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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瞎熊沟,沟壑纵横,奇峰突起,阳光被参天林立的松柏遮挡,气温骤降。路也窄了,随着小溪在沟谷间蜿蜒前伸。寒风一阵阵迎面吹来。穆子理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上,把皮衣领子竖起来,皮帽按紧,挪了一下挂在马鞍上的药箱,松了缰绳,马的速度慢下来。这次去哈拉出诊,停留的时间不短,大暑那天出的门,明天立秋,正好半个月。一例关节僵硬、一例小儿惊厥、一例高处跌下导致的骨折骨裂脑震荡、一例风湿性关节炎、一例肝部病患、一例偏头疼都给诊治了,有的已经痊愈,有的恢复情况良好。上午给骨折骨裂脑震荡的患者换了最后一次药,中午又去针灸推拿关节僵硬者,完了才启程回家。

    穆子理家在县城外,靠河边一个小丘上建起来的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四合院,那是一座中原风格的建筑,和当地建筑大为不同。院子呈座北朝南走向,前面一段石彻的围墙,略呈弧形,正中一道大门,对着县城方向。门前一条大道,往前通往圣湖、省城,往后到达哈拉。院后一石桥,过石桥通向神山、木里。

    县城不大,站在大门前,城里纵横几条街道尽收眼底,一览无遗。进入大门,是青石铺成的院子,当中一口水井,那井水极是清澈甘甜,旱不干,涝不溢,穆家没用县城里的自来水,饮用水都靠它。水井上方搭一凉亭,以避风雨,亭柱间以石凳相连。院子四角各有一棵柏树,水桶般粗,高大挺拔。院子对过是正屋,正屋中间是宽敞通透的堂屋。堂屋正中靠墙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边各有一把太师椅。墙上一幅人像,国字脸、淡眉、目光深邃温和,和老太爷、老爷子有七八分相似,是穆家从中原迁到此地的祖爷。墙两侧各放了四把木椅,每把木椅旁置一小茶几。堂屋右边两间屋,是老爷子的书房和卧室,轻易不让人进入,如穆子理者也概莫能外。左边两间屋,一间原是穆子静的卧室,现在空着,一间作饭堂。

    正屋两侧各搭建一耳房,一是厨房,一是洗漱间,内有一木桶。

    院子两侧是厢房,各有五间屋。左侧厢房是看病、诊治、配药的所在,右侧厢房作居室。每侧厢房靠围墙处又各添一偏房,左侧马厩,右侧厕所。马厩旁的屋子放些杂物。

    房屋建筑一律木石结构,和中原建筑布局相比,少了些雕梁画柱,略显简单,却也古朴,又伴着时间的厚重沉淀,正合着穆家人心意。

    穆家世代行医,脚迹遍及托素、哈拉、木里一带,上至崑崙,下达圣湖,方圆五、六百里范围内的牧民对穆家的人也是敬重有加。穆家人涵养高雅,性格刚毅,行医治病救人第一,不图利益,为人正直,一言九鼎。牧民多得穆家传授草药知识和小偏方,一些伤风感冒小伤小病都能自行处理。穆子理爷爷和父亲分别被牧民尊称为“老太爷”和“老爷子”,称呼里透着亲切和敬重。也有省城、中原甚至南方的人慕名前来穆家求诊。

    穆家祖传整脊正骨、针灸、推拿、草药理疗都有独特之处,每一代都精研医术疗法,务求精益求精。穆子理自幼熟读《灵枢》、《本草经》、《伤寒卒病论》、《千金翼方》、《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本草纲目》和家传的《穆氏整脊正骨法》、《穆氏针灸技法》。熟记汤头歌诀、经络穴位、骨骼结构、各类草药及其药性药理,高中毕业后就随老爷子四处行医。老爷子年纪渐大,近几年开始甚少外出,放手让穆子理一个人在外诊治。不到三十岁,穆子理已尽得其父真传,在手法、技法、用药方面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见解。

