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螺旋形楼梯, 陈一天一圈一圈往下走。

    他走得小心翼翼, 不敢发出声音,因为楼梯是易碎的,跟冰的特性一样, 万一哪里断裂,整个楼梯都要坍塌……

    越往下走, 光线越暗。

    他身体里泛出莫名的凉意, 随着光线的变幻, 凉意渐渐浮上身体表面。

    先是身体内部在发抖,好像哪里装了一个抖动的驱动马达, 没有开关, 他的意志无法控制,抖动渐渐浮上皮肤表面,他的四肢开始发抖。

    他的意志清醒, 告诉自己不能停,要一直向下走, 下面有很重要的事件等待着他……

    可是旋转楼梯没有尽头, 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他只知道自己是向下的,至于此刻自己是在地平面以上?还是海平面以下?已经走了多久?他完全不知道。

    抖动得太剧烈, 他不得不扶着楼梯, 暂停下脚步, 希望这阵剧烈的抖动赶快过去。

    待他再次拾级而下, 他看到了自己的髋骨, 有一块小骨头被一个木制的零件替换过了。

    其他完好的骨头都有软组织保护,运动起来作为缓冲和润滑,但是那个木制的小骨头没有。

    所以每走一步,小骨头都发出干涩的咔咔声,表面已经磨损……

    他知道,楼梯没有尽头,如果等待的事情还不出现,他的那块替换的木头就要磨光了……

    眼前全黑下来,他只好扶着冰凉的扶手,确认前进方向。

    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他。他感受到脊背一阵寒气,清晰地听到,那个声音清晰而冷静地说:“爸爸。”

    陈一天双腿猛的一蹬,把自己给蹬醒了。

    他双手抹了一把脸,像洗脸一样,从额头抹到下巴,再抹回来,来回做了几次,这才睁开眼。

    之后的三分钟,他呆望屋顶的荧光灯,长柱形的灯管,两头发黑,糊了一层灰,一定是很多年没人换过,更没人打扫。

    三分钟之后,他猛地翻身下床,看向隔壁床。

    于乔还在睡,像个婴儿,仿佛刚刚进入深度睡眠,呼吸缓慢而规律,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一天走过去,忍着腰间的不适。

    梦里那截替换的木头再次浮现,心里骂了句“日”,他一只手按在床头柜上。

    另一只手去探于乔的鼻息。

    微弱而温热。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再端祥于乔,她的鼻子很亮,肿得更高,绷起来的脸皮显得更薄,红血丝很明显,两个眼睛之间的凹陷几乎被浮肿填平了,因为发胖,脸蛋子本来就圆,看上去滑稽又可怕。

    天刚蒙蒙亮,大约不到七点。

    前一晚匆匆睡去,窗帘也没拉。

    她的脸埋在医院的白色被子里,乍一看去,没有一丝生命迹象,但又确确实实呼吸着,活着。

    陈一天心头一热,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于乔的手,软软的,肌肉富有弹力,捂在被窝里一整晚,温度感人。

    他想一直握着,不想放开。

    但是不行,幸亏他醒得早,他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

    ※※※※※※※

    于乔睡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觉。

    她醒来时下午4点多,日光隐入楼群后,她一时辨不清何时何地。

    桌上摆着一个绿色的暖水瓶,旧得发白,应该是病房统一配的。

    还有两瓶矿泉水、三个纸杯,纸杯套在一起,新的。

    于乔睡得又热又软,除了鼻梁处的肿胀感,其他感观都还不错。

    她感觉到渴。

    屋子里没别人,她靠坐在床头,自己拧开一瓶矿泉水,正往纸杯里倒。

    门口闪出人影来,是个小护士。

    小护士帮忙,在纸杯里倒了一半热水一半矿泉水,递给于乔,于乔一饮而尽。

    她紧接着再倒,再喝,一连喝了四杯。

    护士隔着口罩说:“不能再喝了,过一个小时再喝。”

    于乔点点头,想问什么。

    没等于乔开口,小护士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找家属是吧?他中午回来了,你还在睡,他就把饭放下了。”

    护士示意,于乔看到窗台下面的暖气片上摆着好几个饭盒,还有塑料袋,里面装的应该是吃的。

    护士接着说:“他走之前嘱咐了,他出去办点事,顺便带晚饭回来。说万一你醒了,让我告诉你一声。”

    护士走出去,再进来,给于乔量了体温,又抽了两管血,说是还要做两项检查。

    看于乔老是往暖气片上瞅,护士贴心地把吃的一样样拿过来,摆在床头柜上,于乔伸手就能够到。

    于乔顶着肿胀的大鼻子,跟护士道了谢,想要笑一下,但是两个鼻孔塞满了纱布,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

