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的第一顿饭,于乔驾轻就熟地摆筷子盛饭,她了解奶奶的习惯,逢年过节也要喝上一小盅。一家人坐上桌,陈父举杯,说了几句吉祥话,于乔、陈一天端起果汁,陈奶奶端起小酒盅,看向陈一天的妈妈,陈妈妈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扒了口米饭。

    陈奶奶没作声,轻轻地与众人碰杯,各自抿了一口。

    陈父找个机会对于乔说:“你妈给我打过电话啦,还说特别不好意思,让你过来住。我当时就跟她说,她就和你姑姑是一样的,我妈当她是自己亲女儿,你就是她亲外孙女儿!所以千万别见外。”

    于乔放下筷子,聆听教诲,连连点头。

    “在这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装假!”说着,往于乔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肉,瞬间把于乔的碗口给罩满了。

    陈一天接着说:“于乔没装假,爸,关键是您!您也别装假!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说着看陈奶奶,两人诡秘一笑。

    吃完晚饭,于乔回自己房间,听到陈母和陈奶奶抢着洗碗,厨房里又是一阵水声和碗碟碰撞声。

    接着,陈奶奶进来,径直去打开柜门,把其中一床锻面被子往外拽。

    边拽边说:“乔乔,你这几天跟奶奶睡。”

    于乔立马明白了,抱起自己的被子,去陈奶奶房间。

    陈母跟在于乔身后,欲言又止。

    到陈父站在过道,目光越过于乔头顶,似乎和陈母对视了一下,不知其意。

    于乔干脆得落地睡到陈奶奶床上,陈奶奶也干脆利落地重新布置好于乔的床。

    期间,陈一天的父母都游走在房间门外。

    陈父电话又响,他迅速地接了,于乔躺在陈奶奶床上,感觉他接电话时仍旧走来走去,把走廊到厨房的路走了两圈,讲电话的声音比前几次还大,说“我刚好回沈阳了。”“那就今天晚上吧!”“行行行!没事没事!”“我马上出发……”

    等陈奶奶走出于乔房间,陈父在走廊里截住她,说自己今天晚上要见一个人,要谈事情,可能会到很晚,让“你们”早点儿睡吧。

    1998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家家掌灯,户户摆宴,欢乐祥和迎新岁,这种气氛暂时掩盖了暗涌的集体不安,载人们沉入更深的夜,期盼新一年的清晨。

    陈父彻夜未归。

    当晚,睡眠质量最高的当属于乔,陈父关门声响后,陈奶奶回到自己房间,关灯、就寝。

    于乔在陈奶奶的一声叹息中倏然睡去。

    陈母等陈奶奶房间灯灭,轻轻推开陈一天房间的门。

    陈一天还没睡,躺在床上看书。

    陈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目光黏住自己的亲子儿子,表情平静,心潮起伏。

    这几年来,母子每年只见一两面,每次见面,陈母都觉得陈一天变成另外一个人。

    男孩子个子蹿得快,尴尬的变声期一过,人也变得更加沉默了。

    高中最后一年,学业紧张,她一顿营养餐也没给儿子做过,高考也没出现在考场外,选学校、选专业,都是陈一天自己拿主意。

    陈母陈父只管人前吹嘘这个学霸儿子,可陈母觉得,这个儿子离她越来越远了……

    陈一天目光移开书,举着书问他妈:“有啥事吗?”

    陈母笑笑,说:“没事,睡不着,来看看你。”

    问他看的什么书,陈一天答:“专业相关的。”

    陈母探了探身子,伸手够到陈一天的头发。

    他长时间窝在床上,发型已经乱了,陈母的手抚上去,发丝坚韧而有弹性,手指间带着头皮的温度。

    “你小时候,头发特别稀、特别软,听人说,剃光头会让头发浓一些、黑一些,我们就一次一次给你剃。可直到你上小学,头发还是黄黄的、软软的。”

    陈母收回手:“什么时候变这么硬了!还这么黑,这么厚。”

    陈一天放下书,做好与母亲交谈的准备。他身体往后挪,后背靠到墙上,双腿屈起,双臂搭在膝盖上。

    陈母再一次感叹,自己的儿子长大了,成了长胳膊长腿的少年。

    “今年生意好做吗?”陈一天问他妈妈。

    “还行。今年你爸老往广东、深圳那一带跑。还是南方人心眼儿活分,我早就建议你爸弄的汽车配件,那边人已经做了两年了,你爸今年也开始做,这是个商机,也是个趋势,估计未来几年都会不错。”

    陈一天听着,没作声。

    “小天,学习苦不苦?高考怕没怕?”

