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彩秀嘱咐了几遍的规矩, 跪下磕头, 口内山呼万岁, 然后伏在地上埋着头静静地等着。≒>

    就听父亲同万岁说道:“圣上, 这是老臣的小女。”

    万岁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上方传来,略略有些沉闷, 不大听得出喜怒:“是么?抬起头来给朕看看罢。”

    我依言缓缓抬起头, 深吸了一口气, 刻意以一种淡漠的眼神望去, 手心里渗出的都是冷汗, 黏答答汗津津的。

    与万岁打量的目光正好撞在一处。

    那居高临下,如视草芥的双目实在没有温度,冷冰冰的叫人恐惧,那是掌握了天底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的绝对上位者才拥有的目光,使我刻意的冷漠立刻变得支离破碎, 不堪一击起来。

    但我不能退缩。

    余光扫见父亲的双目拧在了一处,恶狠狠地瞪着我,满是对我的苛责。

    我暗自冷笑,父亲的神情正中下怀,说明我赌对了, 直冲冲戳中了他的痛处。

    “多大了?叫什么名儿?”万岁紧紧盯着我, 连连地发问,“为什么穿着一身的白衣来见朕?”

    我一一作答:“回禀万岁, 臣女年十五, 乳名白芙, 今天穿着一身白衣面圣,不是有意冒犯万岁,而是想为万岁做一支舞,仅为万岁贺!”

    “作舞?”万岁屈指食指敲了敲龙椅,轻哼着笑了一声,说道,“没想到筠公你养的女儿不做诗,不做文,反倒会作舞啊!”

    父亲旋即欠身说道:“万岁,老臣惭愧,是……”

    却被万岁挥手打断:“崔家九女,你要做什么舞为朕贺啊?”

    我心底暗暗地痛快,面上仍不动声色,说道:“请赐臣女宝剑一柄,臣女为圣上跳先贤屈夫子的《思美人》。”

    话音刚落,就听父亲一声怒喝“胡闹”,随即沉声对万岁说道:“万岁,小女出言不逊冒犯君颜,请万岁降罪!”

    父亲说话的空儿,我竟看见八姐白苏坐在万岁的下手,颇有些拘谨地摇着团扇,见我看她,连忙微微地把头摇了一摇,似在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冠冕垂珠之后的圣颜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我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好笑几分不悦几分探究来:“九女,你可知道《思美人》写的是什么?”

    我努力做出不卑不亢的模样,说道:“知道,是屈夫子思念楚怀王而写的忠君爱国的名篇。臣女虽不及屈夫子,可爱国忠君之心却是一样的。”

    万岁沉默良久,转头对父亲说道:“筠公,你这个女儿在气节上倒是和你颇为相似!”遂把手一挥,说道:“金吾卫,把你的佩剑借崔家小姐一用吧!”

    就在万岁右手边站着的一个身披盔甲的将军仗剑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危逼视我一眼,抽出了自己的佩剑猛地递了过来:“给!”

    他沉沉如雷的声音猛地在我耳边炸开,唬了我一跳,以至我接过他的剑时,手微微地在抖。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泥土,对乐师们的席位遥遥欠了一欠身:“可演楚地鼓乐否?”

    就见乐师们交头接耳了几句,为首的长者向我点了点头。

    刚要起乐,我忽然看见崇谨在座中起身,似有话要说,不由一惊,又见他被大哥林珧一把摁了回去,仰着头愤愤地和他大哥在争论什么。

    这一打岔,就听万岁不耐:“九女?”

    我忙垂头应道:“是。”随即就想开始。

    林珧已抢先起身说道:“万岁,臣有话启奏。”他得了万岁的准,对我笑了笑说道:“碰巧臣对楚乐颇有兴趣,学习了一番,今日不知可否借着万岁的圣光,请九小姐赏个脸面,让我也露一手?”

    我且疑且惑,遂望向崇谨。谁知崇谨避开了我的目光,抿住了双唇。只好说道:“不敢当,请林大人赐教。”

    林珧走出席位,走到乐师座中,和一位吹笙的乐师低语了几句,换过座儿来,冲我点一点头,当即率先吹奏起来。

    那调子莫名耳熟,来不及细想,我已抽出剑来随乐挥舞起来。

    我这一生中对着形形色色的人物跳过无数次的舞,可追溯起来,是头一次意识到在我在众人面前第一次献舞,竟是献给当今的圣上的,是为了赌一把我的命运的。

    剑是师父教的,舞亦是师父教的,这支《思美人》本是男子所唱所跳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俱都带着男子的阳刚之气,带着怀才不遇的士子的悲痛。我跳不出那阳刚,却懂得其中的悲痛,只不知道,最上的那一位,他看得看不出?