    穆子理在瞎熊沟里采了些草药,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出得沟来。一出瞎熊沟,眼界骤然开阔,那马不经鞭策就快步跑起来。太阳已经偏西,照这速度天黑前就能赶到家。远远看去,一大片乌云聚集在神山上方,“有云必有雨,有雨必成雪”是这一带气候的真实写照,神山那边必定有一场大雨雪了!看着神山方向,穆子理就想到马秀,半年多没见,这次回家后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她!他心里想着马秀,就有了些迫切之意,两腿不自禁的夹紧马腹,白马似知他心意,放蹄奔腾开来。

    穆马两家世代交好,马秀爸的名讳马上有还是穆子理爷爷给起的,老爷子刚好比马上有大一轮,两人属相相同,都是属猪。脾气性格也相似,积极进取,信念坚定,意志坚强,一样的直率个性,一样的勤勉,又同是特重情谊之人。

    马家在神山旁边翡翠坪,放牧为生,拥有一片草场。马上有还是省城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勘察院特聘的神山地区水文观测员,放牧之余,定期观测神山水源的水质、径流、流量、含沙量、冰期变化、涨水时的情况等。闲时打打猎,采些草药。马上有采的草药都是送到穆家,从不计报酬,有时也送些肉菜来。

    “郑益哥,你来接蒋老师?蒋老师下午上来和我伯下了两盘棋就回家了,师母打电话催他走的。”蒋郑益把车停在穆家院子大门外的大道边上,打开车门走下车,穆双吉正好端着一铲垃圾出来。

    “刚从托素回来,到你家来蹭顿饭吃。李子回来没有?”蒋郑益关上车门说道,他总是把穆子理的名字倒过来叫。蒋郑益和穆子理同岁,只小点月份,在县城公安局刑侦大队当大队长。俩人从小玩到大,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高考后穆子理考上医科大学却没去就读,直接回家承继了祖业。蒋郑益上了公安大学,大学毕业分到省公安厅,被老局长强要到了县局来。蒋郑益的父亲蒋老师是县城中学的物理老师,比老爷子小着两岁,中原人,三十多年前支教来的这里,不舍得走,就留下来,然后安了家。蒋老师和老爷子相当说得拢,俩人说古论今,谈天说地,很是投缘,视为莫逆,又都喜下围棋,常相约手谈。蒋老师退休这几年更是有事无事都到穆家来找老爷子下棋,蒋老师精于计算,偶有妙手,老爷子着眼全局,注重均衡,倒也旗鼓相当。穆子静、穆子理、马秀、穆双吉都是他的学生。

    “我哥还没回来。郑益哥口福不浅,昨天马叔送了些羊肉、湟鱼、猪毛菜和黄蘑菇来,若非师母打电话来催,蒋老师也要吃过晚饭才回去。”穆双吉倒了垃圾和蒋郑益一起走进穆家大院。

    “这倒巧得很,双吉,把你哥的酒给我提一坛出来,今天周末,喝两杯。明天立秋,他也该回来了,他这趟出去有半个多月了吧?”

    “正好半个月。”穆双吉在马厩前放好铁铲,又到水井边打水洗了手,蒋郑益也凑过去捧起一把水擦了脸。

    老爷子看见蒋郑益进了院子,从堂屋里走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等他过去。“穆伯,阿秀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吧?正好我明天没事,让双吉明儿一早和我上去把她接下来,到家里来生产总要方便些。”

    “昨儿个下晌她爸下来,说阿秀没事。接阿秀的事,等穆子回来再说吧,这两天也该回了。你爸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周末也这么忙?”

