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社林向晚,惊马伤卢瀚 暮雪拥炉,锥心逐谢桥

    调寄【生查子】

    平林村社昏,风雪苍山远。÷寒, 驿路归心晚。

    暮云惊,节物换。多少香尘散。未老笑平生,大野荒城断。

    隆冬的傍晚。年关将近。云津地界。天阴沉沉的,浓厚的云块,重得仿佛要砸下来,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压在石头缝中的蚂蚁,迷失在一片仓惶里。天地一片迷蒙。几只乌鸦飞过,凄厉的叫声划破晦暗的寂静,投到林子里去了。一辆车从路的那头出现,正向昏暗的林子驶来。走近些,能看到车上赶车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厮。更远处的暗影中,几个黑衣人悄悄地尾随着。

    车上的人正是云津知府卢瀚卢老爷。这一天,卢瀚卢老爷结束例行的节前寻访,检查完抚恤赈济等等事务,正从外地赶往府衙。自从卢瀚执掌一方,年年如此。在他心里,年年奔忙,不过是希望更多的老百姓,春节吃得上一顿安心的年夜饭。今年虽然内外交困,卢瀚依然循例在下面走了一遭。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前一阵子,相位出缺。为了争夺相位,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斗得昏天暗地。

    卢瀚作为朝廷重臣,政绩斐然,皇帝倚重,入相呼声最高。二十年前,卢瀚曾参与签署了雁城议和协定,被主战派视为主和派的旗帜性人物,必欲除之而后快;偏偏主和派对他也不信任。主和派认为,议和之前发生雁城大战,卢瀚当年负责处理此事,并没有彻底清除主战派。卢瀚爱民如子,人望高,却从不结党。一旦卢瀚上位,未必会和朝廷的主和派合作。万一出现这种情况,主和派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力层级将出现断点,这不利于主和派掌控全局。

    雁城议和近二十年,国家平静发展,各种利益团体划分势力范围,各派有各派的心思权谋。一遇到权力更迭,就仿佛嗅到甜味的蚂蚁,纷纷行动起来。

    皇帝倒是属意这个不党不群。忠心耿耿的卢瀚。卢瀚本人并不参与各派争夺,但事实上,他却成了各派的靶子。官场的路渐渐逼仄起来。这不,前不久,出了一件大事。

    前面是一带长林,天渐渐黑了。寒林漠漠,昏暗的天空一片苍茫。此时,卢瀚的车已经接近这片林子。若是平常的日子,从这里经过,能看到林外不远处有个破败的土地庙。过了林子几十里地,就到府衙了。今天,因为府衙有事,一直贴身跟着他的谢桥提前赶回府衙,卢瀚身边只跟着赶车小厮青枫。林中很昏暗。车子轰隆隆进了林子,惊起一群宿鸟。拉车的大马仰头打了个响鼻,刨了几下蹄子,才小心谨慎地缓缓前行。刚走到林子深处,马突然站住了,仰天长嘶。卢老爷和青枫都向后仰倒,好容易才稳住,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不远处的树梢头,有一大片阴影正悄然隐入寒林,像是巨大无比的蝙蝠的翅膀,昏暗中显得更加诡异。卢老爷一生官场辗转,从不语怪力乱神,以为那不过是朦胧中的一团黑雾。青枫安抚着马,车子继续缓缓地向前走着。拉车的大马走的格外的慢,青枫战战兢兢,卢老爷也从车中探出身来,紧盯着前方。然而没走几丈路,马又顿住了脚步,开始不住地仰头长嘶。主仆二人向前看去,只见前方目力所见的地方,黑蝙蝠再次出现,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黑影,在高高的树梢上盘旋、飞舞、滑行,令人眼花缭乱,恐惧而惊异。林子里的鸟群仓皇飞掠,惊恐地啼声传出很远。卢瀚一行,人和马都怔在了当地。正在这时,昏暗的林子里,几枚野枣核悄无声息地破空而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一颗打在卢大人的百会穴上,另外几颗正好打在马腿上和身上。马突然遇袭,人立而起,一声长嘶,扬蹄向前奔驰。

