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要去找奶奶吗?”

    后台的门刚合上又被于乔推开, 光线变得正常了, 于乔的装扮终于落地了。

    不知道从哪借来的演出服,人造毛都打绺了,银色部分离开舞台光, 处处彰显着廉价。

    舞台的侧面出口正对着卫生间,于乔站在这里说话, 也没了旷远的回声, 甜得有度, 可以应付。

    “奶奶在哪?”

    于乔又说了两句话,陈一天根本没听进去。他记起于乔说, 下面有他们班的合唱节目。

    他此行的目的是看节目的, 对,那他就进剧场吧,进去坐哪啊?对, 找奶奶。

    于是他问:“奶奶在哪?”

    于乔觉得陈一天是累了。

    她的哥哥现在是设计员,每天算余量、画图纸, 全是脑力劳动, 不走神儿才怪。

    于乔告诉他奶奶大致坐在什么位置,又强调说,她的合唱节目马上开始了, 让哥哥和奶奶准备好。

    陈一天抬手, 动作轨迹是想按按于乔的头顶, 顿了一下又收了手。

    于乔眉心一木, 眼睛眨了眨。

    陈一天说:“我别把你的妆弄化了, 晚上要走夜路,正好辟邪。还不快回去,马上该你上场了!”

    ※※※※※※※

    六年级一共八个班,每班选送三个节目参加文艺汇演,加上校长讲话、毕业生代表讲话等环节,活动持续两个小时。

    六年二班的兔子舞节目靠后,和班级大合唱只隔两个节目。

    所以于乔没有时间换装,直接在后台候场。

    主持人报幕,大合唱即将开始。

    大幕一拉开,小舞台也熠熠生辉。男生穿西装打领结,女生有两种装束,一种是白纱裙,另一种是兔子装。

    奶奶最喜欢这样的热闹场面,一大堆孩子,统一着装,整齐划一,尤其当是还有个自己孙女。

    她探着身子,用五秒时间,迅速找到了于乔。

    陈一天把整个身体“搭”在椅子上,放松到吊儿郎当,有点不成样子。

    奶奶问:“你看见没有啊?在那呢!第二排。”

    小礼堂很简陋,椅子是站起来自动收起的,整排连在一起,空间并不大,两侧扶手是金属的,氧化得厉害,表面黑而且油腻,座位和靠背就是一层薄板,还预设好了弧度,陈一天坐得非常不爽。

    他把屁股尽量往前挪,好让上半身陷进座位里,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一左一右叉着,面无表情地虚望着舞台。

    如果把寸头换成斜流海的黄毛,活脱脱一个社会不良青年。

    他抬起下巴,用支下巴的手随便往台上一指,算是回应奶奶的问话。

    收回手,继续拄着下巴,尽量让目光不聚在某一点上。

    他比奶奶更早看见于乔,几乎在大幕向两侧退开,于乔刚露出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

    于乔的头发又黑又密,自带离子烫效果,奶奶用自家剪刀剪的,“冒英子”发型。

    当时是2000年,沙宣发还没流行,电影《天使爱美丽》也没公映,所以于乔的发型离时尚很远。

    奶奶只把她的头发左、后、右侧剪到齐耳,流海剪齐。入夏以来,为了凉快,她让奶奶把流海剪得更短,露出眉毛。

    这个发型梳久了,与人融为一体,似乎发型跟五官一样,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前奏很长,前奏结束,男生独唱了第一小节。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果然是这首歌,毕业啊,年会啊,歌咏比赛啊,老是有人唱。

    陈一天觉得无聊。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

    侯鸟出现它的影迹

    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女声入耳悠扬,掌声再一次响起来,明显盖过了刚才的男声。

    奶奶使劲鼓掌,这是她家于乔在唱。

    玉山白雪飘零

    燃烧少年的心

    使真情溶化成音符

    倾诉遥远的祝福

    于乔就是个被疾病耽误的歌坛新秀。

    当年有个词,叫“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五年级运动会,于乔靠接力赛出尽了风头,六年级毕业汇演,于乔又凭婉转歌喉再次圈粉。

    于乔平时也爱哼歌,陈一天觉得她只是不跑调的级别。

    可是声音从话筒传出来,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温润不尖利,中气很足,高音是飘上去的,根本无需废力往上顶。

    观众席有不少人抻着脖子往台上看,因为唱前一个小节的男生就站在第一排,大家都想知道这女声是谁唱的。

    陈一天根本没稀看。

    他知道二排左二是于乔,稀烂贱的妆,大弯眉毛,冒英子发型,戴个兔子耳朵。

    已经到了合唱部分,所有人跟着音乐的节奏,上半身左右摇摆,于乔手中的麦克风已经递了出去,正跟大家一起晃。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有着你的梦

