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回到家, 照顾母亲就成了我顶要紧的事情。ξ华厌倦了服侍母亲, 他很愿意伺候在母亲身边, 做一个孝顺体贴的孩子, 只是他毕竟是男孩,许多事情不方便, 也不够细心。

    比如他在母亲的屋子里煎药, 把满屋子熏得都是昏沉沉苦涩涩的药味儿, 连续十几日下来, 莫说母亲了, 就连上房一屋子的丫头妇人也都有些色变了,只有畹华仍不自知。

    我头一件事就是把煎药的活接了过来。

    那时节天越发的热了,守着药炉不过一会儿便会满头大汗,等药沸了,连贴身的小衣也都湿了。

    我把药炉搬到院子里的海棠花架子下, 时而风来时而风去,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母亲素信佛,病中越发的问起神佛来,畹华放了学,把课业做了, 就坐在母亲的床边给她念《妙法莲华经》, 若是畹华来得迟,就是我先念一段, 等畹华来了, 仍叫他念。

    回家照顾了母亲五六日, 连大姐都归宁过,因她还有自己的公婆要伺候,又看母亲面前有弟弟妹妹尽孝,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便跳上马车匆匆赶回去了。

    只是我一次也没见过父亲。

    畹华每天上学前是要向父亲问好的,我便问他父亲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谁知畹华把脸一拉,恶声恶气说道:“还能忙什么?左右不过是‘仕途经济’这四个字罢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憋了半天说道:“明天早上你去请安,把我也叫上吧,母亲嘴上不说,心里大概是很愿意父亲来看一看她的。”

    畹华嗤之以鼻:“阿姊你可真傻!母亲那样要强的人,哪里肯要这嗟来的恩情?”他把头一昂,说道:“母亲说了,我和她最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阿姊你不懂!”

    我叹了一口气,默默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又忍了一日,终是没忍住,在伺候母亲用汤药的工夫,几番的欲言又止,到底把母亲给惊动了。母亲把药碗交给丫鬟,淡淡一笑,说道:“想说什么便说吧,吞吞吐吐的多难看?”

    母亲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加问不出口了,遂把头低了,沉默半晌,如蚊蝇嗡嗡一般说道:“父亲好些日子不着家了,女儿想着是不是该去问个安好。”

    母亲又笑了一笑:“去便是了。你到底仍是你父亲的女儿,该尽孝还是得尽孝,至于其他的,和你不相干。你不要胡思乱想,把性情移了。”

    “那母亲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母亲默一默,笑了:“还能怎么想的?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将将算一算,小半辈子都过去了,这会子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不是?更何况还有你和畹华呢!”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说道:“你四婶昨天来的时候,说要找一副鞋样子,我叫慧儿翻了半天都没找到,谁知她走了,倒给翻出来了。你去给你婶子送去吧,也正好散散心去。”

    慧儿极有眼色将一副鞋样子送到了我的手上。

    我接过鞋样子放在膝上说道:“等畹华来了我再去吧?”

    母亲拍了拍我的手,笑了:“去吧,也好让我一个人静静,还有慧儿她们呢!”

    慧儿敏儿俱来劝我:“姑娘且去吧,难道我们当真就那么不会服侍人?”

    我无法,略坐了一坐,起身便出去了。

    出了上房正屋不过百步之遥,我不察迎面和一个新妇撞了个满怀。

    就听那新妇哎哟一声,身边的丫鬟已经嚷开了:“奶奶,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要回屋休息吗?要不我去叫大夫?”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转而就来瞪我。

    我虽满心抱歉,但绝不许丫鬟来骂我,于是也沉了眼神瞪向她。

    那丫头顿时就不大敢说话了。

    倒是那年轻媳妇温和笑了笑,摆手说道:“不要紧的,撞得不实。”

    她忽闪着一双杏仁眼睛看向我,笑道:“是四小姐吧?走这么急是急着要去哪儿么?”

    我顺口说道:“我不行老四,四小姐是我……”

    话说到一半,目光正好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是,不由地就哽住了。

    她亦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像捧着个宝贝鸽子蛋似的捧着,软语笑道:“听筠公说,他一共生养了四个女儿,可怜两位早去的,家里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小姐你不就行四了么?”

    此一言说得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寒气,再看看她那曼妙的身姿,听一听她那玲珑剔透的声音,我这才后知后觉猜到了她的身份。

    一发厌恶起她来。

    殊不知筠公是我父亲的名号,小的时候也曾听母亲这般温存唤过父亲,谁知如今竟从这个贱妇的口中听到了!

    我直气得浑身哆嗦。

    “从来没人敢放着我的面把我和妓/女生的孩子放在一起说的!你倒是好极了!把嘴一张,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胡说!”

    她一听,把嘴一捂,佯装受了天大的惊吓说道:“四小姐,你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当着你父亲和你姐姐的面说呀!这得多伤一家人的和气?”

    说着,竟来拉我的手。

    我哪里容她碰我?当即把她的手使劲一摔,冷笑:“一家人?你是什么东西?明门正路也没走过一遭,你哪来的脸面!不要脸的东西!呸!”