    青枫坐在车前毫无准备,拉车的大马一发力,他一下子就从车上掉了下来,摔得昏天黑地。等他清醒过来,马车早已在这老爷,没了踪影。

    天彻底暗下来,刚才喧嚣的鸟雀也不知飞去了哪里,这会儿林子里一片昏沉静寂。青枫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哭声在幽暗的林子里被放大,回旋着,传得很远。青枫倒被自己的哭声吓了一跳,赶紧屏住声息,战战栗栗,泪不敢下。想着老爷不知怎样了,急得胆子也大起来,沿着路磕磕绊绊地跑着,朝前去找。跑了大概几丈远,青枫听到了马粗重的呼吸声。他急忙奔过去,昏暗的林子里车仰马翻,车子卡在两棵树之间,已经七零八落,高大的马身倒在地上,被压在车辕下喘着粗气。青枫连声叫着老爷,扑到车前摸索,车中却无人。青枫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又放声大哭,边哭边叫着老爷,六神无主地四下摸索,总算在离车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卢老爷。卢老爷躺在一棵树下,毫无声息。他用手探探老爷的鼻息,发觉老爷鼻息沉稳,一颗心总算是安稳下来,却发现老爷怎么也叫不醒。青枫一边用力地掐着卢老爷的人中,一边一声声地呼唤着老爷。这时的青枫,恢复了平日的沉着冷静,双眼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完全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可是不管怎么叫,老爷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

    远处尾随的黑衣人,隐身赶到近处,躲在暗影之中观察了一会儿,看出了卢瀚伤势严重,彼此点点头,悄然离去。前方树上的暗影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卢瀚,看到后面的黑衣人离去的身影,他向身后一点头,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青枫一直在手忙脚乱地救老爷。也许是一声声呼唤唤醒了老爷,也许是青枫的眼泪浇醒了老爷,不知过了多久,老爷悠悠地出了一口气,哼了一声。青枫喜出望外,抱住老爷哭出来。“老爷,老爷!老爷你没事吧?”他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了。

    高林漠漠,黑云四合。林子里只有青枫的哭声,像巫峡猿鸣、华亭鹤唳,让无边的夜更加凄迷、恐怖,仿佛是地狱的入口。

    老爷好像伤得不轻,受伤之后就没说过一句话。青枫抹了几把眼泪,双目炯炯,在暗夜里闪着悠悠的微光。他放下老爷,跑过去安抚马,把马从零碎的车上解下来,拉倒老爷身边。马来到人身边,似乎也安静下来,刨着蹄子,好像很愧疚。青枫已经从车子里找来了一些垫子、披风等。他把垫子绑在马身上,令马卧下,自己跑到老爷身边艰难地又抱又拉,好不容易才把老爷放在了马背上。大马稳稳地站起来,驮着老爷,青枫小心翼翼地在边上扶着,两人一马这才慢慢地向前行去。

    夜色凄迷星月无光。连一声鸟叫也听不到,只有追风的蹄子踩在落叶上的嚓嚓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暗夜中传来驳杂急促的马蹄声,接着远处出现了灯光,渐渐地听到呼喊声:“老爷!”“青枫!”“老爷!”是谢桥接他们来了!

    “我们在这!”青枫答应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声音被泪水淹没,他也不知道传出去的是回答还是哭声。

    抬眼只见,灯光隐隐处,谢桥寻着声驾着大白马追风而来。疾驰的马蹄跺地,达达的声音愈发清晰,令人心安。

    卢府请医救治,上下惊慌,这一夜的忙乱可想而知。

    第二天,老爷的病情安稳下来,阖府才长出了一口气。

    谢桥找个空挡,详细地向青枫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接着府里看马的下人来报,说从马腿的伤口上好似扎着一个东西,谢桥随那人去看,只见马的前腿上,一个枣核扎进肉里,周边已经红肿。谢桥再次认真检查了一遍,又在马身上又发现了几点红肿的痕迹,但是没有再发现枣核。谢桥连忙吩咐给伤口上药,自己却忧心忡忡。

    谢桥再次来到卢瀚身边。卢瀚呼吸平稳,但是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没有醒来。谢桥认真地查看伤情,仔细观察卢瀚,最后,在卢瀚头顶的百会穴,发现了一个依稀的红色印记。谢桥心里一惊,难怪老爷一直昏昏沉沉的,原来是被点了昏睡穴。可这是巧合还是真有人要伤害老爷呢?卢老爷一生勤政爱民,与人为善,如果是有人加害,那会是些什么人呢?

