽离自己的手,不料这个姿势保持太久,两人的手臂、手心、手指贴得严丝合缝,镶嵌一般,她遇到一丝阻力。

    于乔抽了两下,没抽出来,陈一天的手指似乎用了力,又似乎没有,因他全程都望着窗外,没有任何额外的动作。

    于乔眼望虚空,陈一天眼望穿外,两人双手交握,无声静坐,就这样又坐了一站。

    车里人少了,终点近了。

    陈一天突然说:“回去以后,凡事不要自作主张,一定要跟你妈商量。”

    “嗯。”

    “江苏的教育水平不比这边差,你妈托人给你找的学校,肯定要比矿中强,在学习上,你得出点成就,这是你的唯一出路。”

    “嗯。”于乔吸了吸鼻子。她感觉陈一天的手紧了一下。

    “那边人生地不熟的,结交人时留点心眼儿,尤其是,不要跟校外那些人走太近,开好车的不一定是好人。”这句话,2年后冯小刚的电影《天下无贼》里,刘德华演的义盗又说过。

    陈一天转过脸来,端祥着于乔的眉眼,嘴里啧了一声:“你这个年纪,最容易走错路。”

    搁以往,于乔此时必然出言反驳,但这次她没有。

    “我虽然不是你爸爸,可任何时候你有需要,都可以找到我,我一直都在。听懂了吗?”

    于乔懵懂地点了点头。

    陈一天叹口气:“听懂个屁。”然后,他又转向窗外,交谈戛然而止。

    又过了几秒钟,他试图把手抽出来,不想被于乔的手柔柔地包裹着,这种奇异的安定感让他再次放弃了。

    这是他第N次想要松开手——装睡时试过几次,真醒时又试过几次。

    这大概是于乔最后的机会,她想说的话像一锅热水里乱窜的泥鳅,哪句都抓不住,哪句都吐不出。

    “那个——你有白头发了。”她挣扎着说出这么一句。

    “我走以后,生老病死的,都有我妈管,你不用再替我操心了。”语毕,于乔咬了咬下唇,她懊恼于自己的表达能力。

    “我是想说,你不用再拼命打工赚钱了,别再熬夜,别再加班,不满也不用藏着揶着,直接给他怼回去。”她想起之前那两通电话。

    “小天哥哥,你回学校读研究生吧!或者……或者出国,总之,不管和谁一起,不管做什么,你会很好的,你这么优秀,这么有能力,你会很好的!”

    城北路灯越来越稀少,两人几乎在黑暗中相对。

    陈一天问她:“要不要我跟你妈说说,初二读完再走?”用逗小孩儿的语气说:“你这几天不是吵着不想走吗?”

    于乔摇了摇头。

    陈一天看懂了,不是不想走,是不需要他跟她妈说。

    刹车片嘎吱一声响,司机放松地吼了一声,车子到站了,司机该下班了。

    他边起身边低头吼了一嗓子:“终点啦!”

    久坐加上尿急,他没下车就开始解裤带,屌儿郎当走到公交总站的栅栏旁,对着残雪尿尿。

    车门洞开,冷风鱼贯而入。于乔终于松开陈一天的手,指缝瞬间灌满寒夜的风。

    其实她最想说的话,已经被陈一天说过了:“任何时候你有需要,都可以找到我,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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