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到北镇, 是从沈北郊区到市内, 再从市内向东出城。换乘后,视野里的景色有了些微变化。

    积雪更厚些、更白些,街上商铺渐渐稀少, 路越走越窄,楼群远去, 迎面一条小路, 两侧是低矮的民房。

    见于乔情绪平复一些, 陈一天准备开口。

    “别怪你妈,她最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于乔反问:“那你呢?”

    “我和奶奶也不想。”

    车子出站, 刚上车的人里有一对小情侣。两人交握着手, 对抗车厢的晃动,女孩子头发染焦了,枯草一般。男孩把她护送到座位, 待她坐下后,把

    双肩包摘下来, 放到她的腿上, 顺手捋了捋女孩焦黄的头发。

    于乔收回目光,仰视陈一天:“哪个更不想?”

    陈一天刚想进一步措辞,想说你妈也很不容易, 她把你送出来, 回去独自面对恶劣的形势, 其实是在保护你……

    没想到于乔问出这句。“嗯?”陈一天没反应过来。

    “哪个更不想?不想让我受到伤害, 不想让我妈受到伤害, 哪个更不想?”

    陈一天眨眨眼睛:“……有区别么?”他被工作折磨得未老先衰,脑子跟不上了。

    “没有区别么?那是你另有最不想伤害的人?”

    在某一时刻,于乔和于香何其相像。

    她的眼睛盯着你时,眼尾明明是收了,却抛开一个上挑的弧度,引人遐想。

    于乔十五岁,时间关系,两人共处时间大大减少。

    年龄关系、经历关系,陈一天不能再当她是无性别的小孩。

    他始终如一、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又谨小慎微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于乔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她怀着朦胧的心思,□□西撞,老也说不到点子上。

    一问一答几个来回,于乔觉得自己所言和心中所想背道而驰,急得眼睛都红了。

    此刻的于乔,让陈一天有点怕。此前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也对于乔心生恐惧,于是他瞅准机会切断话题。

    “不想走?”

    “反正我不走。”脑子打了结,说出的话也是硬的。

    “为什么不想走?”

    是啊,为什么不想走,当年被于香丢下,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

    气候、语言、饮食、人际关系,全部是陌生的。

    她无知无畏地一一适应下来。

    这对十一岁的女孩来说,是难以言说的艰辛。

    幼年失恃,母亲奔波劳碌,父亲不知所踪,她只有收敛孩子心性,与无血缘关系的奶奶和小天哥哥相濡以沫。

    为什么不想走?是对苦难的留恋吗?

    这算什么理由呢。

    满眼可见法国梧桐,四季可听江涛拍岸,冗长的夏日里,穿梭于胡同深巷,上学路上随便进一家早餐店,唆一碗鸭血粉……

    从逻辑上讲,这才是于乔该过的生活。

    回到南方,回到妈妈身边。

    于香虽然是个顶不着调的妈,可她终归是于乔的至亲,是于乔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有血缘关系的人。

    是于乔的庇佑,也是于乔的牵念。

    母女团圆后,当妈的以小营生维持家计,做女儿的早出晚归完成学业……

    在异乡温和度日,细碎时光中,一个老去,一个长大,这是于乔归位后,可预见的未来。

    可于乔就是不想走。

    她并非自虐般留恋苦难,于乔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是习惯了。

    她习惯了秋裤、羊毛裤、外裤的冬季装扮,习惯戴着耳包、拃着膀子走在咔哧咔哧的雪路上,习惯了矿中食堂的小白菜豆腐汤,习惯了那条与黑水

    河相伴的土路,习惯了沈阳春天肆虐的风沙,习惯夏日入夜的凉爽,习惯了吃鸡架,吃炸串儿,习惯了小店里的韩式石锅拌饭……

    她习惯了身边的人。

    青梅竹马的富家子包括,宽肩膀、胸围惊人、大嗓门儿的朋友孙灵君。

    矿中宿舍里,她从下铺搬到上铺,床单上再也没有泥脚印子。

    她不再是小碎催,终于有力量支配学妹关灯、锁门,下晚自习后,不必噤若寒蝉、蹑手蹑脚地脱衣上床——她混成了学姐。

    在于乔眼里,苍蝇一样盘旋在矿中的社会青年也不是十足的恶棍。

    他们皆因种种原因,过早辍学,比如李远航,林小诗那次意外到访,反倒加深了彼此的印象,成就了二人另类的朋友关系。

    最重要的人,还是奶奶和陈一天。

    她喜欢吃奶奶做的饭,喜欢陪奶奶去浴池、去买菜、去楼下纳凉。

    她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细碎的日子。

    她喜欢陈一天。

    ※※※※※※※

    将近中午,到达北镇。

    王大夫桌上竖了牌子:今天下午不接诊。

    他为了接待陈一天和于乔,把下午的工作都推了。

    不知道是不是普遍现象,中医医术精湛的人,尤其是年长的老中医,总给人一种容光焕发之感。

    王大夫奔70岁的人,完全没有老态,面色红润,目光迥迥,心思缜密,举手投足倒像个年轻人。

    陈一天提出请他吃午饭,他摆了摆手说:“现在还不用你请。”然后把微低下头,眼睛从眼镜上方瞟着陈一天说:“你知道你大爷我一天赚多少钱

    吗?”