    谢桥悄悄地来到了出事的这片林子,认真地查看着。在树稍上,谢桥发现了一片黑色布条,地上的叶子蓬松,但依稀能分辨出有人活动过得痕迹。谢桥沿着痕迹摸索,拨开几处杂叶,在地上找到了一段没点燃的火折子,很精致,似乎与市井不同。

    他看来看去,把两件东西都放到了怀里。离这片林子最近的只有一个土地庙,村子都远些。谢桥离开林子,来到林外不远处破败的土地庙。果然,庙里门大开,浮土上脚印连片,定是才来过人的。四下搜寻摸索,谢桥又发现了一些没燃尽的“引光奴”,同他在林子里找到的那些制式相同。引光奴也叫“火寸条”,用松木条浸染了硫磺,贮存起来备用,需要时,把它与火一接触,就会燃烧起来。可以代替灯烛。家家都会准备些,大户人家还有专门定制的。谢桥记得有一年有人还为老爷定制过一批,被青枫他们拿着专往暗处跑,点燃了看着玩。庙里抛下的这些引光奴定不是普通人家所用。谢桥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把引光奴带好,才离开。

    时间过去了十来天。

    又是一个傍晚。漫天大雪纷飞。春节将近。老爷卢瀚坐在书房里,旁边生着红彤彤的小火炉,炉子上的水时有时无地冒着热气。卢瀚读书人出身,六十多岁,一生辗转各地做官,积劳成疾,身体有些弱。环望周边,房间里一片混杂的景象,仿佛要出远门的样子。打开的抽屉;东一堆西一摞的书卷;家人打开还没有整理好的箱子……卢老爷倒是神色恬淡,默默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但卢老爷知道,也许离开这个院子,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跨进这个门槛了。

    卢老爷在等待一个结果。卢瀚的治下发生了地方科场舞弊案,卢瀚被牵连,被弹劾,获罪,朝廷处置他的文书这几天也该到了。轻者流放烟瘴之地,重则牢狱之灾。

    阖府上下都在奔走,想通过各种关系求告。可未等折腾出个结果,卢瀚便叫他们都停了。他心中明白,这次获罪并不是科举案被牵连那么简单。

    卢老爷正在一个人出神,小丫鬟共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共月大概十一二岁,长得像春天的一棵小杏树,瞪大的眼睛像偏圆的叶子,妖娆中自带三分俏皮。共月今天穿了一件藕紫色的罗裙,在冬日一看起来,便让人生出一种安顿的暖意。

    看到老爷一个人出神,共月忙拿起一件披风给老爷披上。“老爷您今天身子可好?自从上次受伤,家里可都担心坏了。”卢老爷回过神来,共月已捧来了一杯茶。“还好,去忙吧。”卢瀚低低地摆摆手,示意共月出去。

    卢瀚披着披肩,拥炉闲坐。望着眼前的水汽氤氲开来,又想起这次意外的情景。他心里有几分惊悸,还有几分隐隐的不安。祸不单行,事情也许比他想到的更复杂。

    卢瀚这才想起,一天都没看见谢桥了。平日里,谢桥是天天守在自己身边的。想到谢桥,卢老爷心中有一丝安慰。这孩子越来越沉稳得力了,不枉费了自己这些年的教导。卢翰知道,自己的女儿可可,平日虽无多言,但大家也都看出了她对谢桥的心意,卢瀚笑了。

    可是现在,自己获罪,前路渺茫,还是得给谢桥安排个前程,不能埋没了谢桥的才华。自己走前,最好能把两个孩子的事情定下来。正想着,就听到小丫头“慢点慢点”的说话声,这是怜月,女儿可可身边的小丫头,长得清丽灵秀,娇俏可爱,喜欢说话嘟着点嘴唇。听到她这个声音,便知道是可可到了。