    烈日之下,荷花池畔,我只看得见衣裳上的白色丝带随着我的转动飘舞着,剑在光芒中翻飞,剑气凛冽,刺痛了我的双眼,恍若讥讽我的孤注一掷。

    我的悲痛一定为崇谨所知了,不然他为何在座中为我高歌起来?

    他唱:“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正是《思美人》的结句,也正是我想从心底掏出来,放在人前说的话——我要完全依照从前的打算,这种态度一直不会改变。即便是命该受难我也不管。

    不知何时,舞已罢,乐已休,我竟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在座众人皆都屏息沉声,连崇谨的歌声亦都消淡了,恍若不过我方才的一梦。

    万岁似有所思,终是拍了拍手,说道:“好!”他摩挲了两下龙椅,问我:“此舞朕仿佛见谁跳过……靖安么?你与靖安世子可有往来?”

    我怔了怔,摇了摇头:“回万岁,臣女并不认得靖安世子。”

    万岁叹道:“也罢了。”又说道:“不过……”我抬起头,望向他身后苍茫的天,就听万岁说道:“不过美则美矣,你跳的太过冰冷了。朕于皇位之上,人间冷暖已不可知,再受不起你这般的冷意。你的谏言朕知道了,去吧!”

    他挥了挥手,果真不再多看我一眼。

    我低着头垂着手,慢慢退出了荷花池畔,直到走出花园数百步,这才长吁一口气,如落心中一块巨石。

    不过是王公公随口所说的一句“万岁爱看人笑”,我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灵光,想起曾经一日秉烛夜游,师父同我说过:“但凡帝王,大多高处不胜寒,总喜欢些温暖的人事,所以佞臣宠妃横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不都惯把奉承的好话说尽了么?”

    我大着胆子,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穿上不吉的白色,素面朝天,做出冷漠的模样,跳着屈原因怀才不遇而愤痛之际写下的《思美人》,为的不过是激怒万岁,叫他看我不惯,好叫父亲满盘皆输罢了。

    那完全是不顾一切的豪赌,拿我所思所猜作注,赌的是我未来数十年的人生。

    父亲的严威之下,我含着泪忍着痛,终是赢了这一局。

    仰面对着太阳,我抹去了满脸的泪水,露出一个笑来。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

    我闻声转过身去,也笑了一笑:“多谢你。”

    林珧轻笑一声,摇摇头:“谢我什么?你不怨我就算好了。你不知道,老三本想替你解围的,是我拦着不让的。我怕万岁一时兴起,赐你二人百年之好。”

    我仍仰起头,避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我不怨你。他不满意我,你拦着也是应该的,何必叫他趟这趟浑水?”

    林珧淡淡笑道:“我不全为了老三,你这么好的姑娘,他不爱,是他自己没福气。你大概猜得到,我们家毁了和晋王的婚约,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又成了你与老三,难保晋王不记恨我们,说林崔两家儿女联姻是拉帮结派。这样难听的名声,你与我都担不起。”

    我轻笑起来:“是我愚钝,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怎么你又肯舍了自己为我解围?不怕万岁乱点鸳鸯谱?”

    他亦笑:“我成亲六年了,你不知道么?”

    说得我俩都笑起来。他取出一只金丝面的龙纹锦盒递给我:“万岁赏下来给你的,说起来你倒是聪明,竟把万岁的喜恶都给摸透了!是我小看你了!”

    我不接,叹道:“误打误撞罢了,我其实心里发虚得很呢!”

    “不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摇摇头:“受不起这赏,我到现在还直冒冷汗呢!”

    林珧将龙纹锦盒交给容易,嘱咐道:“这是万岁的赏赐,千万要收好放好,不可以轻易地丢了或是送人。若外人在跟前,还需倍加供奉些。”

    容易满是紧张接过,捧在手心不敢动了。

    我另想起一人来,遂问他:“我八姐是如何入了万岁的法眼的?你知道么?”

    林珧颔首:“你八姐奉上茶本就出去了,万岁听令尊说荷花池畔西侧蜀葵开得好,便同令尊前去玩赏,正看见令姐站在一簇白玉簪前玩赏。令姐梨涡浅笑,引得万岁驻足流连,竟称赞道‘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如此投了万岁的缘。”

    我轻叹:“同是白色,不过一笑一不笑,竟得出两个结果来。”

    林珧亦有所感,把头点了一点。

    次日宫里便传下旨意来,封我八姐白苏为美人,即刻伴驾。而我,则为了那一日的大获全胜,引火烧身,遂初现出如山倾颓的端倪来。

章节目录

柳青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书林文学只为原作者阿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泱并收藏柳青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