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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天听贾海南描述得夸张，秋鲁对第二天的吊唁活动多少有些惶恐和畏难。提前有了打苦仗和持久战的心理准备，他甚至还预备了些小道具，以便自己实在熬不住时可以装伤兵临阵脱逃。好在预先的准备都没派上用场，这让他大大舒了一口气。
尽管是第一次遭逢在职大军区首长任上去世，但毕竟参与到鄂豫两省“三支两军”工作有些年头了，军区里对于应付类似省部级领导的突然过世有了足够的经验。不仅形成了一套固定流程，甚至还设立了一套处理类似事件的专班，所以秋副司令员的意外去世并未让他们手忙脚乱。吊唁时来了人，根据其对应的级别和应享待遇，该由何人出面引导并以何种规格接待，其间该说啥话和做啥动作，本身都有约定俗成的一整套规矩制约，无需事无巨细去和家属商议并拉扯着他们出面应付。于是，这一整天内秋鲁这个孝子和闻兰这个未亡人，由于前来吊唁的人等级相对较低，倒是过得少有的悠闲和轻松。
多数时候在休息室等候，少数时间去灵堂陪来宾祭奠亡者，于是秋鲁还能有闲暇时间，并以超然、洒脱的心态，来细致浏览和过细琢磨从灵堂正中开始布置，且一直摆放到了走廊最尽头的花圈和花篮上的挽联落款。他觉得这是他在官场厮混的一样必修课，也确实从其中发掘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表面杂乱无序的花圈和花篮，实际摆放的位次等级森然、一丝不苟，比秋鲁他们县里开常委会时的排排坐、分果果还法度森严。
灵堂前排遗像下方的正中央，是中央和国家机关送的。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中办、国务院、人大、政协、军委办事组，以及解放军三总部机关及党委一应俱全。倒是尤和尚以个人名义敬献的那个硕大花篮稍显突兀地夹杂在其中，还享有一个超然、兀立的位置，这让很多人品不出其中意味。
其实第一排花圈政治象征意义重大。逝者生前是什么身份、等级；盖棺论定是何种评价与结论，都能从中窥得个子丑寅卯来。按照秋鲁父亲秋鹏生前大军区副职的身份等级，以及五五年授衔中将所代表的资历，这次该露脸的单位、部门都露脸了。这是由严格的政治待遇所决定，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有了昨晚贾老爷子提前打的预防针，秋鲁心知肚明尤和尚的那个大花圈不仅仅是代表了他本人，更是在婉转替老人家表态。表面憨厚的尤和尚向来极得老人家宠溺。特殊敏感的时期，老人家不方便出面直接安抚林虎叛逃事件之后如同惊弓之鸟的众人，就让他转达天听模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某种态度。
第二排位置是大军区所在的鄂豫两省党政机关、军区，以及各兄弟大军区的。各大兵种送的也归在这一排。父亲生前一些声名显赫的老友以私人身份单独敬献的花圈或花篮，也穿插在其间。
再后面的以及灵堂外摆放的那些，就真的是既杂乱无序也有些上不得台面了。党政、军地啥部门和单位的都有；父亲和继母夫妻双方亲朋好友和老乡送的一应俱全。秋鲁只兴致缺缺地快速扫描一遍就让目光滑了过去。但即便是惊鸿一瞥式的一掠而过，他仍从其中准确找到了自己所在的襄阴地区革委会、党委和军分区等单位敬献的花圈，并记住了挽联条幅上的那些落款单位。
看来自己的身世不再是机密了！秋鲁心底郁闷地嘟哝了一句。
他这次回家奔丧，对县里只解释成有重要公务要去省城办理。没使用法定的丧假。连最亲近的机要员小罗，也只掌握了一些零碎和片段的二手消息，为的就是避免引来过多人的巴结或骚扰。毕竟此行夏江最终是啥结局，此前连他自己都心里没底。在凶吉难料的情况下，他既不想给人留下张牙舞爪的印象，也不想以灰溜溜如丧家之犬的模样去博人同情和怜悯。