    ……

    演出结束,兔子装还给了班主任,残妆还挂在脸上,于乔跟着奶奶、陈一天出了小礼堂。

    于乔兴奋的劲儿还在。

    生病让她一些潜在的性格外化了。以前心里装了十句,最多只说两句,现在是有骡子不吹马,小到想吃什么、讨厌谁,大到是非观、人生观,从不藏着揶着。

    她变得直接,但并不是话痨。

    她只在想表达的时候,足斤足两地表达。在泛泛之交眼里,她依旧是内向沉默的。

    今晚她很高兴。奶奶陪她来的,小天哥哥后来也来了,还去了后台探班,还看了她的大合唱。

    她穿着面口袋一样宽大的蓝白色校服,走在另外两人中间,左边挽着奶奶,右手去够陈一天。

    陈一天没留神,被她揽住了胳膊。

    校服面料是化纤的,前一秒还有夜风吹过皮肤,后一秒就被校服袖子闷住了。

    陈一天呼吸一窒,硬着头皮走了几步,就把胳膊抽走了。

    “大热天的,离我远点儿。”

    于乔没在意,继续挽着奶奶侃演出的事。

    ※※※※※※※

    于乔升入了一所臭名昭著的初中。

    这一次,于乔的妈轻敌了。她在江苏开着小印刷作坊,时不常儿地打个电话,无非问问于乔的身体情况,奶奶、陈一天和于乔三人生活平稳,她的问安电话都显得多余。

    另外,于香孤身一人做营生,也有点自顾不暇。

    所以,小升初这件事,于乔没有提前筹谋。陈奶奶不懂,陈一天借“挑战杯”进入半个职场,所有人都忽略了选择中学这件事。

    生病前,于乔凭借基本在线的智商,还能凑合考个名次。鬼门关上回来后,于乔对学业更是放水。所以,很多家长打听政策、张罗学区房、迁户口的时候,很多同学埋头冲刺、报各种补习班的时候,于乔还在打哈哈。

    等到毕业临近,一看划片政策:于乔父母无房,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更没着落,陈一天家的房子她只是暂住,排位下来,她就被分到了那所“著名”初中。

    于乔无可无不可,她除了每周取药、每天喝药,只知道疯玩傻乐。

    陈一天跑了两次学校,六年二班班主任薛老师耐心解答,结论不改。

    这样,全家人都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陈一天这个暑假,过得像个上班族。

    别看海鹰机械是家小公司,可业务还不少。

    公司的老板陈一天见过几面。叫李健林,大高个,大眼睛,夏天爱穿价值不菲的宽条纹PoLo衫,上衣揶在浅色休闲西裤里,对人极有礼貌,也极有距离感。

    陈一天跟着一个工程师画图。

    这位工程师不是海鹰机械的正式员工,他也有正职,是一汽大众的设计室副主任,叫陈哲。陈一天刚来不久,陈哲跟李健林到底是聘用关系还是合伙关系,他也没参透。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陈哲把海鹰机械当作一项事业,认真在做。

    陈一天凭兴趣鼓捣过设计软件,前几年还是纸质设计,现在电脑设计软件的应用逐渐多了,陈哲也是易于接受新事物的人,他觉得陈一天上手快、悟性好,大小几个项目都带着他。

    2000年夏天,海鹰机械的活就没停过。陈哲工作日要去上班,只能双休或者提前下班,过来看看。

    手上的这个活,就是给一汽大众做的新车型组装工装。

    设计思路跟陈一天交待过了,主体设计陈哲做出来,填肉的工作和细节的调整都由陈一天来完成。

    海鹰机械工作地点很偏,叫关音屯,繁华程度连于乔、陈一天抓药的北镇大市场还不如。

    陈一天在沈阳生活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城市的西北角,只通一辆公交车,海鹰机械距离公交车终点站500米。下了公交车,路过几个废弃的厂房,再绕过一个立着关音石像的小转盘,就能看见公司的水泥墙了。

    陈一天进门是早上十点。这地方太偏僻,连个晨练的人都遇不到,绕过观音石像的时候,天光之下,他居然隐隐觉出莫名的寒意。

    陈一天轻车熟路,进门站定,正往下摘双肩包,身后的铁门咣当一声。

    一个大开间,七八台电脑,摆得很密,但是一个人也没有。

    不出意外,他又是最早到的。

    但是,不对,屋子里已经有人了。

    李健林打开了财务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走出来。

    海鹰机械不只做设计,而是设计制造一体,专接沈阳、长春、天津几家汽车厂的活。设计的核心是人,制造却需要太多的硬件。

    所以,海鹰机械的办公室不大,后面的厂房才是主战场。

    这个大开间四周还有四个房间,一个总经理办公室,一个财务办公室,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

    夏日的早上十点,总经理李健林从财务办公室走出来,跟他打了声招呼:“来啦?”

    陈一天也没太客气:“早!李总。”说着走向自己的临时办公位,打开电脑。

    李健林顺势回了总经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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