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茸城,父子俩的生活照旧。々>

    寿近了。胡不嫁的话一直在耳旁回荡,他内心一片茫然,无法想象没有父亲的日子会怎么样,自己的未来会怎么样。

    父亲回到茸城就开始写作,且坐在桌前的时间很长,似乎有很多东西要写。有时他会写一个通宵,有时会忘记烧饭。。。在他看来,父亲已经感觉到寿近了,在跟时间赛跑。

    有一天,他乘父亲不备,偷偷瞄了一眼,见首页上写着:龙橡树下的见证,下面有一行小字:回忆被时间遗忘的人。难道父亲在写回忆录?他皱起了眉。

    一天,晚饭间,他忍不住问道:你和黄伯伯都跟同一个人发电报?

    父亲点点头。

    他。。。是个大官。

    父亲又点点头。

    那个94318代表什么?

    父亲愣了愣,道:万不得已,不要他帮忙。再说,我们现在过得挺好的。

    我能不能看你写的:龙橡树下的见证。

    父亲道:在适当的时候,会给你看的,现在不行。

    他很失望,随口问道:你写的目的是什么。

    父亲道:我答应过黄老师。

    。。。。。。。。。。。

    胡不嫁的“提醒”如梦魅,始终在他耳边回绕。尤其是父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人也越来越瘦,饭量在减少,且气喘得厉害,有几次都要用力敲击胸口,才能缓过气。

    他几次三番想拉父亲去医院,都被父亲拒绝:人老了,都是这样的,不要大惊小怪。

    他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害怕面对随时随刻要发生的事实。

    每天起床,他会默默站在父亲的房门口,透过门缝,静静地望着那躺在床上的侧影。当看到父亲微微起伏的身躯时,才舒一口气。

    每天上班时,最害怕有人找他:段三楼,电话!段三楼,有人找!段三楼,出事了。。。甚至同事唤他,他都要紧张地颤抖起来。

    下班时间到了,他又开始紧张了,回家的路,双腿沉重,如灌上了锡,迈步迟缓,举步艰难。

    每每走到贴满字报的弄堂口时,他都会偷偷望一眼自家的门口,见有没有人围观。。。当判断一切正常,才走回家,笑容温和地和邻居们打招呼,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随后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听到父亲的回应,他才松一口气。。。

    。。。。。。。。。

    1968年1月29日,星期日,农历腊月三十,除夕。

    父亲的书写好了,心情不错,哼着小调,认认真真将书包好,塞入一只印有红色五角星的绿色帆布包里,对段三楼道:初三去黄老师家里拜年。

    吃完年夜饭,父亲便睡了。

    他躺在床上看书。这是一本从图书馆仓库里偷来的书:人体解剖学。没有靠山,就靠自己。他已经暗下决心,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

    他隐隐约约听到一记很轻微的声音,似乎是从父亲的房间里传来。他的脸色一下暗沉下来,身上的毛孔全部张开,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冰冷溢出。

    在本能的驱使下,他放下书,缓缓下床,走到父亲的房门口,推开一条门缝,伸手打开灯开关。

    看到父亲的手掉落在被子外面。

    他蹑手蹑脚走进房间,走到床边,将父亲手塞入被窝。又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关上灯,将门带上。自始至终,他都没敢看父亲的脸。。。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无声痛哭起来。

    。。。。。。。。。

    他在家里待了三日,滴水未尽,拒绝一切敲门,默默陪伴父亲。

    初四,单位正常上班。

    那天凌晨,茸城下了一场大雪,整座城被雪覆盖,一眼望去如陈旧胶卷里的黑白片,斑驳零碎。

    他一大早抱着父亲的身体去了单位,刺骨寒气和父亲冰冷的身体吸干了他最后的体温。他倒在了单位的大门口,一张红色字报在寒风中飘扬,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

    料理完父亲的事,抱着骨灰盒回到了家。

    邻居们怜悯、惋惜的眼神让他安慰许多。

    他梳洗干净,吃了些剩饭,静静地坐在父亲写作的桌子前,自己对自己说:从今天开始,你将一个人生活。。。

    他花了一天时间整理了父亲的遗物,那些熟悉不能再熟悉的东西。。。最后将父亲最爱的化妆箱擦了一遍,罩上一块花布,随后看完父亲写的书。

    书没有故事情节,只是描写了五十四位人物。有的人物是一段话,有的一句话,有的整整一页,还有的四个字,像是对每个人做了一个评论。

    这些人都已去世,死亡时间均在抗日战争时期。死者里黄姓的人最多,其次蒋姓。令他惊讶得是,里面一大半是青竹帮的人。从描述语气中体会出,父亲对他们格外尊敬。

    在清理胡爷爷和胡爸爸遗体时,发现他们的臂上都有錾卢面具的刺青,可在清理父亲的遗体时,却没发现这个刺青。就此肯定父亲不是青竹帮的人,但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加入呢?

    龙橡树下的见证,回忆被时间遗忘的人。

    那些人为什么会被遗忘,父亲为什么要写这些被遗忘的人。。。他左思右想:曾经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未曾被记录下来,而在父亲和黄老师心目中,他们是不该被遗忘的。

    忽然间,他对此产生了好奇,好奇父亲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好奇青竹帮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奇黄家人。。。还有一点好奇,为什么是‘龙橡树下的见证’呢!