    “老局长的两个朋友要去托素,着我送一趟,回来的路上见神山方向黑云经久不散,上边雨雪定然大着。”

    老少二人走进饭堂。两只烤羊腿,一盆白水湟鱼,一碗酥油糌粑,一盘猪毛菜,一盘爆炒黄蘑菇已经摆上饭桌。上个月穆子理娘去省城大姐家后,家里饮食都是穆双吉安排。穆双吉弄的食物很有些特色,咸淡合适,香味诱人,很合老爷子口味。

    蒋郑益待老爷子坐好后才在老爷子右手边坐下。穆双吉提了一壶青稞酒,拿了一个酒杯来,放在蒋郑益面前,蒋郑益也不客气,提起酒壶就往酒杯里满上。穆家只有穆子理喝酒,穆双吉滴酒不沾,老爷子年轻时倒能喝点,据说酒量还不赖,后来戒了,穆双吉到穆家十多年来从未见过他喝酒。

    “你和穆子都是一个德性,坐上桌一个人喝酒也觉得有趣,你那工作性质不比其他,还是少喝点酒为好。”老爷子看着蒋郑益说道。

    “穆伯教训的极是,今天不是逢着周末吗,双吉这菜又做得好,喝几杯无妨的。”蒋郑益说完话端起酒杯仰脖就干了一杯,接着又把空酒杯倒满酒才动筷子夹菜。

    蒋郑益清楚穆家“吃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答了老爷子的话就不再言语,只顾着喝酒吃菜。象老爷子和穆双吉那样细嚼慢咽的食法,他从小就觉得不自在,餐桌上他习惯的是大快朵颐,用风卷残云来形容他的食相也不为过。主人还在慢条斯理的咀嚼嘴里的食物时,蒋郑益已经啃了半只烤羊腿,吃了四条湟鱼、两个酥油糌粑、半盘猪毛菜,喝了六杯酒。正倒好第七杯酒,他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几步走出饭堂,走到院子里才接听电话。

    “穆伯,我得走了,任局长打的电话,叫马上到他办公室去,指定有啥急事。要上翡翠坪接阿秀叫双吉给我打电话说一声就是。”蒋郑益说完话抓起酒杯把酒喝完了才急冲冲离开穆家。

    太阳已落下西山,神山方向的乌云还聚集着,只是薄了许多。

    穆子理信马由缰地驰骋在草原上,远远的已能看到穆家大院,院内高大的柏树也依稀可见。想到马秀,他脸上不自禁的浮起笑意,风一吹,那一丝甜甜的浅笑象刻在嘴角一般。心中暗道,明天一定去神山看望马秀。

    马秀是马上有在圣湖边捡的弃婴。他在圣湖边抱起那个婴儿的时候穆子理也在,那情景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整整二十年了!那时,穆子理刚九岁,随老爷子送姐姐穆子静去省城上高中,返回时正好和马上有同车,马上有是到省城汇报神山水文情况。马上有结婚五年多,一直没有子息,老太爷专门给他开过药方,配过草药,他却没用过,他认为子女和婚姻一样是讲缘分的,该来的到了时候自然会来,不该来的求也求不来,不必强求。

    那天下晌,客车开出省城,穿过沙漠,沿圣湖前行,即将分道时,车上有人突发心脏病,车子停下,老爷子就在车上施救。马上有下车去车尾小解,穆子理也随着下了车。马上有一双眼看向圣湖,似乎发现了什么,径往湖边一丛芨芨草处走过去。穆子理也跟着过去,看见芨芨草旁边有一条状的紫红色的东西,象是布料。马上有走到近前,蹲下,歪着头看了一眼,双手作怀抱状把它抱起来,很小心的站起身。

    “马叔,你捡的是个啥?”穆子理很好奇的问道。

    “是个婴儿。”马上有说着迎向穆子理走过来。

    “我也要看看婴儿是啥模样。”穆子理奔了两步到马上有身前说道。

    马上有停下脚步,弯下腰,把紫红色小棉被包裹着的婴儿的脸尽量露出来让穆子理看。小婴儿睡着了,红扑扑的小脸蛋很是可爱,小鼻翼一动一动的呼着气。

    “婴儿的脸怎么这么小啊,好可爱!我也想抱一下,可以不,马叔?”穆子理伸出手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期待。马上有把棉被轻轻放在穆子理手上,穆子理小心翼翼的抱着婴儿上了车,马上有跟在他身后护着。

