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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党的民主生活会,是这个时代比工作和生活更重要一万倍的事情。可以不吃饭、可以不睡觉,但绝不容许耽搁组织学习。不仅是要通过这种形式传达和领悟党的各类最新指示精神;也是要通过它调动起全体参会人员开展阶级斗争和继续革命的积极性;还得依靠它达到深挖个人灵魂深处不健康、非积极思想根源的目的。因此,每次学习会都是占用的正常工作时间。

    “陈某某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李某某、瞿某某左倾冒险机会主义。。。;王某先左后右的机会主义。。。;罗某某、张某某的分裂主义。。。;高某、饶某某的反党集团。。。;彭某某右倾机会主义。。。;刘某某、邓某某的修正主义司令部。。。

    反映这些矛盾的党内两条路线斗争将长期存在,而且还可能出现第十次、甚至第二十次、第三十次。因此,我们全党同志在今后的长期斗争中,要有充分的精神准备,无论阶级敌人如何变换花样,我们都能因势利导,最终夺取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

    站在人群中的张志正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地回顾着从建党以来的历次路线斗争史。抑扬顿挫的嗡嗡声在耳边环绕着,老将军的心却在逐渐发沉。似老僧入定般的他,低垂着头颅陷入了沉思。

    又要出现路线斗争了啊?

    上述的陈某某是党的创始人,由他以降的一系列人物,无一不是各届党的最高领导人,或是最有分量的高级领导人。按这前九次路线斗争史的演变趋势推演并依最终的结果定论,党内似乎除老人家执政时期是唯一正确之外,从建党到如今,在台上的最高领导人似乎就没有一个不曾犯路线错误的;他们的执政思想和路线,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从来没有不偏不倚的。而围绕着他们指导思想和位置的争斗,也就成了路线斗争。那么前不久党内的这次不同政见的纷争,是否最终也会衍变为党的第十次路线斗争呢?

    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往事,老人心底已有些不寒而栗。

    去年秋天,在长江中游的某著名避暑胜地山巅的小镇牯岭,党的中央集体召开了一次全体会议。会前,几个原东野或红一军团的老战友到他秋鹏这儿串门子。大家的闲扯中,从老将帅当前的窘境,广大群众和基层干部以及部队指战员实际生活水平的下降;再从社会上的普遍不满情绪,议及到了如何才能迅速结束文化革命动荡、解放老干部和知识分子并恢复国家建设。这些话本来就是他秋鹏灵魂深处不吐不快的想法,加之几个老伙计一撺掇,于是在分组谈论会上,他姓秋的就率先开了个头炮。

    他在发言中呼吁赶紧结束已达六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策略是通过重新设立国家元首、恢复各级政府机构的正常运行,来使国家和社会的秩序再次步入良性轨道。他的发言在小组会议上倒是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支持他的这些人中,甚至还包括老人家的前秘书和现任局常委陈某。副统帅倒是至始至终没有表态。

    但令秋鹏没有想到的事是,此后第一个跳出来和他唱对台戏并反对他发言的,居然是他的老乡也是他昔日最好的朋友兼搭档。当然了,事后他得知,老搭档尤和尚跳出来发言和自己唱反调,其实也出于老人家的私下授意。

    他的议案当时无疾而终----压根就没能列入正式的会议议程,他本人自然没受到什么冲击。但在更高一级的小范围会议上,围绕他的发言提议却进行了剧烈博弈,局常委陈某并因此遭到了意料之外的猛烈抨击,最终,他甚至都没能有机会出席大会的闭幕式;而表面一言不发,背后却积极支持和私下推动此事的副统帅林虎,也为此事作了好几次检讨才勉强过关。

    老人家这是想把运动继续搞下去,且不允许有任何不同意见存在噢!秋鹏此刻总算想清楚了。

    自己当时之所以未受到冲击,一是只被视为了替林虎摇旗呐喊的马前卒,还够不上分量进入老人家眼底;二是也未到秋后算账的时机:林虎未走霉运之前,他这种小卒子当然可以自保。但以后呢?秋鹏不停地反问自己。几天前老人家在专列上破格单独召见了自己,话语间还刻意提及到“此事没完”。这是否意味着秋后总清算的号角就要吹响了呢?肯定是这样!