    陈一天还真不知道。这家小诊所开了十几年,在北镇地界是有名的。

    王大夫中医西医都通,年轻时做过骨科手术,给人接骨也是一把好手。

    来找他看病的人,心脏病、糖尿病、皮肤褥疮、失眠异症、男科、妇科无所不有。

    他也会看人下药,一眼望去家境好的,就开些贵的药。提着锄头找上门的,就给开个财力所能及的方子。

    最近几次给于乔开药,王大夫都没收钱。

    屋里没别人,王大夫边起身脱白大褂,边对陈一天说:“我一天就能挣五千。”

    于乔和陈一天对视一眼。

    王大夫对他俩的反应很满意:“所以说,还能让你请我吃饭吗?!”

    吃饭地点是王大夫选的。

    北镇新开的一家海鲜自助。他说这几年生活好了,北镇也向大城市看齐,很多人不再吃香肠、肘子、猪蹄子,也奔着高雅点的食物去了。

    这家海鲜自助就是冲着这个消费趋势去的。78元一位,在北镇算得上高消费。

    王大夫虽然收入可观,可他有那一代人的勤俭传统,很少花天酒地、胡吃海塞。

    所以这里是他能想到的请陈一天和于乔的最合适的地方。

    席间,王大夫看了陈一天拿来的化验单,又给于乔把了脉。

    这一次,他把三个指腹压在于乔手腕处,轻轻抚几秒,再重重压几秒,号完了左手号右手……又频频点头。

    最手,如释重负般撒了手,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认真地扒虾爬子。

    陈一天问怎么样?

    他答什么事都没有。

    陈一天又问要不要带点药走?

    他说没病吃什么药。

    正事办完,陈一天陪王大夫起了酒。

    于乔不会说漂亮的告别话,陈一天想替他说。

    可一张嘴又觉得多余,这么多年来,两个年轻人和这个老年人建立的关系,说哪一句都显得逊色了。

    喝了几瓶啤酒,王大夫嫌不过瘾,提出要喝白的。

    于乔有点担心,他喝酒上脸,眼皮都是红的。他红着眼皮,笑咪咪地盯着于乔说:“没事。我自己干这个的,还能给自己喝倒下?”

    于乔拦不住,两人又倒了白酒……

    谁说海鲜吃不饱?于乔那天就吃饱了。

    另外两位男士喝了许多酒,王大夫说了许多话,多到把于乔和陈一天的话都说了。

    他说:“于乔的病在我手里治好了,你们不知道我多高兴!”这大概是医者最大的成就感。

    “我17岁给我爸打下手,后来赶上国家政策,我考了医专,当了正经医生,经我手的病人有多少……我自己也记不请了。”

    “活到我这年纪,我还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了。”

    “每天来看病的堵住门口了,我真累,可是干这行的,就得这样才有意思啊。你要门前冷冷清清的,那就没意思了,干着也就没劲头了。”

    “但是,我经手的那么多人、那么多病,都不算啥。你那算啥?”他对陈一天说。

    陈一天有一阵子免疫力低,浑身起了疹子,带于乔看病时,王大夫顺便给他开了一副药,药没喝完,疹子就下去了。

    “你那算啥?你那远远算不上厉害。真正厉害的,真正考验本领的,就是你!”他又看向于乔。

    “你和我的小外孙,我把你们俩救活了,我心里真舒坦。于乔,我把你当成我的小女儿,你就是我的小女儿,看见你我就发自内心的高兴。”

    陈一天和他碰杯,两人各抿了一口白酒。

    “所以,我的乔乔,我的女儿,要在这世界上好好活着。不管以后去了哪,我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话里带有几分醉意,却也情真意切。

    晚场已经开始上人了,他们三人才起身出店。

    北镇比沈阳还要低三五度,太阳西斜时,温度降得很明显。

    于乔伸手去扶王大夫,被他躲开了。

    他脚底虚浮地去开自行车锁,那辆二八自行车,陈一天和于乔看他骑了好几年。

    光看这辆破自行车,真联想不到日入五千的事实。

    三人在傍晚的寒风里穿过北镇商业街,侧身穿过卖臭豆腐、炒饭、煎饼果子、烤香肠的小摊,陈一天和于乔一左一右,把王大夫夹在中间。

    夕阳余晖下,真的像年长的父亲带着他的子女。

    走到小区门口,王大夫停下来,说啥也不让他俩继续送。

    说天晚了不好坐车,让他俩赶紧去车站,到沈阳给他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窝心的话似乎已经说尽了。

    于乔用围巾堵住嘴,避免呛风。

    她迎风站在王大夫自行车前,语塞。

    王大夫把她拉到背向风的一侧,看着她渐红的眼眶说:“没事,没事,又不是见不着了。以后你多回来,明年冬天我带老伴去海南,路过你那不?

    我顺路去看看你。”

    陈一天怕于乔哭起来不好收场,走过去拢住她的肩。

    东北冬天的冷,一旦适应了就会甘之如饴。

    王大夫伸手按了按于乔脑门,低声说:“咱们走到哪都别忘了这一段儿,别忘了你这个哥。”

    于乔把头缩在脖子里,被风吹乱的流海遮住眼睛,不说话,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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