    可可十三四岁的样子,瓜子脸,丹凤眼,鼻廓玲珑,樱桃小口,整个人精致明媚,仿佛暖春的一缕微风,又像梅林的第一缕花信。只见她:脂粉不施,清丽似出水芙蓉,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圆领襟衫小襦,暖鹅黄的绣花长裙拖在地上,外面罩着一件软粉绒披风,缓缓走过来,有如浸月梅花。

    这几天卢老爷在家养病,可可问安,时常陪伴在侧,父女难得地更多亲近些。这个女儿是卢瀚四十多岁上得的,夫妇爱如掌上明珠。出生时正值园中梅花初开,暗香徐来,于是取名梅漪,小名就叫可可。有可可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卢瀚开心多了。

    这时,青枫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给老爷行礼,又给可可见礼。“老爷不冷吧?这雪可真大啊。”他先检查了炉子的炭火,让自己身上的寒气消散,搓搓手,觉得不会凉着老爷了,这才走到老爷身边给老爷整理衣服,再换一杯热茶。一切安妥,青枫在一边站下,轻轻地问道:“老爷,什么时候用晚饭,在哪儿吃呢?”

    卢老爷没回答,却问道:“谢桥呢?回来了没有?”可可一边漫不经心的翻书,一般伸长耳朵听着,被小丫头怜月悄悄地伸了伸舌头,取笑了一回。

    青枫回老爷话:“大概是没有吧。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没看到他回来。”

    青枫是老爷的贴身小厮,今年十二三岁。长得个子不高,圆圆脸,总眯着一双眼睛,看起来总在笑。其实青枫的眼睛并不小。青枫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叫青浦。这两孩子长得一样,外人常常分不出哪个是青枫哪个是青浦。两个孩子是老爷从耍猴人那里买来的,跟了老爷五六年了。年前,卢府在外为官的大公子卢格要回来,打发青浦去接了。

    “青浦他们也快到家了吧?”老爷同青枫说着话,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青枫:“路远,应该还有几天呢。老爷别着急。”

    老爷:“是啊,路上也不好走。”

    可可在一旁听说谢桥还没回来,便忍不住担心,再坐也做不安稳。看看天色也晚了,就带着怜月告退了。

    迎头正好共月进来了。“老爷,时候不早了,您该吃晚饭了。停一会儿还得吃药呢。”老爷:“就拿这儿来吧。”

    共月把药端过去,一边道:“前一会儿我看见看谢少爷回来了,一回来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连个动静也没有,不知道老爷惦记他似的。”

    谢桥在卢家的地位相当于义子,府里下人们叫他谢桥的少,叫谢少爷的倒多。

    卢瀚接过药碗:“他肯定是有事,大过年的,我病着,卢格没回来,这几天忙里忙外的,肯定也累坏了。”

    “老爷说的是。谢桥哥哥最惦记老爷了,天天吩咐我好生伺候。他这几天真忙,总往外跑。”一旁的青枫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正说着,只见堂外一人正疾步走近,谢桥来了。一张英俊清秀的国字脸,挺拔丰润的鼻子,一双雁眼,睛如点漆,白面长耳,身高八尺有余,挺拔俊朗。穿一件海蓝长衫,沉静儒雅中透着一股英气。进得门来,口角含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老爷今天好些了吧?”他这一笑,仿佛春林雨霁,气氛一下子清明起来。

    青枫过来,接过谢桥的披风说,“正说你呢,怎么才来?老爷一直等你呢?”共月马上给谢桥端来一杯茶。

    谢桥接过茶不及喝一口,忙说,“呀,老爷还没吃饭呢?这可是我大意了。”赔完罪才拿起茶杯润了一口,继续道“老爷,这两天夫人命我备办点年货,在外面的时候比较多。今天出门遇到了一个朋友,想让他捎一封信,刚才急着写信过来晚了,叫您惦记着。”

    卢瀚叫谢桥坐下,和蔼地说道,“没什么。只是你们叫我休息,我这一闲下来,一时还真不习惯。”

    卢瀚看着谢桥,眼睛里都是慈爱。谢桥刚到卢瀚身边的时候,才十一岁,到现在已经七年了。七年里,二人情同父子,很少分离。谢桥跟他读书,跟他学习政务,打理文书,成了有名的青年才俊。尤其是谢桥的一支笔,诗词歌赋,当朝无匹。

    谢桥跟着坐下:“都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好,应该多陪陪您的。快叫他们给老爷的晚餐拿上来,老爷一定也饿了。我叫他们这几天清淡一些,不知老爷觉得还对口味不?”