秋鲁初由军队下地方支左时，原本估计此行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仅仅只是个熬资历的过场而已，所以填写的履历表中除姓名、性别、年龄、学历等有限的几项是真实的，其余凡涉及个人**的内容，诸如经历和家庭出身、住址之类的栏目，他有些儿戏般地随心所欲胡乱杜撰瞎填了一气。涉及父母和兄弟姊妹情况的栏目，他更是干脆留白。但即便如此，当他真正留在了范城还担任了事实上的一把手之后，地区机关内还是有特敏感的人，以狗鼻子般的嗅觉嗅出了一丝异味，并因此对他有所试探。好在秋鲁每次都王顾左右而言他，或以装傻卖痴的方式糊弄了过去。但如今走廊里那些明显多于正常数量且超越正常范围、来至于本地区和本县那些不相干单位的花圈就是某种明证，证明有些有心人已将他秋鲁的所有底细都探得水落石出了。
想到今后不得不以真身粉墨登场，秋鲁既有些振奋也有些无奈。值得振奋的是，摆明车马炮，亮出阵营并抬出身后的依仗，朋友和追随者自然而然会聚集在他身边给予他支持和帮助。即便是此前立场、观念摇摆不定或阵营不明确的中间份子，也会因有所忌惮或有所期待，而对他采取或逢迎或退避三舍的策略；有些让他感觉无奈的是，敌人和政治上的竞争者也随之浮出水面了。那些人可不会因为忌惮他秋鲁的出身或此刻所处的阵营，就对他心生怜悯或下手打压时有所犹疑的。
------守灵结束之后，秋鲁又礼节性陪军区治丧委员会的人赶往追悼会会场，以检查明天父亲葬礼主会场的准备情况。然后，他还得马不停蹄转赴军区驻地，就明天追悼会和其后的火化、安葬等相关事项，与相关单位再进行一番衔接和交流。
秋鲁心底颇觉此行有脱裤子放屁之嫌，但还不得不勉为其难走这一遭。他觉得，治丧委员会是专业人做专业事，肯定比自己这家属更内行。毕竟处置类似事情他们有固定程序可以遵循，任何人也不敢有哪怕一丝的马虎和懈怠。否则出了差错，责任人定会被扣上现行反革命大帽子，是谁也不敢轻忽怠慢的。
在路上秋鲁就有了某种预感：今天说不准会遇见闻慧。无论是作为军报消息灵通的驻站记者，还是作为继母那个嗅觉灵敏、既美丽又冷酷的内侄女，看到军区总医院这边的大阵仗，肯定对一零一事件之后秋家未来前景的光明，已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准确预判。她闻家是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种继续攀附和再度巴结机会的。
只是事情真叫着有料到、却没想到！
为方便军地两方面的人员出席葬礼仪式，追悼会拟议在鄂北省委大礼堂举行。小车刚进大礼堂院门，秋鲁在车窗内不仅第一时间瞻仰到了未婚妻的尊容，还马上领教了其人的黑厚和无耻。
站在大院里一群毕恭毕敬的治丧委员会工作人员之中，踌躇满志且满脸傲然的闻慧，为出席明天追悼会人员名单上的某点小疏漏，正对他们颐指气使地大发着淫威。
秋鲁下车之后，不动声色凑拢去且冷脸袖手旁听了一阵，这才知道这头雌老虎之所以敢对所有人张牙舞爪，所仗持或者说是所凭籍的，居然是逝者儿媳和自己妻子的身份。这让气急败坏的他当场就有了跳起脚暴揍她一顿的冲动。但思忖再三，他还是沮丧且冷静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和听而不闻。
秋鲁猜测闻慧此刻的有恃无恐，或许是继母闻兰对其未来作出了某种承诺。甚至她今天的粉墨登场，还很可能是出于闻兰的刻意安排。既然继母----如今已算是女主人了，已当家做主答应她进门，既成的事实摆在那儿，自己还能耍无赖对所有人当场矢口否认她不是自己媳妇，且不能代表他秋家？
看来自己在未来的那个家庭里，或许已是最卑微渺小且最多余的那个人了？
脸色铁青的秋鲁很想质问一番同行的闻兰这到底是演的哪曲戏，但侧过头才发现，已跟上来的闻兰此刻同样是一脸的无奈和苦涩。不等秋鲁发飙，闻兰就赶紧如小媳妇般怯生生主动抖落道：军委办事组关于丧葬安排的批复是闻慧专程送来的。而且随同电文上呈给军区的，还包括她单位出具的一纸结婚介绍信。这些事情闻兰也是刚刚才知道。
无耻之尤！秋鲁心底破口大骂了一句。
如今这个时代结婚证是没啥威力的，只算得上是轻飘飘一张薄纸而已。只有拿到单位的结婚专用介绍信，那才算是你的婚姻关系得到了组织认可，男女双方同床共枕才具有了合法性。
秋鲁当然知道闻慧在单位里玩得转，能轻易地开出那纸结婚证明；而且她在京城里有关系，能提前了解到最高层对秋鹏的真实态度。但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她丝毫不给自己选择和反悔的余地，甚至连事后的解释也不给一个，那自己岂不成了她闻慧想穿就穿、想扔就扔的敝履？目无余子地把事情做得这般绝决，她把她所谓的丈夫秋鲁放在了哪儿？