    看来自己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啦!既然逃不了,那自然就没啥可顾忌和选择的了。

    “小张呀,你暂停一会儿,我有几句话想给大家说。”

    已捋清思绪的老将军挥手打断了张志滔滔不绝的演讲,慢慢站起身来,先神情复杂地凝视了一阵子墙上悬挂的伟人肖像,然后,语气既低沉神色也极为凝重地传达起最新指示来。

    “前几天,我们各族人民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在南巡的列车上召见了我,并作出了几点重要指示。按照保密条例的规定,涉及伟大领袖行踪和最新指示精神的东西,在老人家亲自批转和正式签发文件之前,原本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但我秋某思想觉悟低、文化水平差,不能很好地领悟其中的精髓和深层思想,所以我希望借助此次学习会和同志们的集体智慧,帮助我尽快领悟和提高。

    老人家的最新指示精神是这样的:一、要讲马列主义,不要讲修正主义;二、要团结,不要分裂;三、要讲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这个三要三不要嘛。。。

    “报告,金陵军区尤司令员电话。”

    保密室机要参谋的报告声打断了老将军刚兴起的话头。他有些郁闷和颇为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大家的政治学习继续进行,他自己则疾步向保密室走去。

    -------“秀才,想俺和尚了?”

    听筒对面传来了尤和尚豪爽的大笑声。

    在人前,甚至是在妻儿等家人面前,都能做到一本正经和一丝不苟的俩老人,在儿时的总角之交面前倒是无需刻意戴着假面具,所以说话也随意、自然得很。

    对面的老将军,少年时曾出家在少林寺学过武功,当过一段时间和尚;而他的娃娃朋友秋鹏,儿时读过几年私塾,有些文化底蕴。到夏江都府堤农讲所受训之前,以及黄麻起义前后,有一段时间因频繁往来于红白两区,为方便掩护身份,也装起儒生穿起了长衫。在起义部队中,他又以善于谋划出名。所以,他的一帮粗人老友,特别是儿时好友尤和尚,总喜欢叫他秀才。

    “别瞎喊!如今这称呼是专属于沪江那人的。你这样乱喊,若让人偷听了去,偏偏又只偷听个半拉子,会误会你另栖高枝了。”

    “有个屁的误会呀!俺和尚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想如何说话、放屁,那都是俺自个的事情,关人家鸟事。”

    “你这个老家伙,又来了!不知道你底细的人只看表面,还以为你大大咧咧没啥心计,整日嬉皮笑脸浑似粗人。其实你这家伙比猴儿还精。”

    老将军笑着打趣道。

    “你比俺年纪大,你才算老家伙呢。行了,今天真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办。要找俺和尚吹牛、抬杠,日后有的是时间。赶紧说正经事儿吧。”

    尤和尚虽然还俗了,甚至还身居高位,但说话依旧是一幅江湖人口吻。

    “和尚,我就是冲着你要办的那件大事,才刻意打这个电话的。”

    “你知道俺要办啥事儿?”

    “当然知道!不然我老秋还不会找你呢。”

    “呵呵,真是秀才不出门便晓天下事啊。说吧,是不是要让俺和尚接驾时传个小话,或者帮你敲敲边鼓,让老人家消消气呀?”

    老将军暗暗称奇。电话对面这家伙是典型的面带猪像、心中嘹亮。自己的话还没出口,他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难怪这些年在残酷的党内斗争中他总能逢凶化吉且大难不死呢。确实是精明过人啊!

    “刚才说你是猴,现在你已成猴精了。”

    秋鹏先讥诮一句,再才说道:“和你猜测的差不多。但消气无需托你帮着消,有句小话还真得求你帮着上传了。”

    “放心,俺和尚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远不止是你想的那回事儿。”

    尤和尚似乎真猜到了些什么,压低声音道:“咋啦,你那位老领导又逼你了?”