    卢瀚:“你也还没吃吧,就叫他们一起送过来。这大雪天的,咱爷两喝一杯。”

    一会儿,饭菜送了上来。共月一边安排,一边说着:“这是老爷的。 这碗是云英面,还有几个小菜。师傅说今日面里的瘦肉怕是老爷吃着不方便,蒸的比平日烂了些。”

    卢瀚看着一桌精致菜品,笑着摆摆手,打断共月:“好了,不用这样讲究。”

    共月手上一边不停地布菜,一边在嘴里念叨:“那可不行。老爷最近身子虚,得好好调理着。再说,谢少爷专门吩咐厨房,以后老爷的饮食要当心在意,什么都要又精又快又细。”

    看谢桥的食物,也有几样小菜,另加了一份烧仔鸡。

    卢瀚倒是听笑了。“食不厌精, 脍不厌细吧”。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这几天厨房天天问快不快细不细,老爷还满意不?”

    卢瀚笑着说,“满意满意。你下去忙吧,青枫在就行了。”共月便也笑着走了。

    卢瀚转头笑着对谢桥说,“你去折腾他们干啥,我也不讲究,差不多就行了。”

    “那可不行。”谢桥一脸认真“您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真得注意些。再说,这些年您东奔西走,顾不上自己,总是凑合。现在有时间了,把这些年对公务的在意用在自己的日子上,岂不是好?青枫是吧?”

    青枫在一旁马上接道:“就是就是,老爷就该调养调养。”

    谢桥趁势吩咐青枫:“那以后这事就交给你了,照顾好老爷啊。”

    “太好了,一准做得比你好,每个菜我都先尝尝,是不是有精又快又细。”青枫一副言出必行的样子,倒把老爷也逗笑了。

    谢桥于是站起来,把自己面前还没动过的烧仔鸡端给青枫,一边玩笑地说赏你了,一边悄悄地说了句什么。之后青枫便跟老爷告了退,端着菜走了。留卢翰和谢桥边吃边聊。

    卢翰新伤初愈,不能喝酒,二人点到为止。谢桥趁机劝卢翰,“老爷,您得珍重身体啊。这些年您太累了,这次就好好养养身体。”

    卢翰拿着酒杯,轻叹一声“不歇也得歇了。只是不知道会让我到哪里歇着去。”面色看不出悲喜。

    谢桥:“要是能回老家就好了,生活也习惯些,正好养老。”

    卢大人:“哪有这样的好事啊。这些年你跟着我,什么事不知道的,我应付上边,护着百姓,总有不得周全的时候,也少不了得罪人。我估计不是剑南就是崖州。我怕是回不来了。”话说至此,卢翰忍不住把杯底的酒一饮而尽,“罢了。等你卢格大哥回来,你和他去吧。这些年你历练有成,正好帮他一把,将来也好有机会求取个功名,也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期望。”

    谢桥听得心酸。今天一天,谢桥一直在奔走,比平时忙上许多。如今的处境,许多平时可以和老爷商量的事,现在只能自己承担了。心里如何,嘴上说得却还是安慰的话“也说不准呢。看在您这些年辛劳的份上,皇上宽仁也有可能啊。而且,这次的科场舞弊案,本来您也是被牵扯的,不是直接责任。”

    卢大人摆摆手,“毕竟是我的地面上出的事,弹劾我是应当的。”

    眼看卢翰脸色愈发沉郁,谢桥赶紧转开话头:“老爷,咱吃饭,不说这事了,吉人自有天相。您放心吧。”

