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LOFT”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耿斌洋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暖黄色吊灯投下的光晕。光晕的边缘有些模糊,像被水浸过的墨迹,一圈圈扩散开来,最终消融在四周的黑暗里。

    夜很深了。

    训练基地早已沉寂下来,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也渐渐平息。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规律地打破这片寂静,像是这间集装箱屋子里唯一还在跳动的心脏。

    他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职业球员,年薪二十万……器材管理员,月薪三千五……”

    这两个数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不是比较,不是权衡,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对比——对比的不是金额,而是两种人生,两种身份,两种他以为早已被命运彻底分割开来的可能性。

    四年了。

    整整四年,他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游荡在生活的边缘。白天检查器材,修剪草坪,晚上等所有人散去,才敢踏上那片被灯光照得发白的草地,一个人踢球,直到精疲力尽。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一个标签,一个不需要过去、也不配有未来的“管理员”。

    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自己还有一天能重新穿上球衣,以“球员”的身份,站上那片绿茵场——哪怕只是“秘密”的,哪怕只是在“必要时”。

    那太奢侈了。奢侈得像一场迟早会醒的梦。

    思绪像失控的潮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流,冲刷着那些被他刻意掩埋、却从未真正忘记的碎片。

    四年前,齐县,一个南方小县城。

    火车在清晨六点抵达这个陌生的站台。耿斌洋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南方的盛夏清晨,空气已经闷热得如同蒸笼,湿度极高,呼吸间都带着黏腻的水汽。站台上残留着夜雨的痕迹,水洼映着灰白的天光。

    他背着那个几乎空了的黑色双肩包,走出车站。站前广场很小,几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在招揽生意,车夫们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湿透的毛巾。早点摊冒出白色的蒸汽,混合着油炸食物和汗水的味道。蝉鸣从路边的榕树上传来,嘶哑而执拗,一声高过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车票的目的地是春城,一个更远、更陌生的地方。但当列车广播报出“齐县站到了”时,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疲惫攫住了他。他需要停下来,需要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像受伤的野兽躲进洞穴。

    他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简陋的招待所,二十块钱一晚。房间只有一张铺着破旧草席的床,一台吱呀作响的旧风扇费力地转动着,吹出的风也是热的。墙壁上满是霉斑和污渍,墙角挂着蛛网。卫生间的门关不严,水管漏水,滴答声彻夜不停,与窗外的蝉鸣一唱一和。

    他就这样住了下来。

    第一个月,他几乎没怎么出门。白天,房间像蒸笼,汗水浸透了草席,在身上留下黏腻的印子。他常常赤膊躺在席上,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叶片,听着蝉鸣、滴水声和隔壁的各种声响,直到意识模糊。

    只在傍晚暑气稍退时,才下楼买一份最便宜的炒粉或拌面。食物油腻,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吃完。夜晚稍微凉快些,却是各种声音最活跃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电视声、夫妻的争吵、孩子的哭闹、甚至情侣压抑的喘息和床板晃动声,都透过薄薄的木板墙清晰地传过来。那些声音如此鲜活,如此具有烟火气,反衬得他像一具躺在蒸笼里的尸体,正在慢慢腐烂。

    他随身带着的那个旧手机,屏幕从中间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纹路,那是在医院的时候摔的。里面没有**卡,在火车站的时候他已经给扔了。

    他留着它,只因为里面存着一些照片——高中时的合影、大学时三兄弟的搞怪自拍、还有他和上官凝练的一些照片。

    他不敢开机看这些照片,怕看了会疯。但这破手机像个残骸,一个他曾经过往生活的残骸,一个他无法彻底丢弃的锚。

    钱花得很快。带出来的五千块,在付了房租、买了最简单的食物和水后,像指缝里的沙子一样迅速流失。

    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不是怕饿死,而是这种彻底的、无意义的放逐,连自我惩罚都算不上,只是懦弱的腐烂。

    一天下午,暴雨刚过,空气稍微清新了些。他走出招待所,沿着县城的主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街道两旁是各种小店,理发店的旋转灯箱泛着油腻的光,五金店门口堆着生锈的铁器,杂货铺的老板娘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录像厅门口贴着褪色的港片海报……