    “爸,马叔在湖边捡了个婴儿,不晓得是弟弟还是妹妹。”

    心脏病那人已经缓过来,老爷子正好直起腰,转过身看了一眼穆子理手里的婴儿,走到座位上坐下来,对随后上车的马上有说道:“你看,老天爷都要赐给你个孩子,这小孩倒生得俊秀。”又对穆子理说道:“把孩子给你马叔。”

    马上有只是讪笑着,从穆子理手里接过婴儿坐下。车里的乘客大多相识,都替马上有高兴。客车很快就到了县城,马上有一下车就在街上买了奶粉、尿不湿、小内衣、小棉袄,装了一大纸袋。穆子理一路跟着,帮忙提了袋子回到家里。一进大门婴儿就醒了,细小眼睛睁开来,在小棉被里动了动身子,却没发出声音,没哭也没闹。

    穆子理娘已经听老爷子说了,迎出来从马上有手里把婴儿接了过去,穆子理提着马上有买的一袋婴儿用品跟在他娘身后进了洗漱间。穆子理娘给小婴儿清洗了身子,换了身衣服,喂了奶,放里屋睡下,穆子理一刻也不离左右。

    老太爷、老爷子和马上有在堂屋喝茶,说些故事。穆子理娘手里拿个紫红色绣荷包进来,递给马上有,说道:“是个女孩,这是挂在小孩胸口的,指定是丢弃她的人给留下的,怕是想日后有机会相认。要没个难处,谁会忍心抛弃自己的亲身骨肉啊!”

    马上有接过荷包,只见面上绣一“秀”字,里面装一块绿玉,还有一张字条。取出字条来看,是个日期时刻,一定是婴儿的生辰了,算来到今日正好足月。随即把荷包、绿玉和字条递给老太爷,这玩艺儿还得老太爷参详。“秀”字是苏绣技法,绣工细致,字体清雅,老太爷情不自禁的夸起来:“好一双巧手!”老爷子接口说道:“小姑娘秀里秀气的,正应着这个‘秀’字。”老太爷说道:“那就叫她马秀吧。”马上有凭空拾得一女儿,又巧取了名字,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老太爷把玩着那块玉,反复察看,对光一照,只见绿玉里有三根细小如血丝状的纹路,下了断语:“好玉,难得一见的上品,有疗愈和镇静作用,给她放胸口上,对她很有些益处的。”马上有这是第一次知道穆子理爷爷对玉石的鉴赏也极精通。

    穆子理娘把马秀放床上睡觉才过一刻钟,穆子理就迫不及待的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在院子里转悠,对着她做各种怪相逗弄着,说她不愿意睡在床上。其实是他想要抱着玩,摸她脸、亲她额、捏她鼻给弄醒了。

    当晚,马上有就在穆家住下。第二天去民政局登了记,又到公安局给马秀上了户口才回家。马上有抱马秀走出大门的那刻,穆子理甚是不舍。

    穆子理特别喜欢马秀这个妹妹,那种喜欢是发自内心从内心深处由然而生的。马秀小时体弱,多发伤寒,马上有经常带下县城来抓药调理。每次到来,穆子理都极欢喜,尽情陪着马秀玩耍。有时穆子理干脆带些零食、玩具去翡翠坪给马秀,马秀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九岁的大哥哥也是很亲近。

    去年马秀高中毕业后回了家,就在家里放牧。十九岁年纪,长得亭亭玉立,秀脸线条柔和,白里透着微微的红。鼻小巧,笑的时候会轻轻的皱起来,煞是好看,穆子理极喜欢看她笑的模样,可爱极了。眼细长,瞳孔略呈蓝色,看着你时,让你觉得她能看透了你的内心,却又甘愿被她看着。唇红齿白,嘴角柔柔的往上翘。说话和善,有活力,声音清脆悦耳。手指细长,做事精细。

    旁人说话,总是在一旁静静地聆听,脸上永远带着浅浅的笑。一头乌黑长发,更显出秀外慧中的气质。

    穆子理眼看着这么个可人儿一天天的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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