听罢继母的一番解释，拉长了一张驴脸的秋鲁一言不发地打转车马调头回府。
-----回到军区家属小院，疲累了整个白天的秋鲁茶来不及喝，屁股不及落座，第一时间就抓起了客厅的电话机，直接要通了范城县自己的办公室。早晨天没完全亮透他就出门了，到此刻都还没来得及去处理他认为最要紧的事情，这让他既紧张担忧又充满了期盼。
这次电话终于有人接了，而且秋鲁也确实从电话里得到了自己急欲了解的消息。但他收获的不仅是坏消息，而且还是接踵而至的两个糟透透顶的坏消息。
知道秋鲁此刻焦灼和迫切的心情，所以罗前进汇报时倒是口齿利落、语速迅捷。他告诉秋鲁说：那个叫肇辄的少年，昨天因携带和打算散发反动宣传品本来已经给抓到，可后来又在押送的途中，因押送的车辆发生车祸给他逃掉了；其次，秋鲁昨天前脚刚离开，甚至还不足半天的时间，城关镇金光路的黑市自由市场里就发生了恶性斗殴且伤人事件。有知青因琐事与乡民产生纠纷从而引发群体冲突，老乡们仗着人多势众，当场持械重伤知青一人，轻伤两人。重伤的那个知青，虽已送医院紧急抢救，但会不会因此伤重不治或就此留下终生残疾，至今谁也说不准。
罗前进还补充介绍到：伤人的凶手肇事村民陈某等人，虽然已被及时出警的民警顺利擒获，县革委会也为此临时举行常委扩大会专题研究善后处里事宜，但由于出席会议的某副主任在会上发表了一番不负责任的演讲，或者说是刻意的火上浇油，使得原本简单、明晰也很好处理的一件小事，经发酵和激化之后已有失去控制的趋势。
由于研究善后处理对策时他发表的那番上纲上线的言论已散播出去，闻讯后群情鼎沸的知青正开展串联并连夜聚集酝酿闹事。
“就算参与会议的那些人全是猪，也不至于让他一根搅屎棍就将猪食槽拱翻了吧！他是干啥的？一个分管农业和农村工作，大字不识的革委会副主任，这事儿与他能有多少关系，需要他上蹿下跳地表演？
出动民兵抓捕参与斗殴事件的知青？亏他能想得出来！至于你，连会场的大势都控制不了，还跑去凑啥热闹？”
“可陈主任认定此事与贫下中农利益切身相关，还涉及了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他说他是既不能不表态，也不得不抗争。其他常委全都打着哈哈不置可否，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又岂能逆转！”委屈万般的罗前进小声解释着。
“狗屎！”
听小罗居然以其他常委态度暧昧为理由强词夺理顶撞自己，早已憋闷了一肚子怨气的秋鲁，怒不可遏地撕扯下了平日里彬彬有礼和温文尔雅的面纱，不再刻意掩饰自己骨子里根深蒂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以及对来自工农阶层的阶级兄弟和同一战壕革命战友的轻蔑。他暴跳如雷吼道：“莫非他姓陈的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广大农民群众的代言人？我早前既然有能力把他捧上台，此刻也有能力再把他给掀下来。我懒得听你说那些由头了，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难道说知识青年就不是革命群众的一份子了？”
“我。。。”
“你还想狡辩什么？”不怒也威的秋鲁步步紧逼道。
罗前进噤若寒蝉了。他可不敢再给盛怒之下的秋鲁火上浇油。这是秋鲁第一次以格外严厉和毫不留情的口吻和他说话。即便是隔着电话听筒远在千里之外，他仍能感觉到秋鲁给予自己精神上造成的巨大威压。此刻，最佳的应对方式是啥也不说，什么也不再解释，他只能静待秋鲁的汹汹怒意经过宣泄之后能自行消散。
其实对于辖区内老乡和知青之间的冲突，以及县里拖沓且令人失望的善后工作，秋鲁远不如罗前进此刻自以为是认为的那般看重和恼怒。虽然此消息散播出去确实可能会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不良反响，并由此影响到上面对他的观感，但秋鲁以为事态至今还在可容忍的范围，且没有最终发展和衍变为彻底失去控制的局面。既然如此，那就算不得啥了不得的大事情。毕竟从上山下乡远动开始以来，在全国范围内所出现的类似矛盾冲突均带有普遍性，大家也都没啥好的应对办法，全都是在和稀泥和捂盖子。而且秋鲁还相信，只要自己能及时返回范城并直接插手这事儿，凭着自己的手段和能力，就可轻易化解掉相关难题。甚至无需自己亲自出面，或许只需对小罗面授机宜一番，将自己的意图及化解矛盾的思路暗示给常委会内的那些拥趸，自然就有明白人心领神会地去帮自己妥善处置并抹平此事。
