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才子佳人,江南烟花月长桥古寺,别梦故园春

    诗曰:

    江南三月醉烟花,树树啼莺处处蛙。w波破,春到人间垂柳斜。

    谢桥和澄湘公子一路向南。烟花三月,草长莺飞。杨柳风杏花雨,洗面洗心。二人刚刚从一场惨烈的雪灾中走出来,看着眼前这丽日烟花,恍如隔世。

    醴州曾是谢桥印象最深的地方,它的过去和现在,令谢桥感慨万千。醴州和棠郡,总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卢格会是第二个卢瀚卢大人吗?卢瀚被贬,会不会影响到卢格的仕途?

    卢瀚一生宦海沉浮,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但卢瀚当时还年轻,主政一方的时候并不多。谢桥想要沿着卢翰的足迹走一走。

    澄湘公子要到沿海走一趟,希望谢桥一起结伴同行。谢桥对澄湘公子有仰慕,还有些依赖,不舍得就此告别。于是二人决定一起过长江经吴越再到沿海。

    越向南走,景色越美。画船春雨,拂堤杨柳、绿水人家。

    这日,二人来到一个叫长田的小城歇脚。刚走进小城不久,就听得锣鼓铙钹一阵响,有人咿咿呀呀的唱。走近一看,是一个大戏台子上,一个女娇娘正在唱戏,前排坐着些人物,似乎是当地的士绅,周围挤满了看戏的人。一些青年男子,聚在几处,边看边说话。

    原来,这几天是小城的“花会”。城中各个乐坊的姑娘们,都会登台表演各自拿手的绝活,歌舞弹唱,各施所长,最后会评出本届的花魁,披红挂彩风光无限。两个人也近前看热闹,就听得旁边的人在打赌:“我赌露华夺魁,美如天仙,唱的还好!”另一个说,“没她什么事!肯定是沉香夺魁啊。你看人家那长相那身段……啧啧……关键是沉香可是尹老爷的人!”另一个回说,“那么说,水湄才能夺魁,那是县老爷最抬举的,谁还敢抢?”“闭上你的嘴,不要命了?”另一个斥责道。要知道,朝廷严禁官员狎妓,一旦逾矩,是要被严办的。说错话的那人吓得赶紧捂住嘴,左右看看,总不安心,赶快溜走了。

    这时,戏台上换了人。只听锣鼓家什一阵响,有人在门里唱,却不见人。众人正等得急,见一个美人风摆杨柳地出来,走一圈台步,亮个相,坐在一个小桌子后面做照镜子状,嘴里咿咿呀呀地唱,原来演的是《花木兰从军》:“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开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扭扭捏捏地作态。接着出来一个男将,绕着花木兰转一圈,施施然拜倒在那石榴裙下。谢桥心里想着,主战的将领亡的亡,贬的贬,朝廷对外割地献贡,老百姓却在乐不可支地看这小女子保江山的戏码,不由得叫人一声叹息。不看也罢了。

    周边三三五五的青年男子,看起来像读书人,也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那个貌美如花、这个风摆杨柳,前边的沉鱼,后边的落雁。总之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爱,哪个当花魁众口不一。有人说,看完表演别忘了聚聚,押明年的考题,还有定好的过往状元卷合集已经送到,记得来拿。原来果真是要参加明年考试的书生。谢桥和澄湘公子刚刚从人群走过去,就听得身后有人吵了起来。原来,书生们三天后要举行赛诗大会,到底请哪几个姑娘参赛助兴,两个书生意见不统一,不禁大吵起来。谢桥和澄湘公子已经走远了。

    话说两人过了长江,一路上春光正浓。看尽江南秀色,眼底繁华,耳边日日卖花声。真个是暖树莺争,熏风燕舞,村村酒旗,处处杂花。不觉心情舒畅起来。谢桥沿途探访卢翰的事迹,听了不少卢瀚当年清正廉明的故事、传说。但是这些地方,当下也不一定比灾前的醴州好到那里去。各个地方的治理与主政的官员息息相关,真正清正廉洁的却是有限。澄湘公子不时探寻二十年前那妇人和小孩的消息,也没有下文。偶尔也去打点各分号事务,他的日升行分号遍及大江南北。