    生活在这里以一种粗糙而真实的方式展开。他在一个路口看到一家网吧的招牌——“极速网络”,绿色的灯箱字缺了一笔,在雨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滑稽。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泡面味和机器散热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昏暗的灯光下,几十台老式CRT显示器闪烁着幽蓝的光,大部分机位都坐着人,有光着膀子打游戏的少年,有穿着工装裤看电影的农民工,也有对着聊天窗口噼里啪啦打字、脸上泛着油光的年轻人。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秃顶,穿着汗湿的白色背心,挺着啤酒肚,正靠在柜台后面的破藤椅上打瞌睡,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武侠小说。

    耿斌洋走过去,敲了敲满是烟灰和饮料渍的玻璃柜台。

    老板睁开眼,上下打量他——一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穿着廉价T恤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来找乐子的。

    “上网?三块一小时,包夜八块。空调坏了一台,里边更热。”

    “你们……招人吗?”

    耿斌洋的声音有些干涩,太久没怎么说话,加上闷热,喉咙像堵着砂纸。

    老板挑眉,坐直了些:

    “招网管,白班早七点到晚七点,一个月五百,管中午一顿。活简单,开机子,泡面,卖点饮料零食,有问题就让人重启。晚上要顶班的话另算二十块。干不干?”

    “干。”

    就这样,耿斌洋成了“极速网络”的白班网管。

    工作确实简单。早上七点接班,打扫卫生——主要是扫地、拖地(永远拖不干净黏腻的地面)、清理烟灰缸和泡面桶。给通宵的客人结账,收钱,找零。白天,有人来就收钱开机,有人喊“网管,泡个红烧牛肉面,加根肠”就去柜台后面撕调料包冲开水。机器卡住了、蓝屏了、没声音了、键盘按键不灵了,一律回答:“重启试试。”偶尔遇到重启也解决不了的,就硬着头皮说“等老板来修”,其实老板多半也不会修。

    中午,老板的媳妇——一个同样胖乎乎、总是汗涔涔的女人——会从后面用木板隔出的小厨房端出一大锅饭菜。通常是青菜炒肥肉片,或者土豆丝炒辣椒,油重盐也重,盛在不锈钢盆里,油光发亮。耿斌洋就和老板一家挤在柜台后面的小桌子上,就着嘈杂的键盘声和游戏音效,默默地吃完。饭菜味道一般,但确实是热的,能提供能量。

    这份工作给了他一个粗糙的“人”的形状。他需要按时起床(尽管常常失眠),需要和人进行最简单的交流

    “几号机?”“多久?”“三块。”“泡面三块五,肠一块五。”

    需要处理一些具体而微小的事务。这让他从那种完全悬浮的、自我吞噬的状态里,稍微降落到了地面上。虽然这片地面满是污垢、黏腻和嘈杂,但至少是实的,能踩出脚印。

    网吧的旧电视机永远开着,通常锁定在本地电视台播放的婆媳剧或滚动播放画面模糊的港产枪战片光碟。偶尔,耿斌洋在擦拭柜台或递泡面时,会瞥见电视里闪过体育新闻的片段,看到某个熟悉的联赛标志,看到奔跑的身影,看到绿色的草地……

    他会立刻移开视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像是被滚烫的烟头烫了一下,传来尖锐而短暂的痛楚。然后,那痛楚会转化为更深重的麻木。

    日子像生锈的齿轮,在闷热和汗水中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早七晚七,泡面,重启,打扫,睡觉。周而复始。晚上回到那个漏雨闷热的出租屋,他有时会拿出那个裂屏的旧手机,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屏幕,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开机键。

    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也知道看了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把它塞在枕头底下,像个不敢触碰的封印。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像墙角那盆无人照料、奄奄一息的绿萝,在这座南方小县城闷热的角落里,慢慢枯萎,慢慢被灰尘覆盖,慢慢自己也遗忘自己曾经绿过。

    大约在齐县待了三个月左右的一个早晨,事情发生了转折。

    那是个普通的工作日。南方的盛夏,清晨六点半天已大亮,阳光白得刺眼,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视野里的景物微微扭曲。他像往常一样,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被晒得发软的水泥路去网吧上班。T恤后背已经湿了一小块。

    走到一个丁字路口,他正准备拐弯,一道刺眼的反光突然从侧面射来,伴随着低沉的引擎声。

    他眯起眼,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一辆黑色的宝马7系轿车,像一头沉默而优雅的野兽,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横在了他身前。车身锃亮如镜,在炽烈的晨光里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冷冽光泽,与周围破败、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时空错位投下的一道阴影。