    老将军未作正面回答,只是满心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我不为自己,但总得为孩子们留条后路吧?”

    “我说秀才,到底咋回事呀?别让俺和尚猜谜了。头两天你不是亲自见过老人家了嘛,为啥自己不当场解释?”

    “我确实见过老人家了。是几天前和老贾、老马一起去的。”

    “那不正好?有事当面解释清楚了,不就让老人家心底舒坦了嘛!”

    老将军唉声叹气道:“有些事是用嘴巴能解释得清楚的吗?再说了,有些事当时还没发生呢。”

    “所以你就不加解释?”

    “唉!该说的,我都隐晦地说了。但老人家当场没表态,还暗示这事儿还不能算完。我回去以后就狠劲琢磨,估计真又得选择站队了。”

    “就是你们这种读了几本破书的家伙脑袋复杂。这事儿还用得着站队吗?”

    “是啊,别人都骂你和尚是傻子,其实你才是最聪明的人。不选择,就等于是早做好了选择。”

    老将军顺势讥讽了一句。

    “嘿嘿,那是。俺爹死得早,俺娘从小教育俺要站在正确的一边。”

    从听筒里传来的尤和尚的笑声,有些掩饰不住的洋洋自得。

    “放你娘的屁!你那叫谁的腿粗就站谁那一边。我敢肯定,即使你亲爹在,如果腰杆子和腿脚细了,你也照样不会认的。”

    “呵呵,还是老人家说的那句话好,要永远选择站在真理一边嘛!”

    老将军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自吹自擂。“不说废话了,就托你帮我传两句话。”

    “你说,俺老尤记在心底。”

    “上次召见我,临行前送我出门的时候,老人家给我来了个三要三不要。意思是……”

    “打住,打住。俺知道三要三不要的内容,已经小范围传达,所以你别背诵语录了。我说呀,老人家还真是英明!句句都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你懂个屁的马列主义和修正主义呀!我秋鹏修正了啥?还成主义了。老人家批评之后,回头我想了好久也没弄明白这事儿。你个放牛娃就能搞明白?只是三要三不要的后两条,我回来之后思来想去琢磨,总觉得老人家话里有话,既似对我说的,更象是对一零一说的。”

    “这些我不懂,就问你啥态度?”

    “我老秋一辈子光明正大、团结同志。说我搞分裂和搞阴谋诡计,我肯定不服!一零一那边,我也不认为有啥了不得的大错。党内就不要民主了吗?但老人家这三要三不要一出口,那就逼得我非选边站队不可了。”

    “一零一与我尤和尚无关,那是你们一军团和四野的。他有错没错,我也管不着。我就想知道你的选择。毕竟咱们是一齐扯旗造反的娃娃朋友。”

    老将军正聊着,突然感觉一阵子天昏地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手里的电话听筒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喂喂…”

    短暂的晕厥过后,电话听筒里尤和尚焦灼万分的声音终于唤醒了他。

    他拾起电话听筒,先低声对尤和尚解释了一句身体暂时不适,请他稍后。然后,将恭候在门外的秘书小李唤了进来,将身体方才的症状叙述了一遍,让他赶紧到基地医务室去叫医生,或直接拿些药品过来。

    “秀才,没什么问题吧。刚才可把俺和尚吓坏了!”

    “没事,就是心脏时不时骤跳一阵。医生检查过很多回了,一直没查出有啥大毛病。”

    “你说没事就行!那你继续讲。俺还要赶时间去接驾呢。”

    “从老人家那儿回来后,最近我就总在想呀,我们党已经经历过九次重大的路线斗争了。小的路线斗争,那就更是不胜枚数了。我不想再看到自己人杀自己人、自家人逼死自家人,以至于血流成河的场景。”

    “说话干脆些!要和尚咋帮你?”