    卢翰看着谢桥的样子却笑了,“傻孩子,我有什么担心的?生死物我,哪里不是家啊?”话说的不缓不急,自有一番洒脱旷达。可谢桥看着,不由想到老爷在任上经世济民,兢兢业业,如今病骨支离,围炉夜话齐生死,心里是难忍的酸涩。只得顾自端起酒杯,朝卢老爷处倾了倾,无言,一饮而尽。

    正好青枫进来,催老爷早生歇息,才将方才的沉闷局面破开。两人又陪着老爷说说话,散了散,青枫便要扶着老爷去安歇,谢桥过来,亲自扶过老爷,一直送到卧房门外。卢瀚只觉得谢桥今天格外细致,反倒劝谢桥说,我没什么大事,你别太担心了,回去休息吧。谢桥却迟迟疑疑不走,卢瀚觉得谢桥今天有点不同往日,可能是太担心他的身体了,又嘱咐他放心。大家打个招呼便散了。

    帮卢老爷将房门关上后,谢桥又在老爷的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烛光闪烁,谢桥站在屋里环顾四周,也是刚刚才整理过,一副出远门的样子。他把常用的衣物包好,又点检了一遍要带走的重要物品。宝剑和玉牌是妈妈留下的,一直都带在身上;香囊是可可送的,好好地系在腰间。谢桥解下那个松绿色的香囊,香囊上用绣着几枝梅花,梅枝后面隐隐横着一带石桥,桥下似有绿水潺潺。谢桥双手握住香囊,平端在胸口一会儿,长出了几口气,再珍重地把香囊放回腰间。站在房间里环顾一周,四处摸摸看看,然后,谢桥悄无声息地面向房门跪下了。

    不知跪了多久,门轻轻地开了。青枫扶着太太进来。看到谢桥跪在地中间,泪流满面,都吃了一惊。青枫忙搀着夫人坐下,谢桥转身,又面向夫人跪着。夫人让他起来,青枫也过来搀他,可他就是不起来。

    谢桥抬头问青枫:“老爷安歇了?”

    青枫点点头:“老爷睡下了,我安排人守着呢,你这是怎么了?”

    谢桥跪着,低着头理好衣服的前摆,“青枫,你到门外守着,任何人不许走近!你听到什么都烂到肚子里。”青枫看看谢桥严峻的脸色,默默地到门外守着去了。

    等青枫出去,夫人有开口:“孩子,起来吧。青枫说你有要紧事,在我那里不方便,叫我过来。你这是何必,快起来说吧。”

    谢桥依旧跪着:“夫人,谢桥跟随老爷多年,老爷夫人待我如子,谢桥不是个不懂事理的人。现在老爷病着,外面的事情也凶险,谢桥不敢惊动府里的人。有些事怕等不到大少爷回来,只能先跟夫人商量。有不周之处,还望夫人原谅。”

    夫人也是见惯事情的,立刻明白这事不小。“好孩子,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起来说,我信得过你。是不是老爷的事有消息了?”说着,亲自起身来拉谢桥。谢桥起身,又赶紧扶着夫人坐下。

    谢桥:“夫人别急 。”

    夫人:“哦?”

    谢桥:“夫人,您明白,老爷这次遇到小人了,事情并不轻松。我听说这两天会有消息,夫人要有个准备。”

    夫人:“你是说,老爷不能在家过年了,你们都要走吗?”

    谢桥:“夫人,我想着,如果年前有消息,也许是好事。老爷要是被贬到家乡,对老爷的身体大有好处。如果是贬到蛮荒之地,皇上也不至于不等到节后,那会让人说他刻薄寡情。”

    夫人:“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也是拿不准的事情,莫不是你听到了什么?”

    谢桥:“这些天我一直托人打听着。今天听人说,这两天可能有消息,我倒是心里一宽。我想老家离这里不远,不如全家搬回去,一来躲开这是非之地,二来对老爷的身体有好处。夫人觉得如何?”