    耿斌洋心里猛地一坠,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两步,低下头,想从车尾绕过去。他不想惹麻烦,尤其不想和这种明显不属于这里的人或事物产生任何交集。

    “咔哒。”

    后座的车窗平稳降下。

    一个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凿进他因闷热而有些昏沉的耳膜:

    “上车。”

    耿斌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连周身的暑热都感觉不到了。他僵在原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滞涩得像生锈的机器。

    车窗后,露出一张脸。

    国字脸,眉骨很高,眼窝深邃,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定定地看着他。嘴角习惯性地抿着,显得严肃而刚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部比例,确实比常人稍显宽大,但并不突兀,反而给人一种沉稳如山、坚不可摧的感觉。

    “大……头哥?”

    耿斌洋的声音轻得像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

    是耿辉。那个在北方冰天雪地里救过他,给过他金名片,承诺“有事找我”的江湖传奇。

    那个他曾经在绝境中试图拨打名片上号码、却没有打通的人。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不是害怕耿辉本人——他知道大头哥不会伤害他——而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被找到”。害怕自己苦心经营的、卑微的、如同阴沟老鼠般的藏匿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害怕过去追上来,害怕那些他试图逃离的人和事,通过眼前这个人重新连接到他身上。

    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拔腿就想往旁边的巷子里钻。

    “嗖——”

    副驾驶的车门几乎同时弹开。一个穿着黑色修身T恤、身形矫健如猎豹的年轻人闪电般窜出,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两步就精准地跨过数米距离,一只手铁钳般扣住他正要发力的肩膀,另一只手迅捷而稳定地按住他的后背脊椎某处。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巧劲传来,并非蛮力压制,却让他全身力气瞬间泄去,整个人被干净利落地“按”回了车旁,脚步踉跄。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然是专业训练过的。

    耿斌洋挣扎了一下,肩膀和后背传来的控制力让他明白反抗是徒劳的。他不再试图挣脱,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开裂的旧运动鞋鞋尖,不敢去看车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羞愧、狼狈、自我厌弃、还有一丝被“捕获”的屈辱……各种情绪像肮脏的淤泥,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车里的耿辉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他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前的头发,扫过他明显消瘦、颧骨凸起的脸颊和眼下的浓重青黑,扫过他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旧T恤,扫过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行尸走肉般、了无生气的灰败气息。

    然后,耿辉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像是叹息,又像是责备:

    “你父母,很担心你。”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又像一根淬了毒的针,“咔嗒”一声,轻易打开了耿斌洋心里那道锈死最久、封藏最深的闸门;同时,也狠狠地扎进了他最柔软、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轰——”

    压抑了太久、沉重到几乎变成实质的情绪,决堤而出。

    没有预兆,没有过程。耿斌洋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不是抽泣,不是呜咽,而是一种从胸腔最深处、从灵魂裂隙里爆发出来的、近乎崩溃的嚎啕。

    他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

    所有的委屈、自责、痛苦、孤独、对家人锥心刺骨的思念、对自己无能和懦弱深入骨髓的愤怒……在这个闷热的南方清晨,在这个陌生街角,在这个意想不到的人面前,找到了唯一的、溃堤般的出口。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形象,哭得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积压在体内的所有毒素、所有黑暗、所有绝望都通过泪水冲刷出来。汗水混合着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车外的年轻人松开了手,默默退开一步,身形依旧挺拔,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偶尔经过的行人,但那双冷静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耿辉没有下车,也没有催促。他只是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在雪夜里眼神明亮、救他于生死之际,拼命保护自己爱人和兄弟的男孩。

    如今哭得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车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烈,蝉鸣越发聒噪,街道上开始有了零星的行人和自行车,好奇地向这边张望,又被黑衣年轻人冷峻的眼神逼退。

    过了很久,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耿斌洋的哭声才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他用手背胡乱抹着脸,眼泪鼻涕和汗水糊了一手,狼狈不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我……我请半天假。”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说了一句完全不合时宜、却又在最原始层面真实无比的话——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网吧那份月薪五百的工作不能丢。

    耿辉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如山:

    “上车说吧。”

    耿斌洋这次没有犹豫,或者说,他已没有力气再犹豫或逃跑。

    他拉开车门,坐进了宽敞凉爽的后座。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与外面的闷热简直是两个世界。一股淡淡的、高级皮革清洁后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雪茄的醇厚气息,萦绕在鼻尖。洁净、有序、冰冷,与他那个闷热、脏乱、嘈杂的出租屋和网吧,是天壤之别。