秋鲁的气急败坏，实际上更多来源于他对另外那件无法对任何人明言的事情结果的失望。此际的借题发挥，多少有些掩人耳目和自我转移视线的心里暗示。
虽然对着话筒朝小罗咆哮了一通，还恨不能将电话机给当场砸了，但发泄一通之后的秋鲁又逐渐找回了平日的自信和镇定，也原谅了罗前进对自己威严的冒犯。他甚至善解人意地思忖到，负责抓捕和押送肇辄的毕竟不是小罗。自己即便要责怪手下无能，也决计攀扯不上他。况且押解人犯的民警此刻还受重伤躺在医院里抢救。事故的原因如何，犯人中途又是怎样逃逸的、隐藏在哪里，有没有帮凶，此刻谁都说不太清楚。自己就算砸了电话机又能如何？
至于第二件事，小罗多少也显得有些无辜。尽管他代替自己列席了会议，但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效果，顶多是充当自己耳目起到上传下达作用。不仅没有表决权，甚至也不会有人去刻意听取他本人的意见和建议。毕竟金光路自由市场的**事发突然，远在省城的自己既不可能预知，也不可能提前授予他什么锦囊妙计，所以，会场上的他也就比聋子的耳朵强上那么一点点。既然自己事先没有给过他确切的指示和授权，他当然就控制不了议题和会议进程，更无法阻止其他常委去刻意表演了。自己苛求他超出能力范围去临场发挥，还指望他能就此扭转乾坤，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想清楚了这些，秋鲁又变得平心静气了。他放缓语气让小罗将自己的意见转告全体常委：应不惜代价地安抚受伤知青的情绪，绝不能放任他们串联并酝酿报复使事件升级。即使事态失控并发生了不可预测的新情况，也要尽量采用各种温和的措施来弥补和纠正。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动用武力。
本来还想提几条解决问题的具体措施，但秋鲁随即就自我否决了。他不仅是要藉此机会放任某些跳梁小丑自己跳出来尽情表演，让他们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想就此对革命同志的革命坚定性和斗争能力再进行一番考验。
“那个少年在派出所有没有胡言乱语？”
“没有。”
“真没有？”
“确实没有。”
尽管罗前进敢在此事上拍胸脯打包票，但他还是小心翼翼解释道：“派出所倒是提审过他一次，但他什么也不说。”
在心底罗前进甚至还嘟哝着补充了一句：“他什么也不可能说得出来。”
构陷和支使人去抓捕肇辄的事儿，还是他罗前进亲自设计和暗中操控的。但连他本人至今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何况是其他的人！
罗前进是真搞不明白秋鲁为何要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半截子少年较劲儿，还如此残忍、执拗地一定要把他送进监狱。
“抓捕他的行动可以暂时缓一缓，等金光路事件稍稍平息之后再重新开展。
那少年脱逃之后肯定会回家的，所以你记得通知一下樊二柱，让他在村里秘密对肇家开展监控。若发现逃犯露头，就出面组织公社基干民兵予以抓捕。此事由他樊二柱亲自牵头，不要假手于县人保组的那群废物。”
“记住了。我马上将您对金光路事件的处理意见转达各常委并通知樊二柱开展布控。”
“明天家里事告一段落后我会直接朝回赶。你在车站等我。”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小罗答复，秋鲁就恨恨地将电话听筒使劲砸在了机架上。毕竟还是年轻且欠缺修炼，他心底的那股无名火，终究还是没办法凭自我的功力彻底浇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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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天听贾海南描述得夸张，秋鲁对第二天的吊唁活动多少有些惶恐和畏难。提前有了打苦仗和持久战的心理准备，他甚至还预备了些小道具，以便自己实在熬不住时可以装伤兵临阵脱逃。好在预先的准备都没派上用场，这让他大大舒了一口气。