    这一日两人正在赶路,眼见前面一座山,钟灵毓秀,绿树婆娑。山脚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河,碧水凝波,倒映着山影,远处有渔舟欸乃,搅乱一天云。路在山脚下蜿蜒,两侧是大片大片的桃林。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景色美不胜收。二人心旷神怡,下马漫步,徜徉在山水间。没走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弹琴,琴声浸润着山水的翠色,有了灵气,啼莺般在山谷回旋。二人循声而去,转过一个河湾,见到一行人正在游玩。琴声正是从哪里传来的。二人走近,原来是一群踏青的青年男女,抚琴歌舞,不亦乐乎。细看,这些人与长田更有不同。他们衣着考究、妆容精致,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雍容。那些人见来了两位风流公子,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原来此地已近建白城,他们都是建白的士子,约了建白名妓,备了美酒,趁着大好春光来踏青赛诗。众人邀请澄湘公子和谢桥也一起参加。

    建白是江南大阜,人杰地灵,文华荟萃。澄湘公子本是音乐大家,谢桥也非常喜欢音乐,高兴地留下来欣赏。一行人琴箫琵琶样样精通,唱腔仰扬顿挫,缠绵婉转、柔漫悠长。一位姑娘开口演唱了一阙应景的桃花词:

    【红林檎近】九曲春江水,十里桃花湾。风雨桥边影,渔樵曲外烟。漫看云青野径,粉墙黛瓦啼鹃。仙翁静钓晴岚。鱼上桃花滩。 夭桃王母种,天地寄花笺。半江红紫,落霞绮梦翩翩。对春江万古,桃花千树,笛音里社燕年年。

    调转【 满庭芳】春山迢递,碧桃红粉,女儿小立桃花。茜裙香透,心事诉琵琶。昨夜雨丝风片,千江外,明月谁家?曾记否,渔鼓烟村,执手咏蒹葭?山家。桃树下,乱红春水,落雁平沙。桃叶妖娆绿,又换物华。浓淡东风如意,一江羅绮半江花。斜阳外,云帆点点,吹梦到天涯。

    一曲歌罢,赢得一阵喝彩。

    移时,另一位姑娘开始演唱。只见她眉如春柳,面似桃花,星眸似碧潭明月,素手如玉笋新芽。首微颔梨涡清浅,唇漫启玉贝新编。转轴拨弦,琵琶斜抱,一开口,演唱了一首《临江仙》:“几度溪桥亭外月,韶光又绿流年,好风吹皱水云天。缤纷前世愿,次第落花间。 微酒诗窗青玉案,红楼吹彻清欢,暂将别梦种春山。多情千顷碧,金柳共梵烟。”

    这首小词由小姑娘唱出来,显得格外玲珑妩媚。澄湘公子轻轻一笑,以箫相和。箫声的加入,使这首词有了辽远悠长的气韵,更衬得女孩的声音清丽娇媚。其它女孩不禁起舞相伴,舞姿轻盈婀娜,摇曳生姿。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博得众人一阵喝彩。女孩向澄湘公子深施一礼,表示感谢。歌舞尽兴,大家转移话题,谈论科考志向,修齐治平是说顺了的,张口就来;才子佳人题中应有之义;地方富庶贫瘠是否堪用,朝中权势倾轧如何避短扬长;本朝科举取中者做高官的机会大,是读书人的好时候,正堪一搏……说来说去不过是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功名一场富贵齐天。仿佛万世太平一般,无一个记得边境的危机。割地献贡他人事,饿殍红粉各由天。离开卢瀚的府衙,重新看文人种种,谢桥感慨颇深。

    众人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笑话。

    有一个读书人,72岁中进士,未授官职,郁郁不乐。因身体多病,时时静室打坐清修。这一日家人久不见老爷出来,派下人前去探看。下人敲门不应,轻轻推门进去,见老爷正靠在墙上打坐。呼之不应,近看,发现脸色不对。用手一试鼻息,居然已经去世。吓得没人声的嘶喊,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报信。家人大惊,赶紧进来看,见书桌上留有一封绝笔。“吾儿:为父一生读书,学富五车。七十有二而中进士,大器晚成也。然微躯多恙,难胜大任。吾不欲遐年,于今日舍去,早入轮回。以吾毕生所学,及廿年健体,来世齐家治国,不负先贤仁义教化。吾去后,选穴东山,高举以观天下。吾平生所重,唯道德文章。吾儿且以四书五经并一切典籍、科举卷贴合集,置于吾侧,读不缀也。翌日若见人言此信者,吾儿新父也。”

