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日晚。

    张居正吃过晚饭,在花园溜达一圈儿后,进了书房,关门总结担任首辅半年来的工作得失。

    约莫戌亥之交,冯保府上的大管家徐爵突然秘密来访。

    捎来一个令人咋舌的消息:白天行刺皇上的王大臣,原名叫作章龙,乃蓟镇总兵官戚继光的部下。

    张居正听后,一惊非。

    要知道,戚继光是张居正手中的一把利剑。

    且不两人的私交。戚继光有权招募浙江客兵没多长时间,可以刚刚手握南北军,担任拱卫京师最重要一镇的总兵官,责任堪称重大,朝中武官无人能出其右,此刻岂能被人妄指连累?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徐爵深夜造访,当然不仅仅只是代冯保传一句话,见张居正神色不定,阴里阴气笑道:“老爷,绝不能将火烧到戚大将军身上,倒是可以烧另一个人。”

    “谁?”

    “张阁老还记得高拱东山再起,二度入阁一事吗?”

    张居正当然记得,隆庆二年七月,恩师徐阶致仕。第二年便是自己与太监李芳合议,奏请穆宗皇帝复起高拱,是年十二月,高拱二度入阁担任首辅。

    此事突然从徐爵口里道出,张居正像被蜂蜜蛰了一口,浑身一个激灵,带着狐疑的目光,问道:“莫非你家老爷要将这把火烧到高老的身上?”

    徐爵诡谲一笑,不话。

    张居正沉吟着,书房一时静寂无声。

    ……

    王大臣案,在暗中开始慢慢发酵。

    案发第四日,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张居正给皇上写了一道奏疏,请旨追究“王大臣案”的幕后主使。

    疏文是怎么写的呢?

    “臣等窃详,宫廷之内,侍卫严谨,若非平昔曾行之人,则道路生疏,岂能一径便到?观其挟刃直上,则造蓄逆谋,殆非一日。中间必有主使勾引之人。据其所供,姓名、籍贯恐亦非真。伏乞敕下辑事问刑衙门仔细究问,多方辑访,务得下落,永绝祸本。”

    简单翻译一下,张居正的意思就是:

    皇宫戒备森严,一般人是进不来的。即便进来了,也一时分不清方向,不可能准确定位乾清宫,肯定蓄谋已久,背后有高人指点。王大臣的姓名和籍贯可能不真实,请皇上下旨追查,定要水落石出,永绝后患。

    冯保将一个擅闯皇宫的王大臣关进诏狱,本来就已经将这个寻常的案升级扩大化了。

    张居正上疏,里面有两句话的语气很重,一句是“必有主使勾引之人”,一句是“务得下落,永绝祸本”。

    “必”。

    “务”。

    “永”。

    这三个字分量不轻,态度决然。

    张居正可谓再添一把火。

    皇上朱翊钧看后,当即批示:“爱卿所言极是,这等逆犯挟刃入内,蓄谋非。着问刑辑事衙门,仔细研访主逆勾引之人,务究的实。”

    案情再度升级。

    得到皇上的批示,冯保更是为所欲为了。

    当日便调动东厂的人马,将前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逮捕归案,并迅速调集锦衣卫,飞速驰诣河南新郑。

    新郑县令得讯,当即调遣兵卒,将高拱的府第包围起来。

    这样一来,水墨恒不干了。

    王大臣一案发生时,他就坐耐不住,很想知道王大臣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一大清早闯到乾清宫门前?

    冯保为何要将这一普通案件升级?

    张居正又为何再度升级?他有没有参与此事?参与程度有多深?

    只是碍于“诏狱”二字,不方便过问。

    因为东厂本来就是一个“鬼难缠”的机构,而且冯保又得到皇上的敕谕。

    水墨恒虽然与冯保关系密切,可诏狱不是随随便便能进的,得需要皇上的手谕,总不能硬闯。

    况且,王大臣案与水墨恒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是,将祸水引向高拱,就与水墨恒有关了。

    高拱可是先帝朱载垕托付给水墨恒的,希望他能度过一个安详的晚年。

    冯保突然来这一手几个意思?

    怎么审王大臣,水墨恒不管;抓不抓陈洪,水墨恒也不管。但祸害高拱,那就不行。

    水墨恒第一时间找张居正理论。

    张居正当即修书一封,主要安慰高拱不要惊慌,这只是锦衣卫履行调查的职责,配合一下就可以了。

    至于张居正到底是真心安慰,还是害怕高拱因惊慌猝死而无法定案,水墨恒一时无暇深究。

    只要一想到当初查封高拱的家,并撵他出京时北镇抚司那帮锦衣卫缇骑兵的蛮横与嚣张,水墨恒便觉得高拱肯定会受到惊吓,有必要自己跑一趟。

    “让冯公公不要乱来。”

    水墨恒撂下一句话,便骑马飞速驰往新郑。途中一刻未休,披风戴月,累毙三匹良马,于次日清晨抵达高拱的府第。

    此时,锦衣卫缇骑兵尚未撤离,正抓了高拱几个家臣,准备押往京师协助调查。

    只要是京师出来的缇骑兵,没有一个不认识水墨恒。

    倒是新郑县令不识得,见水墨恒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直闯,还以为是高拱的同党,来施以援救,喝道:“什么人?给我拿下。”

    一帮兵卒纷纷举起武器。

    “不可无礼。”一名缇骑兵慌忙阻止,上前给水墨恒行礼。

    “去,他乃当今圣上的老师水墨恒少保。”另一名缇骑兵喝退那帮兵卒。

    “哎呀,原来是水少保,老夫有眼不识泰山。”新郑县令立即换了一副嘴脸。

    “把人先给放了。”水墨恒冲缇骑兵道。

    “这……”缇骑兵看似很为难。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水墨恒罢,也不看新郑县令一眼,直入高拱的府第。

    对于水墨恒的突然出现,高拱、高夫人和高达无不感到惊讶,先头还以为水墨恒是来办案的,后来简单一叙,方知水墨恒是来阻止缇骑兵和当地官兵胡作非为的。

    高达和高夫人感激涕零。

    高达一边揩眼泪,一边诉:“据水大人升任少保,你来得真是时候啊!我家老爷整日闭门不出,早已不问政事,哪会指使人去行刺皇上?这等拙劣手段,老爷怎会干?此等谋逆大罪,实在担当不起啊!”

    “老爷一心为公,却被陷害,罢黜归来,不料再遭诬陷,伤心欲绝,要引经上吊,幸好我发现得早,否则,否则……”高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水少保可要为我们做主呀!”高达哀求道。

    “放心,受先帝嘱托,由我在,高老不会受到诬蔑。”水墨恒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而高拱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犹似冷眼旁观。

    沉默,有时代表着愤怒。

    水墨恒将张居正的信函递给高拱。

    高拱看后,愤愤地“哼”了一声,将信函扔在地上,道:“假仁假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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