尽管是第一次遭逢在职大军区首长任上去世，但毕竟参与到鄂豫两省“三支两军”工作有些年头了，军区里对于应付类似省部级领导的突然过世有了足够的经验。不仅形成了一套固定流程，甚至还设立了一套处理类似事件的专班，所以秋副司令员的意外去世并未让他们手忙脚乱。吊唁时来了人，根据其对应的级别和应享待遇，该由何人出面引导并以何种规格接待，其间该说啥话和做啥动作，本身都有约定俗成的一整套规矩制约，无需事无巨细去和家属商议并拉扯着他们出面应付。于是，这一整天内秋鲁这个孝子和闻兰这个未亡人，由于前来吊唁的人等级相对较低，倒是过得少有的悠闲和轻松。
多数时候在休息室等候，少数时间去灵堂陪来宾祭奠亡者，于是秋鲁还能有闲暇时间，并以超然、洒脱的心态，来细致浏览和过细琢磨从灵堂正中开始布置，且一直摆放到了走廊最尽头的花圈和花篮上的挽联落款。他觉得这是他在官场厮混的一样必修课，也确实从其中发掘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表面杂乱无序的花圈和花篮，实际摆放的位次等级森然、一丝不苟，比秋鲁他们县里开常委会时的排排坐、分果果还法度森严。
灵堂前排遗像下方的正中央，是中央和国家机关送的。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中办、国务院、人大、政协、军委办事组，以及解放军三总部机关及党委一应俱全。倒是尤和尚以个人名义敬献的那个硕大花篮稍显突兀地夹杂在其中，还享有一个超然、兀立的位置，这让很多人品不出其中意味。
其实第一排花圈政治象征意义重大。逝者生前是什么身份、等级；盖棺论定是何种评价与结论，都能从中窥得个子丑寅卯来。按照秋鲁父亲秋鹏生前大军区副职的身份等级，以及五五年授衔中将所代表的资历，这次该露脸的单位、部门都露脸了。这是由严格的政治待遇所决定，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有了昨晚贾老爷子提前打的预防针，秋鲁心知肚明尤和尚的那个大花圈不仅仅是代表了他本人，更是在婉转替老人家表态。表面憨厚的尤和尚向来极得老人家宠溺。特殊敏感的时期，老人家不方便出面直接安抚林虎叛逃事件之后如同惊弓之鸟的众人，就让他转达天听模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某种态度。
第二排位置是大军区所在的鄂豫两省党政机关、军区，以及各兄弟大军区的。各大兵种送的也归在这一排。父亲生前一些声名显赫的老友以私人身份单独敬献的花圈或花篮，也穿插在其间。
再后面的以及灵堂外摆放的那些，就真的是既杂乱无序也有些上不得台面了。党政、军地啥部门和单位的都有；父亲和继母夫妻双方亲朋好友和老乡送的一应俱全。秋鲁只兴致缺缺地快速扫描一遍就让目光滑了过去。但即便是惊鸿一瞥式的一掠而过，他仍从其中准确找到了自己所在的襄阴地区革委会、党委和军分区等单位敬献的花圈，并记住了挽联条幅上的那些落款单位。
看来自己的身世不再是机密了！秋鲁心底郁闷地嘟哝了一句。
他这次回家奔丧，对县里只解释成有重要公务要去省城办理。没使用法定的丧假。连最亲近的机要员小罗，也只掌握了一些零碎和片段的二手消息，为的就是避免引来过多人的巴结或骚扰。毕竟此行夏江最终是啥结局，此前连他自己都心里没底。在凶吉难料的情况下，他既不想给人留下张牙舞爪的印象，也不想以灰溜溜如丧家之犬的模样去博人同情和怜悯。