    车子平稳启动,悄无声息地滑入街道,驶离这片破败的区域。司机技术极好,车辆行驶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或顿挫。

    耿辉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拧开,递给耿斌洋。

    “喝点水,缓一缓。”

    耿斌洋接过,冰凉的瓶身让他灼烫的掌心微微一颤。他小口喝着水,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而刺激的清明,也稍稍压下了喉头的哽咽。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问,眼睛还红肿着,不敢直视耿辉。

    “你给我打过电话。”

    耿辉言简意赅,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虽然没打通,我这边都会有提示。”

    耿斌洋当时被天价手术费和绝望逼到悬崖边时,他走投无路,确实曾颤抖拨打过大头哥的号码,但那段电子音,彻底浇灭了一切希望……

    “我当时在欧洲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涉及一些……跨国的事务,手机关闭了几天,知道我这个私人电话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耿辉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等我处理完回来,看到系统提示,你已经联系不上了”

    耿斌洋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旧伤疤隐隐作痛。

    “所以我开始查。”

    耿辉的声音很稳,每个字却像秤砣一样砸在耿斌洋心上,

    “查到了你当时所在的医院,查到了那场全国决赛和赛后的风波,查到了王志伟和他的家族企业,查到了那笔来路不明、但最终存入医院账户的六十万现金。也查到了你赛后消失,用现金购买的前往春城的火车票,以及……”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耿斌洋消瘦的身形和廉价的衣物

    “你在齐县这个小站提前下车,租房子的信息、在网吧打工的所有轨迹。”

    每一个“查到了”,都像一记精准的重锤,敲在耿斌洋自以为严密封闭的心防上。他在耿辉面前,在这位能量深不可测的“大头哥”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所有的逃避和隐藏,都显得如此幼稚和徒劳。

    “大头哥,我……”

    耿斌洋想解释,想道歉,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被羞愧和痛苦压得死死的,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耿辉摆摆手,打断了他:

    “不用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基本上都调查清楚了,你做的选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从男人的担当和情义上讲,够狠,够绝。但从长远和智慧上看,很蠢,是死胡同。”

    耿斌洋的头垂得更低了。

    “当然,站在你的位置上,当时可能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耿辉的声音里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澜,像是理解,又像是惋惜

    “我后来想,如果当时我电话开着,如果我接到了那通电话……”

    他摇了摇头,将那丝波澜驱散

    “算了,没有如果。这件事,我也有疏忽。……”

    耿斌洋急忙抬头,急声道:

    “不,不关你的事,大头哥!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活该。是我蠢,是我懦弱,是我……”

    他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耿辉没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你走了之后,大家的情况,你想知道吗?”

    耿斌洋身体一震,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想知道,疯狂地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他像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内心被渴望和恐惧撕扯着。

    最终,他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上官凝练”

    耿辉说得客观,不带过多的感**彩,却让耿斌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手术很成功。德国回来的刘教授专家团队主刀,过程据说很复杂,但很顺利。后来复健吃了很多苦,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但听说她很坚强,意志力惊人。现在,基本能保持站立了,基础的日常生活还有点障碍,但医生说恢复情况已经远超预期。”

    耿斌洋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根……

    耿辉继续道:

    “芦东和张浩,天赋确实出众,那场决赛虽然输了,但他们个人的表现,引起了职业圈不少人的注意。比赛结束后不久,就有好几家职业俱乐部的球探或助理教练找上门。

    现在他们正在中超球队——沪上队试训,听说表现非常抢眼,技术、意识、身体素质都得到认可,留下来的可能性很大,甚至可能直接进入一线队名单。”

    沪上队……中超……一线队……这些词汇像遥远的星辰,曾经他也触手可及。现在,兄弟们正在向着那里飞翔,而他,却深陷泥沼。

    “付晨,你们那个门将,去了南方的一支中甲球队试训,好像也很有希望。于俊洋教练,”

    耿辉顿了顿

    “也被一家职业俱乐部看中,邀请他加入教练组,好像快要签约了。是个不错的平台。”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幅色彩鲜明、充满生机的画面,在耿斌洋灰暗沉寂的脑海中强行展开。

    他们在前进,在康复,在靠近梦想,在开启新的人生篇章……只有他,在齐县这个闷热的角落里,像一滩逐渐干涸发臭的淤泥,越陷越深,不见天日。

    “你父母,”

