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小时候,亲眼见识过偏瘫的奶奶是怎么吃喝拉撒在床上,许细温鲜少接触到失去生活能力的人。记忆中,奶奶住着家里最偏里面的房间,屋里窗户总是打开着,门却是关得不留一丝缝隙,许妈每每送饭进去,走到门口就是提起一口气,出来后又反复呼吸。

    从许妈的抱怨中,许细温知道了奶奶又是怎么弄脏了床单和被罩,以及屋里是怎么肮脏和臭烘烘。

    照顾生病的人,许细温从说出这句话以及有了心理准备。

    可郝添颂,没有准备。

    郝添颂躺在床上,他手臂和腿上绑着石膏,动弹不得。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珠子一动不动,腮帮子咬得死紧,嘴唇以及变了颜色,脸色越来越差劲。

    许细温手里提着男士用的尿壶,站在床边,耐心地劝他,“你二哥回欣荣处理事情了,估计一两个小时内回不来,不要等他了。”

    “……”郝添颂不说话,牙齿咬得很紧。

    许细温学他的样子,抿着唇,“憋久了对膀胱不好。”

    郝添颂闭着眼睛,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不用你管。”

    许细温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他,她弯腰把尿壶放在地上,掀开他身上的被子,要拽他裤子。

    郝添颂睁开眼睛,眼睛里凝聚着滔天的怒意,如果能喷火,已经把眼前的人烧成木炭,他大声叫,“别碰我,你走。”

    许细温站着没走,她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

    郝添颂却不能,他度秒如年,嘴角已经在抖动,他在用脆弱的意志,支撑着尊严,不肯让许细温碰他,帮他小解。

    “会炸的。”过了十分钟,像小媳妇一样站着的许细温,说,“不及时排出来,会被身体再吸收,会……”

    郝添颂用力闭着眼睛,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言不由心地说,“我已经不想上厕所了,你出去吧。”

    “这里没有其他人。”许细温继续劝他,“我可以背过身去,可以不告诉其他人,没有其他人会知道。”

    郝添颂哼了一声,“不肯和我复合,不肯要我的感情,你对我来说,就是其他人。”轻掀眼皮,眯成一条线,“我要睡了。”

    郝添颂很想上厕所,他快要憋炸了。

    可他不能让自己像个废人一样,让许细温帮他,那会让他更加生不如死。

    郝添颂嘴里反复念着“睡着睡着”,睡着了,时间就不会过得那么慢,一两个小时,应该能等到郝添慨回来。

    小腹那里涨着疼痛,要裂开一样,冷汗一直出。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郝添颂清醒时候不能正常排放,在梦里就在一直找洗手间,他迷迷糊糊看着梦里的自己,姿势难看地跑着到处找洗手间。明明看到一个标志着洗手间标志的小房子,在不远处,可无论他跑得多快多久,就是无法到达。

    “窝草。”郝添颂急得直骂。

    眼看真的要忍不住,弯着腰,蹲在地上。

    一回头,看到在左后方就有一个洗手间,而且显示着无人使用。

    他一喜,“窝草。”又骂了一句。

    不再犹豫,快跑两步,打开洗手间门,再无需压抑忍耐。

    此刻的感受就两个字:畅快。

    郝添颂觉得睡了很久,应该有一两个小时,而且郝添慨已经回来。

    他鼓了鼓肚皮,没有难受的感觉,感觉仍旧是两个字:轻松。

    不再需要忍耐的郝添颂,在看到他二哥郝添慨进他房间时候,他仰着脸,给了二哥一个金灿灿高浓度甜甜的笑容。

    郝添慨手里夹着核桃酥,不妨被郝添颂这么乖巧可爱的笑容,闪到眼睛。他揉了揉眼睛,笑着不可置信地说,“从你不穿开裆裤起,就没这么对我笑过了,甚是怀念。”

    “二哥。”郝添颂还想说其他的,他不是感情丰富擅长嘴上说辞的人,舔了舔还是说不出来心里的感动和感激。

    郝添慨被他叫得心里一惊,核桃酥放在嘴边,来不及咬,一脸紧张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叫医生进来。”

    “我没有不舒服。”郝添颂说,觉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像自己了,干脆直接说,“以前看你不顺眼的地方太多,对你态度有些不好,以后,我都叫你二哥吧。”

    “别,还是叫我名字吧。”郝添慨抬手,抹汗,“你突然感性起来,我不适应。你先别说话,让我靠着门。”