秋鲁初由军队下地方支左时，原本估计此行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仅仅只是个熬资历的过场而已，所以填写的履历表中除姓名、性别、年龄、学历等有限的几项是真实的，其余凡涉及个人**的内容，诸如经历和家庭出身、住址之类的栏目，他有些儿戏般地随心所欲胡乱杜撰瞎填了一气。涉及父母和兄弟姊妹情况的栏目，他更是干脆留白。但即便如此，当他真正留在了范城还担任了事实上的一把手之后，地区机关内还是有特敏感的人，以狗鼻子般的嗅觉嗅出了一丝异味，并因此对他有所试探。好在秋鲁每次都王顾左右而言他，或以装傻卖痴的方式糊弄了过去。但如今走廊里那些明显多于正常数量且超越正常范围、来至于本地区和本县那些不相干单位的花圈就是某种明证，证明有些有心人已将他秋鲁的所有底细都探得水落石出了。
想到今后不得不以真身粉墨登场，秋鲁既有些振奋也有些无奈。值得振奋的是，摆明车马炮，亮出阵营并抬出身后的依仗，朋友和追随者自然而然会聚集在他身边给予他支持和帮助。即便是此前立场、观念摇摆不定或阵营不明确的中间份子，也会因有所忌惮或有所期待，而对他采取或逢迎或退避三舍的策略；有些让他感觉无奈的是，敌人和政治上的竞争者也随之浮出水面了。那些人可不会因为忌惮他秋鲁的出身或此刻所处的阵营，就对他心生怜悯或下手打压时有所犹疑的。
------守灵结束之后，秋鲁又礼节性陪军区治丧委员会的人赶往追悼会会场，以检查明天父亲葬礼主会场的准备情况。然后，他还得马不停蹄转赴军区驻地，就明天追悼会和其后的火化、安葬等相关事项，与相关单位再进行一番衔接和交流。
秋鲁心底颇觉此行有脱裤子放屁之嫌，但还不得不勉为其难走这一遭。他觉得，治丧委员会是专业人做专业事，肯定比自己这家属更内行。毕竟处置类似事情他们有固定程序可以遵循，任何人也不敢有哪怕一丝的马虎和懈怠。否则出了差错，责任人定会被扣上现行反革命大帽子，是谁也不敢轻忽怠慢的。
在路上秋鲁就有了某种预感：今天说不准会遇见闻慧。无论是作为军报消息灵通的驻站记者，还是作为继母那个嗅觉灵敏、既美丽又冷酷的内侄女，看到军区总医院这边的大阵仗，肯定对一零一事件之后秋家未来前景的光明，已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准确预判。她闻家是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种继续攀附和再度巴结机会的。
只是事情真叫着有料到、却没想到！
为方便军地两方面的人员出席葬礼仪式，追悼会拟议在鄂北省委大礼堂举行。小车刚进大礼堂院门，秋鲁在车窗内不仅第一时间瞻仰到了未婚妻的尊容，还马上领教了其人的黑厚和无耻。
站在大院里一群毕恭毕敬的治丧委员会工作人员之中，踌躇满志且满脸傲然的闻慧，为出席明天追悼会人员名单上的某点小疏漏，正对他们颐指气使地大发着淫威。
秋鲁下车之后，不动声色凑拢去且冷脸袖手旁听了一阵，这才知道这头雌老虎之所以敢对所有人张牙舞爪，所仗持或者说是所凭籍的，居然是逝者儿媳和自己妻子的身份。这让气急败坏的他当场就有了跳起脚暴揍她一顿的冲动。但思忖再三，他还是沮丧且冷静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和听而不闻。
秋鲁猜测闻慧此刻的有恃无恐，或许是继母闻兰对其未来作出了某种承诺。甚至她今天的粉墨登场，还很可能是出于闻兰的刻意安排。既然继母----如今已算是女主人了，已当家做主答应她进门，既成的事实摆在那儿，自己还能耍无赖对所有人当场矢口否认她不是自己媳妇，且不能代表他秋家？
看来自己在未来的那个家庭里，或许已是最卑微渺小且最多余的那个人了？
脸色铁青的秋鲁很想质问一番同行的闻兰这到底是演的哪曲戏，但侧过头才发现，已跟上来的闻兰此刻同样是一脸的无奈和苦涩。不等秋鲁发飙，闻兰就赶紧如小媳妇般怯生生主动抖落道：军委办事组关于丧葬安排的批复是闻慧专程送来的。而且随同电文上呈给军区的，还包括她单位出具的一纸结婚介绍信。这些事情闻兰也是刚刚才知道。
无耻之尤！秋鲁心底破口大骂了一句。
如今这个时代结婚证是没啥威力的，只算得上是轻飘飘一张薄纸而已。只有拿到单位的结婚专用介绍信，那才算是你的婚姻关系得到了组织认可，男女双方同床共枕才具有了合法性。
秋鲁当然知道闻慧在单位里玩得转，能轻易地开出那纸结婚证明；而且她在京城里有关系，能提前了解到最高层对秋鹏的真实态度。但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她丝毫不给自己选择和反悔的余地，甚至连事后的解释也不给一个，那自己岂不成了她闻慧想穿就穿、想扔就扔的敝履？目无余子地把事情做得这般绝决，她把她所谓的丈夫秋鲁放在了哪儿？