    陈一天轻扯嘴角,笑了一下,挠了挠头:“苦啊,高三都苦,哪有不苦的。”

    陈母问:“高考那几天,奶奶陪你去考场了吗?你一个人去的?怕了没?”

    陈一天稍微提高音量:“哎哟!妈!我是进考场,又不是进局子。到那一天,一切全凭实力,全凭本事!怕有个毛用!”

    陈母意外儿子的这番话。“那……你的同学,都有家长陪着吗?”

    “嗯,大部分有吧。有的同学不让家长去,家长非要去,大太阳底下晒着,一点忙帮不上,白白增加心理负担。”

    陈母低下头,半天没说话,似乎屏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肩膀微微抖动,长吁一口气,低声啜泣起来。

    陈一天诧异了,连忙坐到床边,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母亲的肩膀上,手下的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

    “你小的时候,咱们住在镇上,当时院子里住了好几户,那时候邻里关系好,院子里的几家处得跟兄弟姐妹似的。有一天你爷爷奶奶去菜地干活,有一家办丧事,我和你爸去帮忙,留你自己在家。

    “晚上我们回来,一进屋,发现你不在。就想着,是不是跑隔壁姚大娘家去了,当时也没着急,去姚大娘窗下喊,屋里没人,姚大娘也不在。又去别家找……把院子里几家都找遍了,都说没看见。这下我跟你爸就急了,邻居也跟着急了,赶紧满街吆喝。

    “我记得当时是夏天,眼看天都擦黑了,那得有晚上7点多。我当时倒没哭,但是浑身发软,腿都没劲儿了,越想越往坏处想……

    “后来,有人说屋后面有个工程队,在修路,搭了临时板房,晚上也有人吃饭有人住,说不定在那。

    “我跟你爸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赶紧往那个活动房跑。等进了屋,人家已经开了灯,正在吃饭。也没个正经桌子,几个板凳拼在一起,几样炖菜摆在上面,大伙围着板凳吃。你的小脑袋就在那堆人里。”

    陈一天想了想:“这段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陈母说:“你奶奶不在家,没回来,这事只有我和你爸知道——你爸一把把你从饭桌上拎起来,我上前就给了你一巴掌。”

    “够狠的。”陈一天笑嘻嘻地看着他妈。

    “打完我就后悔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家里头没人,跑到工地上玩,到了晚饭时间,饿了,就跟他们一起吃了。你挨了一巴掌,嚎了两声,然后挣脱你爸,继续回到人堆里吃饭。

    “干活的人都认识你爸,阻拦不及时,只好劝。你哭过了倒没事了,边吃边说:‘我今天晚上在这吃啦!你们回去吧!’”

    “工地上吃的什么啊?是好菜吗?”

    “好什么好!白菜炖豆腐,炖得过了火候,烂成一盆稀糊糊……”

    母亲吸了吸鼻子,想到这一幕委实好笑,眼泪也止住了。

    陈一天了跟着笑,好像讲的不是他,是别人家孩子似的。

    当晚,娘儿俩东拉西扯,聊到了12点。两人互相哄着聊天,都抢着聊对方爱听的,和谐融洽。

    最后,陈母说已经这么晚了,还是睡吧。亲自帮陈一天整理床铺,其实床单很平整,也不用她整理什么,但她还是认真地用手抚了一遍,把被子末端卷成一个筒,这样脚伸进里面不会透风,看着陈一天钻进被子筒里。

    最后,陈母对陈一天说:“小天,妈妈这大半辈子,还算顺遂,也没什么遗憾。我后悔的几件事,都跟你有关。小时候打你那一巴掌,我现在想来就特别后悔。今年你高考,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儿,我当时但凡坚决一些,也就回来了。像你同学说的,虽然当妈的进不了考场,也不能帮你多得一分,但我站在考场外面,和其他家长顶着太阳晒,往后这一生,我也就不会遗憾了。”

    “妈妈以前总想着,你还小,我先忙自己的买卖,以后再多陪陪你。这想法持续了20年,可惜,没有以后了,20年过去了,这20年里,我老是缺席,现在,你20岁了……”

    “你像于乔那么大时……哎!我如果是于香,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把于乔丢在这里。”

    陈一天眼皮有点打架,自打记事起,他第一次和妈妈聊了这么多。这最后一番话,陈一天也不知道如何回应,陈母也不需要他回应,是她自己在自言自语。她说完,关了灯,轻轻走了出去。

    陈一天忍着困倦目送她离开,房门透进的光越来越窄,陈母闪身出去,留下一室浓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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