    郝添颂忍了忍,才把溜到嘴边“脑残”这个词说出来,他想了想,说,“给我找个男护工,力气大点,干净点的。”

    “不是有许细温照顾你,还需要男护工做什么?”郝添慨咔嚓咔嚓吃核桃酥。

    “她力气小,搬不动我。”郝添颂嘟囔着说,“有时候……不方便。”

    “我记住了。”郝添慨吃完了,扯了纸巾擦手指,“阿颂,你下午没有喝水?躺着活动量小,要多喝水。”

    郝添颂说,“不渴。”又说,“喝了一直上厕所,以后你在家的时间,我多喝点算了。”

    “许细温呢?”过了会,郝添颂问,这几天,他每次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许细温的。

    郝添慨说,“在洗床单。”他笑吟吟地,真诚地称赞,“有个女人照顾就是不一样,上心得多,你躺在床上不动弹,她还能几天给你换一次床单,能有多脏。”

    “……”郝添颂看向脚那里,果然是换了床单的,可……不是前天才换得床单吗?

    郝添颂有点激动,声音不敢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郝添慨不理解弟弟的突然情绪转变,他有点迷茫。

    “你什么时候帮我……帮我……”郝添颂咬牙,“小解。”

    郝添慨一脸无辜,“没有啊,我刚回来,许细温说你在睡觉,我就没进来。”郝添慨往门口走,“许细温不知道在哪里买的核桃酥,味道不错,我再去吃一个,阿颂,你要吗?”

    “不要。”很颓败很懊恼的声音,又责怪,“不知道我在家里躺着,总在外面溜达什么,我要是有什么事情,身边每个人怎么办。”

    “你你无理取闹。”目瞪口呆后,郝添慨捏着嗓子说。

    郝添颂气得想捶床,可他的手臂抬不起来。

    已经关上的门,再次打开,郝添慨探头进来,一脸欠揍的笑,“阿颂,你尿床了。”

    “滚。”郝添颂大嗓门叫。

    郝添慨见他真的生气了,没敢再调侃,赶快关上门,走了。

    “许细温啊许细温,你一定让我这么难堪吗?”只有郝添颂的房间里,郝添颂自言自语,没有人的回应。

    晚饭,照例,是许细温做。

    这几天,饭菜出锅,许细温先盛出来一部分,留给郝添颂,放在一旁等着凉。

    许细温和郝添慨在餐桌旁吃饭,一般郝添慨说得多,说欣荣的艺人和项目,许细温听得多应得少。郝添慨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就渐渐不说了,好在他巧舌如簧,总能找到话题。

    许细温吃得很快,端着不太烫的食物,进郝添颂房间,喂他。

    从许细温进房间,郝添颂就一直看着她。

    许细温专心地搬小桌子放在床上,又把饭菜放上去,这才说,“吃饭吧。”

    郝添颂嗤一声笑,“不笑话我两句。”

    “笑话你什么?”许细温没笑,她平静的脸上,温温柔柔的表情。

    郝添颂哼了一声,“给你十分钟的时间笑话我,过了这个时间,就不准再提白天的事情。”许细温还没应声,他又说,“五分钟,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你想先吃菜还是喝汤?”许细温自说自话,“还是先喝汤吧,润润嗓子。”

    郝添颂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有些恼,“等我哥给我找的男的护工,你就走吧,去上班,别在这里。”

    “为什么?”许细温像对待幼儿园里,蛮不讲理的小朋友一样,耐心询问。

    她越这么温吞吞的,郝添颂就越恼,“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像一具有呼吸的尸体一样,不想让你看到我更多脏和差劲的样子,所以,当我拜托你了,许细温,你走吧,给我留点面子。”

    许细温等他说完,她偏着头,解释,“哦,你是因为小解的事情生气吗?是郝总回来他帮你的,我看床单上掉了饭菜,才拿去洗的。”

    “……”她竟然当着他的面说谎。

    许细温还是不急不躁的,也不生气,自觉把话题翻篇,“你想先吃口菜吗?”