听罢继母的一番解释，拉长了一张驴脸的秋鲁一言不发地打转车马调头回府。
-----回到军区家属小院，疲累了整个白天的秋鲁茶来不及喝，屁股不及落座，第一时间就抓起了客厅的电话机，直接要通了范城县自己的办公室。早晨天没完全亮透他就出门了，到此刻都还没来得及去处理他认为最要紧的事情，这让他既紧张担忧又充满了期盼。
这次电话终于有人接了，而且秋鲁也确实从电话里得到了自己急欲了解的消息。但他收获的不仅是坏消息，而且还是接踵而至的两个糟透透顶的坏消息。
知道秋鲁此刻焦灼和迫切的心情，所以罗前进汇报时倒是口齿利落、语速迅捷。他告诉秋鲁说：那个叫肇辄的少年，昨天因携带和打算散发反动宣传品本来已经给抓到，可后来又在押送的途中，因押送的车辆发生车祸给他逃掉了；其次，秋鲁昨天前脚刚离开，甚至还不足半天的时间，城关镇金光路的黑市自由市场里就发生了恶性斗殴且伤人事件。有知青因琐事与乡民产生纠纷从而引发群体冲突，老乡们仗着人多势众，当场持械重伤知青一人，轻伤两人。重伤的那个知青，虽已送医院紧急抢救，但会不会因此伤重不治或就此留下终生残疾，至今谁也说不准。
罗前进还补充介绍到：伤人的凶手肇事村民陈某等人，虽然已被及时出警的民警顺利擒获，县革委会也为此临时举行常委扩大会专题研究善后处里事宜，但由于出席会议的某副主任在会上发表了一番不负责任的演讲，或者说是刻意的火上浇油，使得原本简单、明晰也很好处理的一件小事，经发酵和激化之后已有失去控制的趋势。
由于研究善后处理对策时他发表的那番上纲上线的言论已散播出去，闻讯后群情鼎沸的知青正开展串联并连夜聚集酝酿闹事。
“就算参与会议的那些人全是猪，也不至于让他一根搅屎棍就将猪食槽拱翻了吧！他是干啥的？一个分管农业和农村工作，大字不识的革委会副主任，这事儿与他能有多少关系，需要他上蹿下跳地表演？
出动民兵抓捕参与斗殴事件的知青？亏他能想得出来！至于你，连会场的大势都控制不了，还跑去凑啥热闹？”
“可陈主任认定此事与贫下中农利益切身相关，还涉及了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他说他是既不能不表态，也不得不抗争。其他常委全都打着哈哈不置可否，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又岂能逆转！”委屈万般的罗前进小声解释着。
“狗屎！”
听小罗居然以其他常委态度暧昧为理由强词夺理顶撞自己，早已憋闷了一肚子怨气的秋鲁，怒不可遏地撕扯下了平日里彬彬有礼和温文尔雅的面纱，不再刻意掩饰自己骨子里根深蒂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以及对来自工农阶层的阶级兄弟和同一战壕革命战友的轻蔑。他暴跳如雷吼道：“莫非他姓陈的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广大农民群众的代言人？我早前既然有能力把他捧上台，此刻也有能力再把他给掀下来。我懒得听你说那些由头了，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难道说知识青年就不是革命群众的一份子了？”
“我。。。”
“你还想狡辩什么？”不怒也威的秋鲁步步紧逼道。
罗前进噤若寒蝉了。他可不敢再给盛怒之下的秋鲁火上浇油。这是秋鲁第一次以格外严厉和毫不留情的口吻和他说话。即便是隔着电话听筒远在千里之外，他仍能感觉到秋鲁给予自己精神上造成的巨大威压。此刻，最佳的应对方式是啥也不说，什么也不再解释，他只能静待秋鲁的汹汹怒意经过宣泄之后能自行消散。
其实对于辖区内老乡和知青之间的冲突，以及县里拖沓且令人失望的善后工作，秋鲁远不如罗前进此刻自以为是认为的那般看重和恼怒。虽然此消息散播出去确实可能会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不良反响，并由此影响到上面对他的观感，但秋鲁以为事态至今还在可容忍的范围，且没有最终发展和衍变为彻底失去控制的局面。既然如此，那就算不得啥了不得的大事情。毕竟从上山下乡远动开始以来，在全国范围内所出现的类似矛盾冲突均带有普遍性，大家也都没啥好的应对办法，全都是在和稀泥和捂盖子。而且秋鲁还相信，只要自己能及时返回范城并直接插手这事儿，凭着自己的手段和能力，就可轻易化解掉相关难题。甚至无需自己亲自出面，或许只需对小罗面授机宜一番，将自己的意图及化解矛盾的思路暗示给常委会内的那些拥趸，自然就有明白人心领神会地去帮自己妥善处置并抹平此事。