    大家却笑不出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有人提议以“春”为题赛诗,一柱香时间为限,不限韵。得到了一致赞赏。于是,人人静思。一炷香之后,得诗十数篇,公选后共得三篇佳作。

    其一:《春愁》

    高阁迢递乱飞花,曲陌参差日又斜。芳信一枝香泣露,滋藓满径碧无涯。

    玄都红粉蓬山远,沧海明珠晓梦奢。烟柳兰舟归未得,东风忆向旧琵琶。

    其二:《春怨》

    青钱杏雨怨东风,彩凤罗衣人面红。锦字高楼蝶梦短,鸳机和泪桂堂空。

    灯辉眉月丝丝柳,酒暖银钩片片篷。五湖烟水经行处,可忆西窗说断鸿。

    其三:《春问》

    双双社燕剪东风,寸寸相思画不成。香雪几时闻雁信,夭桃何日笑鸳盟?

    山河客梦人难共,岁月冰心谁与同?帘外啼莺花下酒,一池吹皱岂干卿?

    谢桥和澄湘公子只说不敢献丑,告辞离去。青年才子们在继续讨论那些典故诗心。

    一路走来,春色愈加浓丽。莺啼千里,绿满山川,吴侬软语的卖花声里,家家绿水,处处闲花。

    这天两人正在城中闲狂,澄湘公子忽然在一个小摊子前停住了脚步,暗暗打量街对面一个男人。只见那男人身体高大,骨骼粗壮,皮肤黝黑,腿短小眼睛,走路罗圈,正在街上左顾右盼地走过。澄湘公子叹息一声,悄悄对谢桥说到,那是敌国朗燿的探子。敌人都到了江南,可见形势不妙。应该附近还有他们的人。谢桥将信将疑。

    果然,向前走不远,又见到了一个这样的人。谢桥不解。澄湘公子告诉谢桥,这些人习惯了骑马打猎,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同。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了解的人很容易看出他们是朗燿人。我时常到那里做买卖,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一般是几个人一个小队。朗燿一天也没忘记要灭掉我朝,我们却在歌舞升平中醉生梦死。更有些地方官,借机与朗燿做生意,大发其财,实际上就是出卖国人利益、助纣为虐。偏偏我们的皇帝喜欢闭着眼,听这些人大谈边境康宁、国泰民安。这些人以此为功绩升迁,也以此为借口攻击大将拥兵自重,罢免打击主战派。澄湘公子说着,神情沮丧。

    但是他们又能怎么样昵?

    行行复行行。澄湘公子和谢桥,走过了江南的繁华,这一日来到了距海边几百里的地方。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紧赶一段路,想到前面投宿。

    正在官道上跑着,忽然听到有人呼喊救命,再听却又没有声音了。谢桥还在犹豫,以为听错了,澄湘公子却辨识出大概的方向,二话不说,策马就冲了过去。原来路的两侧都是树林,林中一条小路横贯而过。声音就来自一侧的林子里。天还没有黑,影影绰绰看到三个黑影,肩上扛着东西。说时迟那时快,澄湘公子扬鞭立马挡住了几人的去路,谢桥断后。那几人见有人来,忙说是附近村子的农人,正要收工。澄湘公子喝令他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几个人一看事情败露,扔下麻袋转身就跑,被澄湘公子捉小鸡一样提了回来。顾不上收拾他们,点了穴扔在一边,赶快救人。打开两个麻袋,赫然是一个少妇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早被打晕了。二人赶紧施救。正忙乱中,忽然一阵黑烟笼罩了身边的林子。澄湘公子知道着了暗算,叫谢桥不要追,两人各抱着一个人向前掠去,跃出了烟幕。原来歹人不只三人,还有人暗中策应。一看不能得手,施了障眼法溜之大吉了。