    “嗯。”郝添颂自暴自弃。

    一口汤一口菜,喂完郝添颂,许细温仔细给他擦嘴巴,“无论现在你怎么赶,我都不会走,等你好了,我才会走。”

    照顾病人,远比许细温能想象的更加复杂。

    她担忧地看着郝添颂,轻轻地叹了口气。

    隔了一天,郝添颂躺着,本就吞咽食物困难,嘴巴里嚼着香蕉,他很生气地说,“你是抢劫了香蕉店吗?我已经吃了几条了。”

    “最后一条。”许细温说,“你要多喝点水。”

    她提水,是无心的,郝添颂却觉得她是故意的。他阴阳怪气地说,“我才不会给你第二次嘲笑我的机会。”

    “郝添颂,你想不想上厕所,大的?”许细温没有回答他,反而问。

    郝添颂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不想。”

    又过了一天,许细温更加着急了。

    她的着急,终于被粗心大意的郝添慨发现,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许细温本不想说,又想起来上次郝添颂不肯小解的事情,也许对着郝添慨,他会好受些,“郝添颂,已经五天没有上大号。”

    “……”爱干净的郝添慨,对这个话题有些反感,“是他吃得少吧,等有了就上了。”

    许细温急着说,“不是,长久卧床的人,容易便秘,不是没有,而是排不下来,他肚子不舒服,只是没说。”

    郝添慨说,“叫医生过来。”

    “不要叫别人。”许细温一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察觉到失态又松开,“郝添颂,肯定,不想别人帮忙。”

    “……”郝添慨有些头大,可到底是亲弟弟,他忍耐着问,“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许细温说,“有一种药叫开塞露,有软化、刺激肠壁和润滑的作用,我去外面药店买来,你帮他。”

    “……好。”郝添慨回答得艰难,心里一直说,“郝添颂啊郝添颂,你以后可要对我好些啊,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的啊。”

    药买来,郝添慨认真阅读了说明书,又认真听了许细温从药店导购那里询问到的使用方法,他手用力握住白色的塑料瓶,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我去了,如果能不成,你进去。”

    “我在门口。”许细温说。

    能想象到的排斥,许细温站在门口,听着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

    是郝添慨难得好耐心劝的声音,“阿颂,你试试,医生说这个很有用的。”

    有郝添颂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咆哮的声音,“我宁愿难受死也不用,你们别管我。”

    兄弟两个,关于用不用,吵了十分钟。

    总是漫不经心的郝添慨,严肃认真地劝解,总是飞扬跋扈的郝添颂,蛮横不讲理地拒绝。兄弟两个虽然平时总是斗嘴,可他们感情还是很好的,鲜少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好几次,里面有砰砰砸东西的声音,站在门外,早已经心急如焚的许细温,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她想冲进去看看郝添颂,可她知道,如果她进去,会变得更困难。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就出去叫许细温,她就在门口。”郝添慨也没什么耐心了。

    “二哥,不要。”郝添颂喉结上下滚动着,他苍白着脸,猩红着眼睛,咬牙忍着情绪,却咽不下滚上来的哽咽,“不要让她进来,求求你。”

    已经开了一条缝的门,重新关上,许细温退回门口,继续站在那里。

    几秒钟后,白净的帆布鞋上,滴落了几滴水,很快晕染开。

    真是奇怪,房子里,为什么会下雨呢?

    过了不知道多久,郝添慨打开房间出来,手里端着盆。

    许细温什么也没说,接过来,往洗手间方向走。

    郝添慨缓过劲,脸色没那么难看,见许细温收拾干净了,他声音有些低,“你进去看看他吧,他心情很不好。”

    “嗯。”许细温应着,却没有立刻进房间。

    人真是情绪多变,没多久前,她急着进去看看他,现在,却不着急了。

    因为她知道,郝添颂现在想要的,只是安静。

    许细温进房间,是端了饭菜,是容易消化的软食。

    郝添颂躺在床上,他稍微侧卧着。

    医生说过他腰椎受伤严重,再经不起任何的扭曲,不能侧卧,只能仰躺保持着。

    “别,这样舒服。”在许细温尝试着把他翻过来时,郝添颂说。

    郝添颂的姿势,不是完全的侧卧,他只是肩膀稍微侧着,腰部和腿还保持着仰躺的位置。他的头埋在打着石膏的手臂里,露着因为卧床而剪成寸头的后脑勺。扭曲着蜷缩,把自己尽可能地缩着,脸逃避着追逐他的灯光。

    许细温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力量渐渐失去,却仍旧放在那里,不敢压着他。

    手下的睡衣,汗湿。

    她手下的,不是那个骄傲自大,不可一世到招人讨厌的郝添颂,而是一个正颤抖着肩膀,一个被逼得看不到希望的人。

    他很生气、很气恼、很绝望、很无助,可他无能为力,他甚至连选择死亡的办法都没有。

    “后悔救我了?”许细温把手拿回来,背在身后,双手用力握紧。

    “没有。”

    “许细温,我恨不得……恨不得,”他说,“我恨不得就那么死了,也好过这样活着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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