秋鲁的气急败坏，实际上更多来源于他对另外那件无法对任何人明言的事情结果的失望。此际的借题发挥，多少有些掩人耳目和自我转移视线的心里暗示。
虽然对着话筒朝小罗咆哮了一通，还恨不能将电话机给当场砸了，但发泄一通之后的秋鲁又逐渐找回了平日的自信和镇定，也原谅了罗前进对自己威严的冒犯。他甚至善解人意地思忖到，负责抓捕和押送肇辄的毕竟不是小罗。自己即便要责怪手下无能，也决计攀扯不上他。况且押解人犯的民警此刻还受重伤躺在医院里抢救。事故的原因如何，犯人中途又是怎样逃逸的、隐藏在哪里，有没有帮凶，此刻谁都说不太清楚。自己就算砸了电话机又能如何？
至于第二件事，小罗多少也显得有些无辜。尽管他代替自己列席了会议，但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效果，顶多是充当自己耳目起到上传下达作用。不仅没有表决权，甚至也不会有人去刻意听取他本人的意见和建议。毕竟金光路自由市场的**事发突然，远在省城的自己既不可能预知，也不可能提前授予他什么锦囊妙计，所以，会场上的他也就比聋子的耳朵强上那么一点点。既然自己事先没有给过他确切的指示和授权，他当然就控制不了议题和会议进程，更无法阻止其他常委去刻意表演了。自己苛求他超出能力范围去临场发挥，还指望他能就此扭转乾坤，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想清楚了这些，秋鲁又变得平心静气了。他放缓语气让小罗将自己的意见转告全体常委：应不惜代价地安抚受伤知青的情绪，绝不能放任他们串联并酝酿报复使事件升级。即使事态失控并发生了不可预测的新情况，也要尽量采用各种温和的措施来弥补和纠正。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动用武力。
本来还想提几条解决问题的具体措施，但秋鲁随即就自我否决了。他不仅是要藉此机会放任某些跳梁小丑自己跳出来尽情表演，让他们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想就此对革命同志的革命坚定性和斗争能力再进行一番考验。
“那个少年在派出所有没有胡言乱语？”
“没有。”
“真没有？”
“确实没有。”
尽管罗前进敢在此事上拍胸脯打包票，但他还是小心翼翼解释道：“派出所倒是提审过他一次，但他什么也不说。”
在心底罗前进甚至还嘟哝着补充了一句：“他什么也不可能说得出来。”
构陷和支使人去抓捕肇辄的事儿，还是他罗前进亲自设计和暗中操控的。但连他本人至今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何况是其他的人！
罗前进是真搞不明白秋鲁为何要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半截子少年较劲儿，还如此残忍、执拗地一定要把他送进监狱。
“抓捕他的行动可以暂时缓一缓，等金光路事件稍稍平息之后再重新开展。
那少年脱逃之后肯定会回家的，所以你记得通知一下樊二柱，让他在村里秘密对肇家开展监控。若发现逃犯露头，就出面组织公社基干民兵予以抓捕。此事由他樊二柱亲自牵头，不要假手于县人保组的那群废物。”
“记住了。我马上将您对金光路事件的处理意见转达各常委并通知樊二柱开展布控。”
“明天家里事告一段落后我会直接朝回赶。你在车站等我。”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小罗答复，秋鲁就恨恨地将电话听筒使劲砸在了机架上。毕竟还是年轻且欠缺修炼，他心底的那股无名火，终究还是没办法凭自我的功力彻底浇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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