    耿辉的语气加重了些,目光也变得锐利

    “非常担心你。你母亲几乎天天哭,精神很差。你父亲,头发白了一大半,人瘦了不少,整天沉默寡言,到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他们找过芦东和张浩的父母,找过于教练,甚至试图通过学校联系上官凝练,但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消失。他们报了警,但成年男子自愿离家,没有证据表明涉及刑事案件,警方立案后也很难投入大量资源深入追查,基本就是登记在册,等线索。”

    耿斌洋的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顺着尚未干涸的泪痕滑落。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母亲以泪洗面的样子,想象出父亲一夜白头的背影,想象出他们奔波在派出所、学校、朋友家之间的焦急和无助。他是不孝子,是懦夫,是让父母蒙羞、让家庭破碎的罪人。

    “大头哥……能不能,帮我给家里捎个信?”

    他哽咽着,几乎是在哀求

    “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我……我没事。让他们别担心,保重身体。等我哪天……想通了,我会回去的。求你了……”

    耿辉看着他,目光如炬:

    “就这样?不跟我回去?不见见他们?你知道你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吗?你知道你父亲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吗?”

    耿斌洋用力摇头,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抗拒和痛苦:

    “不……我不能回去。我没脸见他们,没脸见任何人。我回去了,只会让他们更难过,让所有人更尴尬。我就待在这里,自生自灭……挺好。”最后两个字,说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耿辉盯着他看了很久,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看到那颗千疮百孔、却仍在倔强地自我惩罚的灵魂。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结,不是三言两语、甚至不是强行带走就能解开的。那结太深,太紧,已经和血肉长在了一起。强行拉扯,只会让他彻底崩溃。

    最终,耿辉妥协了,那声叹息更重了些:

    “好吧。我不逼你。但你的‘挺好’,就是住在漏雨闷热、隔壁噪音不断的破房子里,在烟雾缭绕、空气污浊的网吧给人泡面重启,一个月挣五百块,吃油乎乎的盒饭,然后晚上回去对着一个摔裂了屏、没有卡的旧手机发呆?”

    耿斌洋无言以对,只能把脸埋得更低。

    车子驶入一处环境明显整洁许多的新建小区,绿树成荫,地面干净。在一栋看起来不错的单元楼门口平稳停下。

    耿辉递给他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手感沉甸甸的:

    “这里是两万现金。旁边这栋楼,三单元302,我给你租了一年,押一付三都处理好了。一室一厅,有空调,有热水器,干净,安静。房租水电你都不用管,我会安排人定期处理。”

    他又从扶手箱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一起递过来:

    “新手机,里面只存了我的号码。有事,任何时候,打给我。记住,是任何时候。”

    耿斌洋愣愣地接过信封、手机和钥匙,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大头哥,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耿辉的语气不容置疑:

    “给你就拿着。不是施舍,是投资。我看好你迟早能走出来,这点钱,就当是提前投资你未来的股份。别让我亏本。”

    耿斌洋的喉咙又堵住了,只能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指节发白。

    “上去看看吧,熟悉一下环境。网吧那边,我会让人去帮你请假,处理好。”

    耿辉看了看表

    “我还有事,要先走。记住我说的话,有事打电话。齐县不大,但也不算太小,好好活着,别真把自己弄废了。”

    耿斌洋推开车门下车,站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看着那辆黑色的宝马缓缓调头,驶离。后车窗在他面前缓缓升起,最后隔绝了车内那个沉稳如山的身影。车子汇入街上的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他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沉甸甸的信封、崭新的手机和冰凉的钥匙,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阳光炙烤着他的后背,汗水再次涌出,但他心里某个冻僵的角落,似乎被那信封的重量和手机的冰凉,悄悄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转身,看向那栋干净的单元楼,302室的窗户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耿斌洋搬进了那个有空调的房子,环境好了很多,但他依旧每天去“极速网络”网吧上班。那两万块钱他几乎没动,只是偶尔买些书看,或者去县城那个破旧的、夜晚无人的体育场,坐在生锈的球门旁一做就是一个小时……

    新手机他一直带在身边,但除了偶尔和耿辉发几条极简短的报平安短信(“我很好,勿念。”),他几乎不用它做任何事。他仍然没有勇气去搜索任何人的消息,仍然把自己封闭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像一个自我囚禁的犯人。

