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驾抵达的时候, 我身上已全好了, 畹华那些伤口结了疤, 痒得不行, 总想着要挠,又怕挠破了发炎, 只得苦苦忍着。v亲来找我的父亲谈过话, 两个人关在书房里, 从晌午一直谈到日落, 我领着容易偷偷去听了一阵工夫的墙角, 只是两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悻悻然地作罢了。

    不过遥遥看见父亲亲自送林家父亲出大门,两人的神情都还算温和,想来儿女事上不算谈崩了, 畹华闯这么一次祸,得来这么个结果,到底不算白费。

    圣驾到我家的那天晚上下过一场雨,白天便有了些风和凉意,左右侍从都说这是吉祥的迹象, 是上苍降幅于万岁的意思。我揣摩不透老天爷的意图, 和母亲女眷们跪在二门里,仍热得不行。

    畹华咬着牙和几个哥哥陪着长辈到大门外接驾。偷空纳凉的时候, 我瞧见他面上背上都是汗, 一副心浮气躁的不安定样子, 想必是背上痒的。虽可怜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我为女眷,不过在万岁经过的时候磕了山头,便退下了,不似他们男子,一直陪着,说奉承的话来取悦龙颜。于是便那一刹的工夫,连万岁的隐约模样都没能瞧清。

    等龙御一行渐行渐远了,我们才由着丫鬟扶了起来,理一理妆容衣裳,松一口气,想往阴凉处去避暑。

    白苏的扇子跌在我的脚下,我俯下身去替她捡了,递给她的时候被她捏住手笑道:“你方才瞧见万岁是什么个模样了么?”

    我摇摇头:“没瞧见。你看见了?”

    她笑一笑:“我也没敢抬头,一直低着呢!”

    我作势远眺了一番那早已远去,杳无踪影的仪仗,感慨道:“这前呼后拥,护得严严实实的,能有什么乐趣?这样的富贵,真是叫我不明白!”

    白苏亦颇为感慨,叹道:“确实没有意趣!”

    我携了她的手,和她并肩往院子里走去。

    一路上荷花开得甚好,粉红一片摇曳在暖风中,凌波微漾,偶见几点游来游去的红白鲤鱼,一派的生机盎然。

    于是便在过了桥,在水谢里坐了。隔水看着圣驾从另一头也绕到了荷花池边,便似看戏似的挨在一处看热闹。那明晃晃的黄色在如此炎热的日子里,越发刺得我眼睛酸痛,不受用起来。

    君臣一处,总要有雅乐来相和,很快便听见和着流水,传来笙管萧鼓的声音来,细细地侧耳听,仿佛还能听见有人盈盈地唱歌。

    白苏亦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的叹道:“兰姨确实有个好歌喉啊!”

    我怔了一怔:“哪个兰姨?”

    白苏反问道:“咱们家难道还有两个兰姨不成?”

    我把脸一拉,阴沉沉说道:“原来是那个贱人!怪道声音如此耳熟!”

    白苏发了片刻的怔,点头徐徐说道:“她确实行事不妥,不怪你生她的气。”她把扇子摇了摇,说道:“只是现在家里人多口杂的,你不要总把‘贱人’、‘贱人’的挂在嘴上,不好听。”

    我不服气,可又无法顶撞她,只好称一声“知道了”。

    坐了不过片刻,秦姨娘寻了过来,她身边还跟了个穿紫袍的宫里人,捧着拂抿着嘴,乍一看似在笑,仔细一看却不是,再看看,仍是在笑,委实有些古怪。

    我不由地悬起心来。

    “八姑娘、九姑娘,这位是宫里的王公公。”秦姨娘客客气气请着那位宫里人说道,“老爷叮嘱了,王公公是万岁身边的老人了,两位姑娘要尊重勤谨。”

    她上来头一句话就这般说,弄得我和白苏都不自在起来,遂站了起来,犹豫着向那位王公公礼了一礼。

    王公公还了我们半礼,眉开眼笑起来:“哟!瞧崔大人抬举咱家这张老脸的!老咯老咯,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尊严可谈的呢!”虽是这么说,但我看得出,我们这般的“抬举”他,他是很受用的。

    秦姨娘在一旁赔笑说道:“老爷让两位姑娘跟着王公公上前面去给万岁奉茶呢!”

    白苏和我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担忧、惊惧和绝望。所谓“奉茶”,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好叫万岁仔细看一看我们的脸,若是中意,即可入宫也未可知。

    秦姨大约是以为我们紧张害怕,便柔声说道:“姑娘不必担心,王公公会照应二位姑娘的。”说完,又向王公公行礼:“有劳公公费心了!”