    。。。。。。。。。

    初五,大太阳,他包好父亲写的书,准备去嘉兴。父亲说过:这书,是答应黄老师写的。那么黄老师一定会解答自己的好奇。

    他一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人。

    此人穿着黑色呢大衣,头戴黑色鸭舌帽,裹着灰色围巾,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看神情似乎在找门牌号码。听到动静,转过身。

    江瑞。

    。。。。。。。。。

    他问邻居家借了一壶开水。邻居家的阿婆见其神情枯萎,人瘦了一圈,心痛不已,不光给了一壶水,还送了些红糖、蜜枣、糕点之类的食物,把他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江瑞拜了拜父亲的骨灰盒,询问了一些父亲生前的状况,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遗言等。听到父亲写书,颇感好奇,于是又问了书的情况。。。

    他问道:“江叔叔怎么来申城?”

    江瑞端着红糖茶回答:“一言难尽。初一早上,我收到电报,黄大哥去世了。。。”

    黄老师也去世了!他愣住了:应该跟父亲差不多时辰走的。

    江瑞继续道:“我花了三天两夜赶到白袍村奔丧,却发现段先生没来。问了天沐,有没有发电报给你们。天沐回:发了。我不放心,就此赶来茸城。”

    他低着头回答:“从初一到初三,我一直在家里陪父亲。敲门声,我都没理会。”

    江瑞点点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一下段先生写了些什么?”

    他取出书,递上。江瑞快速翻看了一下,递回他,问道:“黄老师去世,你也无须去白袍村了。往后的日子准备怎么过,考虑过吗?”

    他想了想道:“父亲说我命不好,当前这个时局。。。”说到这里,猛然想起胡八卦,心想:胡八卦何尝不跟我一样,只是他走得比我深而已。唉,前车之鉴啊。想罢,道:“父亲让我大隐。”

    江瑞愣了一下,叹气道:“好吧,等时局好转,叔叔找你有事。”说完,放下红糖茶,整理好鸭舌帽,准备戴好起身走人。

    他见江瑞要走,忙道:“江叔叔,能不能说一下青竹帮的事。”

    江瑞没有拒绝,重新端坐好,又取过红糖茶捂在手中,思想了片刻,道:“青竹帮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建帮的主要原因是为了保护一个秘密:錾卢。”

    他的左手臂膀上一跳。。。

    江瑞又道:“这个秘密太大,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总之,在现在这个时局下,是不能多说的,最好不要说。”

    他点点头,示意理解。。。

    江瑞继续道:“四百年里,帮会分成了二大派系:保密派,揭秘派。在抗日战争时期,两个派系团结起来,一同抗日,牺牲很多。但在当时全国抗日形式下,这些牺牲太微不足道了,很快被人遗忘,也就是为什么你父亲要写书的原因。”

    他恍然,父亲写作的目的是为了留住那段历史,抗日毕竟是精忠报国的义举,有些事是不能忘记的。他又问道:“錾卢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江瑞摇摇头,道:“这个秘密隐藏在帮主相传的儿歌里。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只是听祖上的先辈们聊起,跟黄金有关。”说完,放下红糖茶,准备起身。

    他急问:“我父亲不是青竹帮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江瑞皱了皱眉问道,但随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又道:“我父亲不是青竹帮的人,却跟你们走得很近。他跟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江瑞毫不犹豫道:“跟他们是战友。”说完,便向大门走去。

    他顿悟,起身相送。送至门口,又问道:“江叔叔知道我父亲有个靠山吗?”

    江瑞笑了笑,合拢双手吹了一口热气,道:“鬼脸段三楼,正真的靠山是你自己。”

    。。。。。。。。

    1968年4月的清明节,下葬的日子。

    他提前一天向单位请了假,骑车去城外苗圃,问朋友要一株桂花树苗,又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一些字报。

    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将父亲的骨灰盒用字报包好,安置在坑里,随后种上那株桂花树。他伫立半日,想象着这株桂花能长成记忆中的那棵能荡秋千的老桂花树。

    有人轻轻敲门。

    他打开院子的门,门口站着一位漂亮的女孩:文艺。

    这太意外了,他愣在那里,竟然忘记请她进来。文艺显得很紧张,见是他,迅速闯入,关上门,转身扑入他的怀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他的胸口第一次钻进一位女孩;他茫然,不知所措。

    文艺家被‘抄’,父亲被‘批’,爷爷、奶奶、母亲被‘押’,自己逃出,在朋友帮助下过了一段艰苦岁月,百般无奈之下想起了他。她顺着记忆中的通信地址摸到了茸城。

    “我无处可藏,想想只有你这里最安全。”文艺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白兔,伏在他的怀里。

    他的手臂从颤抖变成有力,再变成温柔、炙热。他紧搂着文艺,脑子里一直闪着一个词:此生一起,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正当他窃喜能和自己喜欢的女孩相依为命时,有人敲门。

    不,是砸门。

    冲进一群绿衣协防队员,不用分说,拽开二人,拖着文艺就走。他大声喝:“她是我朋友。”随即头上挨了一棍,就在神智迷惑之际,有人恶狠狠地在他耳边道:“她家犯了大罪,要不是你有靠山,早按同党处理。”

    他被关了三天,写了三份检讨,每天朗读,深刻反省,后来单位出面讨人,才将他放了出来。

    单位领导现场怒目横指训了他一顿,在回家的路上才柔声关照他:“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好好过日子。调整一天,再来上班。”

    。。。。。。。。。。。。

    文艺家犯了大罪,要不是自己有靠山,早按同党处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胡不嫁说的对,小心女人,女人是我的命门。。。嗨,可文艺是我心仪的女人啊,她来找我,说明视我为她的希望。

    他从床上爬起:怎么才能救出文艺?去找靠山?靠山在哪里?父亲说万不得已不要找他,江叔叔更是直接回避,难道我不适合找靠山吗?

    94318 对,我发电报。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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