    夫人:“那当然好了。要说,这就是留老爷一条命啊,我们不是求之不得吗?老爷的病体,若是去了烟瘴之地,怕是保不住老命了啊。”

    谢桥:“夫人明鉴。谢桥斗胆,请夫人做主,准备返乡吧,免得夜长梦多。人员该遣散的遣散,东西该收拾的早些收拾,我们尽量轻车简从。大公子在回来的路上,青浦已经去接,我再差个人告诉一声,让他们直奔老家吧。”

    夫人:“就听你的。老爷视你如子,这些事你就做主办吧。”

    青枫在外面听着,长出了一口气,这结果简直是福星高照啊,老爷的命是保住了。

    屋里,却见谢桥再次扑通一声跪下了:“夫人,谢桥对不住老爷,对不住您,这次我不能和全家一起走了。”谢桥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请原谅我不孝。”外面青枫没等他说完,便冲进屋里:“你说什么?你疯了吧?”“老爷有难,你居然离开?你你……”谢桥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夫人没说话,却不敢相信地看着谢桥。这个孩子,从少年开始,几乎就是在卢府长大的,一直跟着老爷。平时沉稳懂事,体贴入微,已经是老爷打理政务的好帮手,卢府还想把女儿可可嫁给他。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谢桥会抛弃卢府另奔前程?亿像不认识一般,看了谢桥一会儿。但夫人毕竟见惯了世事的,她站起来沉静地说道:“你决定了?”谢桥只是点头,没有说话。夫人看着谢桥,就算知道了谢桥要走,听到这句话心中还是一阵绞痛,不再多言,只说:“那好,你自己走吧,不要再见老爷了。”

    说完,夫人扶着青枫走出了房门,在没回头。二人无言走到院子口,夫人压低了声嘱咐青枫,“这事不要跟任何人说。就说我差他办事去了。”青枫应下,却在临跨出门槛,鄙夷地回头看了谢桥一眼。呸!

    夫人和青枫走后,谢桥依旧跪在那里,院子里除了他,便只剩几段长风。

    第二天一大早,谢桥悄悄地起身,面向老爷和夫人的房间磕了三个头,然后无声的离开了卢府。

    身后,他生活了多年的卢府,朱红色大门打开又合上,仿佛一声叹息。

    也就是这一天。当朝参知政事东方牧云得到皇帝单独召见。东方牧云原是武将,在征战中受过重伤,走路沉缓。年关将近,皇上提到了一些该了结事情 ,其中就说到卢瀚。东方牧云说道:“陛下仁心,体恤臣民,年关下日理万机还牵挂着卢大人。可卢大人却有负圣恩。这次的科举舞弊案,虽然不是他主管,但毕竟在他的地界,一个失察之过他是逃不了了。加上有人弹劾的种种,也得给他个教训。这事不能给各级官员做个坏榜样。”

    皇上:“的确应该重重处罚,给各级官员看看朝廷的威严 ,还敢不敢敷衍塞责。”

    东方牧云做下一礼:“陛下圣明!做臣子的,应该时时事事以国体为重,兢兢业业以报君恩。 ”

    “可毕竟要过年了。”皇上叹了口气。

    东方牧云听皇上的口气缓和,连忙跪下叩头:“陛下这样体念臣子,叫微臣感激涕零。卢瀚何幸,得陛下这般爱重。臣下愚钝,不能为君分忧。”

    “臣斗胆:听说卢瀚最近出去年关抚恤,因马受惊摔伤了,伤势很重。怕陛下担心,枢密院未曾禀报。不察陛下爱重大臣之意,是微臣失职,请陛下惩戒。”

    皇上:“平身。卢瀚受伤了?你怎么看?”

    “微臣不敢。若论事,微臣以为陛下该重重的惩处卢瀚,让天下做臣子的警醒,兢兢业业辅佐圣上;若论情,这大年关的,卢瀚重伤在身,生死之间,陛下这样爱重老臣,有心赏卢瀚回原籍过个团圆年,养好伤再动身,更是圣上的仁德!正是要让我朝臣民懂得圣上的仁心德化,赏罚分明。若如此,卢瀚更该感恩戴德才是。”

    皇上听后大悦:“卿深得朕心。来呀,下诏。”