    王公公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对我和白苏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二人有如被强行架在了油锅上,不过原地磨蹭了两步,就被秦姨娘从背上不轻不重推了一下,一个踉跄朝王公公扑了过去。

    幸而白苏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匆匆跟了上去。

    侧目看见白苏倒还算淡然如常,那模样很像就把自己交付出去了,是好是歹,都是上天的安排了。我却不能那般思虑,纵然嫁不了崇谨,我也不愿意再嫁他人。

    百般思绪中,恍惚听见王公公同我说话,他声音极小,起初不可闻,但很快我就听清他的话来:“……咱家宫里侍奉了这些年头,唯独见九姑娘有凤相,倒和中宫的风韵有几般的相像。九姑娘,你得依着咱家的,万岁喜欢看人笑,你多笑笑,准错不了!”

    瞬间便有冷汗从我额前滚落,隐入耳后了。

    想是父亲打点,这个王公公才肯对我如此上心。越发叫我心惊胆战起来。

    我勉强一笑:“是,谢谢王公公提点。”

    左右看了看,见除了秦姨娘在侧,我与白苏的丫鬟俱在一步之后跟着,便趁着秦姨娘和白苏说话的空儿,脚下顿了一顿,跟着“哎呦”一声,猛地蹲下身来抱住了脚,只做痛苦状。

    秦姨娘和白苏一愣,忙都围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咬牙挤眉,哼哼唧唧半天说道:“方才把脚崴了!痛煞了!”

    秦姨娘惊呼一声,忙问我:“要不要紧?还走不走得?”

    我装着要起身,跟着又尖声“哎呦”起来,连连地摇头:“走不得走不得了!骨头似乎断了!”

    秦姨娘听了,一下便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她是不拿主意的人,慌乱之间,往王公公身上看去。

    王公公皱一皱眉说道:“可不能叫万岁等着呀!这样吧,八姑娘先过去,九姑娘若是好了,再慢慢地往前面来罢!”他把拂尘一挥,不高不低叹道:“唉!虽是有凤相,但若无凤命,那咱家也爱莫能助咯!”

    遂匆匆领着白苏一人往前走。

    我蹲在地上,愁眉苦脸。

    忽被容易推了一下,就听那丫头用故作老成的声音说道:“走远啦,姑娘别装啦!”

    我抬眼望前看了看,果见他们走得远了,便舒展了双眉站起来,把衣裳拍了拍,顺手又往容易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笑啐她:“说谁装呢?”

    容易对我挤眉弄眼:“自然是姑娘了!我瞧得真真的,姑娘什么时候把脚崴了?我伺候了姑娘这么多年,又几时见过姑娘崴过脚?”

    她那小机敏的得意模样把我逗乐了,噗嗤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小声点儿。”

    容易果真压低声音问我:“姑娘现在去哪儿?”

    我把眉毛一挑,笑道:“还能去哪儿?自然回咱们自己屋去呀!这大热天的,凑什么热闹呀?”

    和丫头一壁走,一壁忍不住碎嘴笑道:“听那老太监一口一个‘咱家’的,我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了!还凤相呢,我哪来的凤相呀?我这不好端端的人相么?”

    把容易一推,红了脸笑道:“对呀,你知不知道太监是什么?”

    本想看小丫头红脸的,谁知那孩子一本正经点点头,说道:“知道,是可怜人。老家饥荒年里,总有父母想着法子的把养不起的孩子往宫里送,老人都说他们是断了根的可怜人。”

    她的话叫我又羞又愧,遂长叹了一口气,附和道:“是,是我不对。”

    在屋里偷了一盏茶的清闲,畹华便找上门来,径自往我身边坐了,嚷嚷着叫容易给他打扇子,又忍不住勾着手想去背上挠,被容易一巴掌给打开了。

    我给他倒茶,问他:“你怎么来了?”

    畹华皱眉:“我挨不住了,借着更衣的幌子出来的。那规矩立的,把人累死!”

    便问他有没有看见白苏,畹华说道:“八姐姐端着茶进去了,万岁喝了她的茶,问了她的名字和年纪,便没再多问了。阿姊怎么逃了的?父亲还问秦姨呢!”

    我笑了:“你别管!”

    正得意我那不入流的小伎俩,就见彩秀从门外走进来,同我说道:“姑娘,老爷叫你上前面去,不要耽搁。”

    彩秀原是父亲身边的人,后来兰姨娘到了我家,她便去伺候了兰姨娘,为着这个,我多少有些记了她的仇。

    把头一扭,冷冷说道:“我脚崴了,去不了。”

    彩秀亦是冷冷的:“老爷说了,姑娘少装病,哪里就那么巧?若不肯去,老爷就亲自来提人了。姑娘到时候可别嫌丢人。”

    我恼道:“你威胁我?”

    彩秀冷笑:“奴婢照着老爷的原话说罢了,怎么敢威胁姑娘?不过老爷是父,姑娘是子,也该忌惮着些严父的尊威才是!”

    她的眼里一向只有父亲,从不把我和畹华放在眼中。

    我深吸一口气,冷冷笑了:“好,去就去。”

    畹华忙来拉我:“阿姊,别冲动!”

    我对他笑了一下:“别管,我自有主意。”又对彩秀冷哼一声,让容易把她请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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