    一番折腾,妇人哼了一声醒了,愣怔中,一把夺过女儿放声大哭。接着小女孩也醒了。女人这才发觉似乎不对,借着微微的亮光狐疑地看向二人。澄湘公子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你被救了,我们是好人。你家在哪里,姓甚名谁,我们送你回去。女人这才相信遇到了救命恩人,倒头便拜。正说着,一个男人气喘吁吁跑过来,那女人一见,哭声更大了,边哭边斥责男人。

    原来一家三口就住在林子前面不远的村子里,今天女人回娘家,原说住在娘家,就在这片林子后面。可是男人不放心,晚上非要来接,上路就晚了点。结果男人又落下点东西,跑回去取,女人带孩子先走几步,本来也没一刻钟功夫,不想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是澄湘公子和谢桥正好路过,他们今天就将妻离子散。

    这时天已经黑了,女人和孩子一直在哭,澄湘公子怕歹人不死心,再下黑手,便送他们回家。一家人千恩万谢。

    这家人是普通的农人,并不会得罪什么人。强抢女人和女孩的事,在这一带非常多,都被卖到了青楼妓馆。好多妓馆买到小女孩,从小养起来,逼她学各种技能,长大了就在妓馆里挂牌子。培养出一个红牌,妓馆就有了摇钱树。不仅是妓馆,好多人家也是不重养男重养女,把女儿当成摇钱树。还有把漂亮男孩当女孩养的,更是毫无廉耻。社会风气如此,人贩子更是横行。那些人贩子买不到人,就会暗中下手,强抢落单的年青妇女或小姑娘。

    纵使再怎么对这混乱的世道心知肚明,二人也免不得越听越恨,恨得牙根痒。

    谢桥直道:“可惜没抓住那些人,报官吧。”

    那男人苦笑着说,抓住了也没用,这事多了,官府睁一眼闭一眼,哪管老百姓疾苦。有的地方抓到人送官,官员还会给人贩子严惩;有些地方,人贩子抓起来没多少日子,交些钱就能把人保出来,重操旧业。有的地方整个村子都是人贩子,男男女女齐上阵,诱骗拐卖强抢,互相配合,什么缺德手段都有。听说有的地方,官府也看着眼红,就把一些有罪没罪的人抓起来,小罪重判,大罪判死,然后罚没家产充公,妻子女儿充为官姬。我们这地方还算是好的。

    谢桥气愤地说,“难道没王法了?就没人管吗?”那男人说,“怎么没有,去年邻县一个书生不信邪,自己收集了这类事情的材料,到衙门告状,请大老爷与民做主!”谢桥长出了一口气,还是有人为民请命的,却听男人接着说到,“结果那书生被诬陷,坐牢,说他有意陷害大老爷,编造材料,给当地官府抹黑。还有人说他娶不上媳妇疯了。”“后来呢?”澄湘公子问到,“死了,说是在牢中自杀了,谁知道。当官的要不管,别人管也没用。”

    这真是黑白颠倒、善恶不分!

    谢桥再也说不出话来。二人只得把他们送到家,才在一家人的千恩万谢中投奔客栈去了。

    走走停停,三月底,澄湘公子和谢桥到了东南沿海的源州城。

    源州城是东南第一大城,也是第一大海港。碧波万顷,千帆竟渡,各地的大小商船往来如织。街市上经常能够看到外藩模样的人。城里郊外,到处开满了火红的瑞桐花,连云照梦,如霞似火,仿佛整个源州城都在燃烧。

    谢桥第一次来到东南沿海,目不暇接,看哪里都新奇。澄湘公子带着谢桥先来到城郊的万安桥。

    万安桥,当地人也叫长桥,风雨桥,是五墩六孔木拱廊桥,形似彩虹,完全以梁木穿插别压形成的拱桥,桥长三四十丈、宽两丈,每个桥墩都像个小船,五个桥墩间距不同。桥两端各有数十级石阶,桥上有屋宇数十间,双坡顶,两侧设木凳。桥的一端建有重檐的桥亭,飞檐走梭,顶盖双披青瓦,技艺巧夺天工。整座长桥古朴端庄,气势雄伟。因为该桥本是当地士绅为父母祈福捐资所建,所以当地老百姓把长桥也叫孝亲桥。桥下的河本叫西河,后来唤作长桥溪。长桥溪溪流开阔,树木青翠,风光秀丽,慢慢地成为当地一景。此时正是瑞桐花盛开的季节,长桥两岸火红的瑞桐花开得如火如荼,热烈奔放。