    “今天见到老人家,请帮我传两句话:一是我老秋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自认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为了党的团结,为了不至于再发生分裂,我情愿自己独自承担这泼天的罪过。去年山上的事就算是我姓秋的起的头。要杀要剐我担着;其次,专列到你那儿后,务必不得停车过夜或再向东去沪江,请老人家直接转回京城。”

    “沪江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筒传来尤和尚紧张兮兮的声音。

    “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与你无关,反正我也不会告诉你。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保护好老人家的安全就行了。然后,负责帮我把这两句话捎带到,老人家自然心知肚明的。记住没有?”

    “记住了。”

    “请一定把话带到!”

    “放心,俺和尚虽粗人一个,但正像你说的,心中有数。”

    “我家山东今后就拜托你了。”老家军如交代后事一般再叮嘱一句。

    尤和尚有些紧张,在电话里警告道:“秀才,你可别干傻事噢!”

    “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从保密室出来时,秘书小李已经由卫生所喘着粗气跑回了。身后没有医生跟着。

    “首长,您没事儿吧!”小李关切地询问着,眼里满是担忧。秘书的政治前程,与首长的前程和身体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无怪乎他紧张。

    老将军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儿了,并问道:“让你帮我找的药片,找到了吗?”

    “倪医生不在,我找到些对路的药片过来。”

    “给我吧!”

    小李将手上拿着的小瓶子递给首长,又详细地解释道:“山上卫生所里能治疗心颤的药,只有洋地黄和奎尼丁两种。听卫生员说,洋地黄不太安全。成年人极限用量是,口服一次两片04g,每天最多五片1g;奎尼丁也是片剂,但副作用要稍小些,每次一片。这两种药都不能乱服用,吃多了会死人的。”

    “不用啰嗦,我姓秋的认得瓶上的字。”

    “是。”

    “药放这儿,你退下。”

    看着小李敬礼转身退出,老将军若有所思地又掂了掂手中的小药瓶,然后,很慎重地放到了草绿军装的下面口袋里。

    -------陆一凡回村时,背对着他的吕继红正在晒谷场上的长绳子边翻晒着几床被褥。但当他不欲打扰她悄悄溜进屋时,吕继红却似长了后眼睛,出声唤住了他,然后皮笑肉不笑道:“鬼鬼祟祟的,今天肯定没干好事儿!赶快向党组织坦白交待问题。”

    虽然心脏剧烈地跳动个不停,但陆一凡仍强作笑脸扬扬手里的酒瓶,装作很无辜地笑道:“没啥,就是去公社赶集买了一瓶白酒。害怕胡勇他们发现了被敲竹杠。”

    “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买那东西干啥?”吕继红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酒瓶,狐疑道。

    “购物证上的指标快到期了,供销社又没别的东西好买,也就只好买了它。”

    陆一凡平静了下来。虽然自己的话有水分,但多少也是事实。刚才他不过是心中有鬼,害怕吕继红知道他检举肇飞的事儿不肯善罢甘休才心慌慌。

    “听胡勇说,你昨日夜里挑灯夜战,写了大半晚上的东西,都写些啥啊?”

    吕继红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因为她总觉得他今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正常。陆一凡一摊双手,镇定自若地说:“没写啥,记了些日记。听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有些学习心得,就赶紧记了下来。”

    “不会是想着给人点水上眼药吧?”吕继红顺口讥诮道。

    陆一凡强作镇定道:“瞎扯什么!我是那种人吗?”

    “老肇或者牛凤,是不是托你朝我传过啥话?今天村里的碰头会上,似乎有人和我这么提过一嘴,就是想不起是谁说的了。”

    吕继红的思维又瞬移了。她自言自语问出的问题,更是让陆一凡心惊肉跳。他强撑着才算没当场晕过去,赶紧摆手道:“不可能,他们即便要传话,也该找蓝蓝或者辄辄,怎么可能找我?”

    “喔,也是呀。”

    吕继红喃喃自语地抱起晾晒过的被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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