    当日,卢府接门下省的诏书:贬卢瀚为涯州团练副使。鉴于卢瀚公务中惊马重伤,特允准回原籍将养,待身体康复,择日赴任。

    这样高举轻放,卢瀚相当意外。这等于给他留下一条生路。否则,以他现在的情况,一路舟车劳顿,还没看到涯州山水,就死在路上了。

    如今既然皇上开恩,对自己网开一面,卢翰当即吩咐全家准备马上启程回乡。好在夫人已有筹划,该带的带,该留的留,该打发的人也打发了。轻车简从,一切都准备就绪。

    这一天正是小年,全家一大早就准备出发了。门口几辆马车已经备好,青枫扶着卢瀚,缓缓走出朱红色的大门。迈出门槛的时候,老爷扶着门框站了一会,才出了门向车旁走去。老爷步子走得缓慢,情态却端正庄严。

    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老爷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姐可可扶着夫人,在卢老爷后面,再往后跟着的是丫鬟仆妇。卢瀚缓缓走到车前,看到追风在拉车,上前身手在大白马低下的脸上摸了摸。回头对青枫说,“换一匹马吧,把追风留下。我们都走了,让它陪着谢桥 。”青枫满心不情愿地嘟囔,“为什么啊?这是府里最好的马了……”卢瀚却只打发道:“你小孩子懂什么啊?去办吧。这马原就是送给谢桥的,是谢桥亲自调教出来的。谢桥让它跟着我,是他的孝顺。现在他有事要办,我们帮不了他,让追风陪着他也好。”青枫只好不情愿地吩咐人去办,自己扶着老爷上车。卢瀚一只脚抬起来,抬到一半又落下了。他又走回追风跟前,拍拍追风的头,手顺着马的脊背,摸着追风雪白的皮毛,语调温和:“留下吧,谢桥会带你走的。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自己保重。”卢老爷声音稍大,语调已有了些颤抖,不像平时,和风细雨的。

    旁边的人听了,也知道这话对马说,也对那个未到场的人说。

    可可的心里尤其酸楚,揽着夫人的手一紧,眼睛垂下来,不说话。青枫听完老爷的话,回头就看见小姐这番模样,内心是又气又恨。只是片刻,拉车的马已换成另一匹。老爷再次拍拍追风,便头也不回的上车去了。“走吧。”老爷低低地说了一声,一行车马就缓缓的出发了。追风站在院门口,仰天发出一声长嘶,烟尘在冬日的阳光里弥漫,马鸣声揉进渐行渐远的车辙里,像是一声悲凉的道别。不一会儿一行车马就没了踪影,只有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路,自顾自的向前延伸。

    追风站在路旁,仍旧灰灰地嘶鸣着,刨着前蹄,盯着对面看。顷刻,斜对面的客栈前,出现了一个追风熟悉的身影,那是谢桥。他一直躲在那里悄悄的看着一行人打点,启程,等车马消失不见,才敢探出身来。追风向谢桥迎去,用头亲近地上下蹭着谢桥。一人一马,立在冬日的寒风中,默默还脉脉。

    空旷的街道上。卢府大门紧闭,像瞌睡的老人。周边的茶楼酒肆也没有什么人走动。隆冬的天空 ,黄云四合,太阳挂在天上,冷着一张脸。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打在人的脸上像刀子在割。谢桥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事可做。这些天内外奔波,好像没有时间睡觉,现在,一家人都走了,他发现自己的心也走了。就是现在,谢桥已经开始思念。惦记老爷夫人的身体,心疼可可被蒙在鼓里,看得见青枫青浦的愤怒,甚至担心那个仿佛和他们在一起,却不知道怎么解释的谢桥。

    当谢桥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狼奔豕突的各种念头时,他才知道,从今以后,自己的每一寸光阴,都将会在这种彻底的撕裂中,一缕一缕地煎熬着渡过。

    不知过了多久,谢桥才拢了拢衣襟,牵着马缰子,对追风说了句,“走吧”。

    正是:【生查子】

    岁暮舞长风,府第辞华宴。王谢客愁轻,锦瑟春心乱。

    从来乞巧鹊难凭,绿绮谁家院? 诗馆酒旗外,夜雨西窗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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