    长桥向前,是鹿鸣山,山坡上有一座初元寺。这一天是“勤佛日”,长桥庙会。

    天还没亮,整条街道就开始热闹起来,“勤佛”的信众早早来到初元寺,寺内人头攒动。“勤佛”开始后,一名僧人引导信众在大殿内向佛行礼诵经,到寺外绕塔,再回大殿内诵经行礼。“勤佛”绕行时,僧人手执木鱼,边敲边诵经,信众跟随其后,唱诵“南无阿弥陀佛”,在大殿前供上香烛、鲜花和水果,燃一炷香,许下心愿。

    “勤佛”之后,寺庙会布施斋面。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来者有份。老百姓传说,“初元吃面,福寿绵绵!”

    街上的小贩们也忙碌起来,抢点摆摊:这边,卖各种小吃的,香雾缭绕;那边,卖香纸供品的,卖鲜花的,卖糖饵果品南北炒货的,卖玩具的,捏糖人的,甚至还有卖外藩物品的,琳琅满目;各种摊位的叫卖声、呼朋唤友声、大人孩子的说笑声,隐隐传来的钟鼓木鱼声,一片热闹。远处的场地上,舞龙的、耍狮子的,唱曲的,耍各种手艺的,彩扎、剪纸、刺绣、竹编等,五花八门异彩纷呈。

    火红的瑞桐花下,娇柔妩媚的女孩子们明眸皓齿,笑语盈盈,衣袂飘飘,宛如仙子。

    谢桥怦然心动。

    澄湘公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箫声渐起,像悠远平和的呼唤。在这欢快的气氛中,澄湘公子的箫声也温暖起来。

    一会儿,一个老人大笑着走来。老人大概七十来岁,满脸皱纹笑成了一朵花,身体健朗,精神矍铄。走近澄湘身旁笑道:“少爷回来了。”。

    澄湘公子爽朗地笑着,叫老人穆阿公。穆阿公拉着澄湘公子上下打量,合不拢嘴,突然发现了澄湘公子身边的谢桥。他愣愣了神,竟凑近了仔细打量,嘴里喃喃,听不清谓何。

    谢桥一下子被弄得不知所措,也跟着叫了一声穆阿公,躬身施礼。穆阿公打量着谢桥,满眼笑意,只无由朗声道:“太好了!”

    澄湘公子笑着拉住穆阿公,指着谢桥说,“这是谢桥,我结拜兄弟。”老人愣了半晌,面带怀疑地说到,“这怎么可能?世上竟有这般相......”阿公的话没说完,澄湘公子便笑着拉起两人说,“走,回家啦!”

    城中人来人往,店铺林立。各种建筑 “红砖白石双拨器,出砖入石燕尾脊”,都是雕梁画栋、气势宏伟的宫殿式大厝,与中原风格大不相同。一路上,穆阿公还特意指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房子给谢桥看,原来那里是“蕃坊”,还有外国人盖的“庙”。

    穆阿公说,本地的“皇宫起”大厝,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相传唐朝光化年间,百水本地美女、才貌双全黄小姐,被闽王选入宫中立为王妃。 有一天下着大雨,闽王见爱妃坐在窗前流泪,便问:“爱妃,你住在宫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 王妃答说,“我想家!亲人们身居茅屋,又地处滨海,遇到大雨加上大风,经常是茅飞屋塌,苦不堪言。如今这样大的雨,一家人不知遭受多少罪呢!”闽王怜惜她牵挂亲人之情,答道:“爱妃不用烦恼,寡人赐你府上建皇宫式的房屋!” 王妃听罢,立即跪下谢恩,随后对传旨太监说道:“陛下赐我府可建皇宫式的房屋,你速去传旨。”闽王说的“你府上”是单指王妃的家,这时王妃说成“我府”是故意含混其义,让太监误以为是指整个州府,以造福家乡。于是整个百水府,特别是达官、豪绅、富商,甚至普通百姓人家,纷纷仿效王府的样子造起了房子,这种房屋形似殿宇,富丽堂皇,既有天井相隔,又有回廊连接;燕尾脊直指天空,木雕石雕罗布屋下,雍容稳实,金碧辉煌 。