    她竟不气,硬是拉了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嫣然一笑说道:“我知道四小姐不喜欢我,可总该看在弟弟妹妹的份上,好歹嘴上积一份德才是啊!四小姐,我给你生个小弟弟,你说好吗?”

    我想我脸上一定铁青极了,不然声音怎如地狱里传来的一样难听?

    “不用劳烦你侮辱我家的门楣,我有自己的亲兄弟,还轮不着你来费心!”

    没想到她丝毫不恼,朗声笑了起来:“那我给你生个小妹妹吧!你不是没有妹妹吗?”

    我气急败坏,猛地将她一推,往她脸上狠狠啐去:“滚!”

    眼看着她倒退两步,紧跟着放声使劲尖叫了起来。她叫得我穿耳欲聋,头疼脑胀,遂想也不想,抬手就往她脸上使劲一挥。

    她怔了一怔,如丧考妣般声嘶力竭起来。

    这下她的丫鬟也撒欢叫嚷起来:“这是做什么呀!姨奶奶还有着身孕呢!快点叫大夫去呀!糊涂的东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家伙,还用起成语来了。

    跟着她的小丫鬟如受惊蛰一般,跳脚就往外飞奔而去。

    她的叫声引来下院众多仆妇,见此场景,都纷纷来指责我年轻糊涂。

    我此生最恨长舌妇人无中生事,遂把脚一跺,心烦意乱中冷笑道:“统统胡扯!哪里就伤到孩子了?她是什么瓷器做的东西,就那么娇贵了?”

    说完,扭头跑了出去,全然的眼不见心不烦。

    我带着一股无名的邪火直冲冲刮进了四婶娘的屋子,她正和智心和尚商议给过世的四叔做法事的事情,看见我莽莽撞撞几乎是跌进了屋里,唬得连忙站了起来,一叠声地叫左右丫鬟来扶我。

    我拨开丫鬟的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正好看见四婶的琵琶搁在紧挨着的另一张椅子上,便丢了鞋样子,抱起琵琶,不管三七二十一弹奏起来。

    琵琶被我弹得铮铮作响,如同烈风刮在刀尖子上般的难听。

    我却克制不住自己。

    凭什么,凭什么母亲和我要受这样的腌臜气!

    四婶眉尖微蹙,忍耐片刻,见我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便从我怀中抱走了琵琶,又吩咐丫鬟倒杯酒来给我定定神。

    我冷笑:“我不喝酒!没得喝酒醉便宜别人!”

    四婶不理会我的疯话,将琵琶小心翼翼收了起来,等丫鬟端了酒来便催我喝下,方才说道:“你往雨兰那里受委屈了?”

    “雨兰是谁?”我想也不想,张口便问。

    随即便看见四婶略带悲悯地望着我,便知道了雨兰就是那贱妇的名字了,遂冷哼一声,说道:“卖唱卖笑的贱妇!也该到母亲面前搬弄是非!竟还敢……”

    不待我说完,四婶已呵道:“芙儿,够了!”

    我愣了一下,抬头望向她。

    四婶嗟叹一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似是悲凉:“她如今毕竟是你父亲的妾室了,又怀着咱们家的骨血,你推她那一下本不如何,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赔了肚子里的孩子,你父亲岂能不生气伤心?你母亲,难道脸上又会好看么?”

    我张了张口,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

    四婶挽了我的手,轻叹:“你恨也好,怨也罢,事已至此便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的事了,你还小,不要再做傻事了。”

    恍惚万年的凉薄,一霎时从我眼前掠过。

    父亲身边的秦姨娘找了过来,问了婶娘的好,对我说道:“姑娘,老爷叫你过去。”

    我颤了一颤,问道:“父亲叫我?父亲眼下在哪儿?”

    “老爷在西厢房。”

    西厢房,那是雨兰住的地方了。难道是方才的事情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现在要为了妾室来训斥嫡女了?

    四婶问道:“兰姨娘好么?”

    秦姨娘点了一点头:“兰姨娘没事,多谢四太太关心。”

    四婶轻轻叹了口气,对我点点头:“你便去吧,许是你父亲找你有要紧的事呢?”

    我磨磨蹭蹭着跟着秦姨娘走了。

    一路上秦姨娘都青着脸不说话,我只当骂了雨兰,她连带着脸上也不好看,遂也没有跟她搭话。

    到了西厢房前那条蜿蜿蜒蜒的羊肠小路前,秦姨娘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姑娘。”

    我愣了一愣:“秦姨,怎么了?”

    她沉着脸说道:“不管一会儿老爷怎么说,姑娘心里得知道,姑娘没有做错什么事,都是贱妇人自己的错,跟姑娘没有半分关系。”

    秦姨娘眼中露出几分不屑,呸道:“那伎子真当自己是宫里出来的贵人了?姑娘不知道,你先前不在家的时候,她是怎么到太太跟前闹的!太太那么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全是被贱妇给气病的!姑娘是太太的女儿,自然应该为太太打算!”

    我从来不大与父亲的两位姨娘亲近,一向都淡淡的,没想到她们竟肯为我和母亲想着,与我和母亲一处的同仇敌忾。

    遂又是感动又是伤心,唯有点一点头,勉强一笑:“放心,我从不觉得竟是我错了。”

    说着,有如身先士卒一般,率先往西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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