    傍晚,陈一天和陈奶奶都来了,又带了相当丰盛的晚饭。

    护士告诉他们,于乔醒了一次,吃了点东西,又睡了。

    桌上的午饭被打开过,其他食物没动,只有炸干蹦儿少了几根。

    陈一天又把奶奶送回家,自己再赶回医院,陪着昏睡的于乔过春节。

    他这一天,往返家和医院数次,几件棘手的事,算是都办了。

    陈一天凌晨回到家,先把情况跟陈奶奶说了。

    孙子带回来的消息,已经是可预见的最好的消息了。于乔的鼻血止住了,目前看来没有生命危险,在医院睡着了。

    悬着的心一直没放下,奶奶也一宿没睡,躺在床上眼睛溜光水滑,只好起床找点活干,折腾到凌晨3点,窝在沙发上,勉强补了点觉。

    陈一天眼窝深陷,皮肤暗淡,上唇和下巴上泛着青色胡茬。

    这个上午,陈一天也没闲着。他吃完饭,问奶奶拿了于香留下的钱,又把于乔几次住院的病历、检查报告凑齐,准备等奶奶做好午饭,一起拿去医院。

    收拾妥当,他才最终决定,给他爸打个电话。

    大年三十儿,按照往常的习惯,他不打他爹也会打过来,要拜年。要说说吉祥话,再念叨几句陈一天不大爱听的话,什么“你爸这么拼,全是为了你”“知识改变命运,要好好学习”“听你奶话,别惹她生气”“钱够不够花”之类的。

    但是陈一天不想等了,他得主动一点。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行啦,儿子,知道给爸打电话拜年了啊!”

    “……过年好,爸。”千年古树开口说话了,儿子难免有点尴尬。

    “你奶呢?我刚还在想,下午给你们打个电话。”电话里传来关门声,背景安静了一些,估计他走到一个空房间。

    “她在做饭。”

    “哦,不是下午三四点才吃饭吗?几个菜啊?这么早就准备。接神饺子什么时候包?对联贴好没?对了,接神鞭炮买了吧?”

    我跟你说,放鞭炮一定要注意安全,最近新闻都播了,老多被鞭炮炸伤的了,大过年的,还是安全第一。”

    买也要去正规商店买,别在路边买,也别看包装,有的包装大,里面的□□压得不实,弄不好就漏了,那种最危险……”

    父子从来没这么热络地讲过电话。

    陈一天最终还是打断了他:“爸,你有没有钱?”

    “……有啊,上次走之前留下的钱花没了?行啊,再给你包个大红包。”

    陈一天:“15万。实在没有那么多,12万也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

    当年的15万,够在北上广之外的任何城市全款买一套房。

    再往前捣几年,“万元户”还是个很骄傲的称谓。很多人家悄悄地攒钱,存进银行,只要攒够这五位数,足够一家子三顿不吃不喝,偷着乐都管饱。

    “儿子,你出什么事了?”

    陈一天单刀直入:“我什么事也没有,不是我,是于香家孩子。”

    陈一天简要说了于乔的病情,他知道他爸肯定会问,于香家孩子生病应该找于香,就算她要借钱,也得是她亲口跟我说,你干吗来跟我说。

    陈一天一咬牙,又把于香跟于乔爸的情况说了。

    交待个八九不离十,只省略了一项,没说于乔爸为什么进了局子。

    借钱这件事,江湖练达的老陈本能是不想管。

    况且,张嘴就是15万,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亲生儿子敢说出口。

    他觉得这件事有点扯,不是可操作性高低的问题。

    但是,对他提出要求的人,是他身体里的细胞变出来的,又是这么多年来他没拉扯过胳膊没拉扯过腿的,这种亏欠感让事情很复杂。

    这个爹的内心独白经常是:“我之所以不管你,是为了要赚钱,我赚多少钱,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但是,让他借15万给他儿子,他儿子拿这笔钱拿去救别人家的孩子,他就有点想不通。

    陈一天等他别扭地沉默了一阵,继续说:“不是说,给我留了一笔钱,将来买房子吗?你就把那笔钱先借我,我毕了业赚钱再还你。实在没有15万,12万也行。”

    这件事,肯定没那么容易敲定。电话里,父子俩只是互相通了气,陈爸没有一口回绝,陈一天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也没指望挂了电话就拿到钱。

    挂电话前,陈父感叹道:“这个年,你们三个人也都没过好。”

    陈一天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我妈呢?”

    陈父故意把语气放平缓:“你妈啊……你妈她……”

    “得了得了,我也不为难你,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这样,你把她联系方式告诉我,万一你不借我钱,我还得跟她张嘴。”

    “熊样!还两条腿走路是吧?你妈现在没有固定的电话,我会想办法联系她,让她给你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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