    一会儿,来到了一座大房子,正是“皇宫起”。

    “开正门!”还没到门前,穆阿公就大喊了一声。

    叶家平时是不开正门的,走两侧边门进出,正门只有逢大事时才开启。现在少爷回来了,这是家里的大喜事。他这一喊,全家所有人都知道,少爷到了。

    入得大门,迎面一个石雕屏风,刻着栩栩如生的八仙过海图案。这是个五进大宅。经下落,天井,进上落主屋的中间的厅堂。厅堂面向天井,宽敞明亮,是节日里祭祀祖先、神明的地方,也是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厅堂左右各有前后房四间,是卧室,房门悬挂着竹帘子,房顶有天窗。上落两侧各有许多房间,门庭四周筑起围墙。整个建筑富丽堂皇。

    穆阿公是这个院子的老管家。澄湘公子的归来,让整个院子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穆阿公一直称谢桥为“你弟弟”、“小少爷”。他带着谢桥东瞧瞧西看看,絮絮叨叨讲述着这座房子的点点滴滴。

    那一晚,一壶老酒,幽微月色,谢桥听澄湘公子和穆阿公讲老宅的故事。

    澄湘公子告诉谢桥,这里是他母亲家族的老宅,穆阿公是这里的老管家,是看着母亲长大的人。而澄湘公子一路寻找的,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和亲弟弟。这些年,全国各地都找几遍了,就是没有消息。老人家想母亲想疯了,看到谢桥就以为是澄湘公子亲弟弟,于是才有见面时那不管不顾把着人看不住的一幕。

    谢桥早就从澄湘公子的神色中感到这事非比寻常,现在才知道,澄湘公子心中有着这样的伤痛。不觉一阵心痛。

    “我母亲的家族,是本地的武术世家,世代习武从医。到我母亲那一代,姥爷姥姥早逝,只留下舅舅和母亲两个孩子。那时候舅舅在外拜师习武,他的同门师弟和他一起来这所老宅游玩,与我母亲一见钟情。我父亲本是武将世家,行走江湖拜师学艺,与舅舅交好。后来在一次边境战斗中,舅舅战死,父亲被贬。当时我在舅舅身边,也差点丢了性命,是一澄大师救了我。但是一澄大师受了伤,我们在一户山民家中疗伤,躲避敌人。外面相传我在那场战斗中死掉了,母亲伤心欲碎。其实母亲并不是一般小女子,她年轻时习武学医,跟着父亲和舅舅浪迹万里沙场,我就是在边关出生的。但是母亲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她觉得保境安民是大人的事情,我当时才十来岁,就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父亲这是报国忘家。当时弟弟长桥才一岁多。母亲失去了我,每天恍恍惚惚,总怕弟弟长大后,被父亲要求到战场上厮杀,她不能再失去这个小儿子了。于是,有一天,母亲收拾了随身物品,说带着弟弟回老家,从此一去不返,杳无消息。等我找到父亲时,母亲已经不知所踪。二十年来,我暗中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找到母亲的消息。我母亲闺名叶笑桐,舅舅叶瑞桐,这里就是他们长大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回来,感受母亲的气息。”

    谢桥听着,只觉得很为澄湘公子伤心,难怪澄湘公子有时候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现在才理解了“高城凌云,长桥卧波”,也感到澄湘公子对他好,隐约也有把他当弟弟的感觉吧。

    “那时候啊,”穆阿公慢悠悠开了腔,“你母亲才十六七岁,也是一个春天,瑞桐花盛开,我带着她去长桥庙会玩。小姑娘开心的很,这瞧瞧那看看,站在一棵瑞桐树下,踮起脚尖闻花香……”

    小姑娘叶瑞桐,长得眉眼清朗,梨涡深醉,双颊艳如胭脂,樱唇巧逾桃花。这一天穿着一身白衣裙,正站在瑞桐树下闻花香,不远处走来一个青年男子。只见他身材魁梧,坚毅沉静,青春的身躯充满了力量。鼻如悬胆,重眉星目,虎步生风。这个青年人一直走过来,看到女孩的轻盈明丽的笑容,他觉得见到了花仙子。他瞬间觉得呼吸不畅,眼睛移不开,腿也不会走路了,傻傻的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女孩转过头,忽然向自己这边跑来,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瑞桐花。他还没反应过来,女孩已经风一样从他旁边飘过去了。他摇摇头唤醒自己,一脸苦笑。回头叫声师兄,却惊讶地发现那女孩正拉着师兄的手晃来晃去。原来女孩正是师兄的亲妹妹。青年男子喜出望外。那个女孩就是叶笑桐,师兄是叶瑞桐,而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后来的东方将军,当时化名陶江。当然,这是谢桥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小姐也很喜欢你父亲,你舅舅做主,二人交换了信物,定了亲。家里举行了盛大的订婚宴,然后小姐就跟着师兄弟二人北上了,这么大一个家全交给我管着。后来小姐只回来过一次,大少爷倒是回来过几次,听说小姐生了儿子,夫妻恩爱,我也就放心了。直到很久以后,小少爷拿着叶家家传的这管箫回来,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怜我们小姐啊,你要想死穆老头啊。”

    澄湘公子眼望远方,轻叹一口气:“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可母亲就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三个人都是一声叹息。夜已经深了,窗外,繁星满天。

    谢桥在老宅住下来,每天到处瞧瞧看看。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觉得处处新鲜,尤其爱看瑞桐花,枝枝朵朵,开的漂亮。

    虽然只来了几天,他却总觉得老宅中有一股令他生出亲切的味道,非常温暖。他与澄湘公子品茶喝酒听弦管,也和穆阿公聊天。穆阿公一直亲切的叫他小弟。他说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谢桥那样像他们家小姐。知道谢桥家在北方,有些失望,有些伤感。但是他还是坚持称呼谢桥为小弟。

    这一天,穆阿公拉着谢桥,神秘地来到一个地方。在角落有几间屋子,原来是鸽子房。“这些都是给小少爷养的鸽子,你看,多漂亮。”原来那都是信鸽。

    源州城的四月,气候温和,百花竟放。澄湘公子乡情浓厚,谢桥处处新鲜。两个人放下一切,轻松地享受这愉悦的时光。这一天,早早吃过晚饭,一番特殊打扮之后,澄湘公子神秘地拉着谢桥出门了。

    澄湘公子带着谢桥来到了鹿鸣山。在一个山坳里,二人躺在草丛中聊天,头上是火红的瑞桐树,远处是落日余晖。

    天渐渐暗了,模糊的夜幕下,一点点闪烁着荧光。原来是萤火虫!萤光虫星星点点,忽隐忽现。密集处层层叠叠,它们在黑暗中舞蹈,越聚越多,荧光闪烁,如星河旋转。两个人坐在山上,饮酒谈天看萤火,仿佛伸手就可摘下天上的星星 。

    天上的星光,地上的荧光,编织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幻世界,使人不知身在何处。

    “我父亲跟我说过,他第一次来这里,舅舅带他和母亲到这里看萤火虫。每年四月开始,这里的萤火虫都铺天盖地,一直到九十月份。”

    萤火虫的光影中,不知今夕何夕。“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夜深了,澄湘公子轻轻地吹起了箫笛。这首儿歌是他小时候妈妈教他的。吹到情深深处,不觉暗暗落下泪来。忽听得身边的谢桥情不自禁的跟着轻轻哼唱起来。澄湘公子的箫声不禁迟疑了一下才又平静下来。“对了,我刚才听你小声哼唱,你也会那首曲子吗?”谢桥歉意地说“抱歉抱歉。我被乐声引着,不自觉的就哼出声来了。”澄湘公子笑着说道,“哼得很好听啊,你学得真快!”

    “你误会了。我哪里学得快,是小时候妈妈总会唱给我听。”谢桥笑笑。

    澄湘公子心头一紧,“你母亲一定在南方生活过吧,这个儿歌,只有本地人才会唱啊?”

    “可能是吧,我好像听说,我姥姥年轻时在南方待过几年,可能是姥姥教的吧。”澄湘公子眼中的星光熄灭了。

    两个人睡在瑞桐花下。星星和萤火虫的梦幻舞蹈,直到东方既白。

    两个人带着一身瑞桐花露兴尽而归的早晨,日升行给澄湘公子的信鸽到了,一个惊雷炸响了。

    诗曰:

    家山萤火故园茶,十围柳色瑞桐花。满目风光人近老,西窗何日问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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