    日子在重复中过去,转眼,他在齐县已经待了将近半年。

    这半年里,通过耿辉偶尔在短信中透露的只言片语,他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外界的消息:芦东和张浩顺利签约沪上队,已经开始随一线队训练,偶有出场机会;

    上官凝练康复顺利,已经重返校园,据说变化很大;

    于教练在职业队干得不错……

    每一个消息都让他既欣慰又刺痛。世界在向前运转,只有他的时间,停滞在了那场决赛后……

    一天中午,网吧里人不多,闷热依旧。耿斌洋正靠在柜台后面,就着嘈杂的游戏音效,慢吞吞地吃着老板媳妇做的、一如既往油乎乎的土豆丝炒辣椒午饭。

    柜台上的旧电视机锁定在财经频道,音量调得很低。

    突然,屏幕下方滚过一行醒目的红色字幕快讯,紧接着,常规节目被中断,切换成了特别新闻报道。

    主持人面色严肃,语速加快:“本台最新消息,备受关注的王氏集团涉嫌多项重大违法违规案件,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

    耿斌洋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电视画面切换,出现了“王氏集团”的LOO,然后是王志伟父亲——那个曾经在商界叱咤风云、如今却一脸灰败的中年男人——被执法人员带走的画面。接着,是冗长的、触目惊心的案件梳理:

    “经查,王氏集团在过去的数年间,通过复杂股权结构操控多家子公司,系统性进行财务造假、内幕交易、非法集资,涉案金额特别巨大……同时,调查还发现,王氏集团通过境外离岸公司,深度涉足并操控海外体育博彩市场,尤其与多家境外非法博彩集团勾结,长期对国内外多项体育赛事结果进行非法干预和操纵,严重破坏体育竞赛公平原则,涉嫌开设赌场罪、操纵证券市场罪等多项罪名……”

    画面穿插着警方搜查办公室、查封文件、冻结资产的镜头。一行行具体罪证被罗列出来,金融术语专业而冰冷,但组合在一起,却勾勒出一个庞大而黑暗的金钱帝国是如何在法律的边缘疯狂试探并最终崩塌的。

    耿斌洋嘴里的饭菜忘了咀嚼,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那些关于海外博彩、操控比赛的描述,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记忆深处。决赛前夜,王志伟在电话里那志在必得的轻笑,那笔七十万现金,那场被他亲手毁掉的比赛……画面仿佛与眼前的新闻重叠在了一起。

    新闻还在继续:

    “……另据知情人士透露,调查中还发现王氏集团曾利用不正当手段,通过勾结个别**官员,对HH市三家经营状况良好的民营企业进行恶意打压与非法破产清算,意图侵吞资产。目前,有关部门已启动对相关案件的复查与纠错程序……”

    虽然只是一笔带过,没有点名,但耿斌洋知道,那“三家民营企业”指的是谁。他握着筷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最后,画面切换到一张王志伟在海外某医院病床上的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依旧能看出其狼狈和虚弱。主持人的声音变得冷峻:

    “王氏集团继承人王志伟,在案发前已潜逃海外。据未经证实的消息,其在海外曾遭遇不明身份人员袭击,身受重伤,有传言其下体遭受重创,可能永久丧失生育及性功能。目前,国际刑警组织已应我方请求,对王志伟发布红色通缉令,全球追缉……”

    “网管!再给12号加一小时时间!快点!”

    角落里一个打游戏的少年不耐烦地喊道,声音盖过了电视。

    耿斌洋猛地回过神,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柜台上。

    他慌忙应了一声:

    “哦……好,马上。”

    手忙脚乱地操作着电脑管理系统,手指却不听使唤,按错了好几次。

    加完时间,他重新看向电视,特别报道已经结束,切换回了正常的财经节目,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但耿斌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住处,反锁上门,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最终,他拿起那个只存了一个号码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

    “喂?”

    耿辉沉稳的声音传来,背景很安静。

    “是我。”

    耿斌洋的声音干涩。

    “嗯,看到新闻了?”

    “……是你干的?”

    耿斌洋问,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耿辉平静的回答: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王氏集团作恶多端,树敌无数,内部早就千疮百孔。金融犯罪证据,是早就有人收集好了,只是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推力递上去。我,充其量算是那个递刀子的人,顺便在某些环节……施加了一点压力,确保刀子能捅到要害,并且速度够快。

    ”耿辉说得轻描淡写

    “至于海外博彩那些事,他们玩得太疯,手伸得太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清理门户是迟早的事。我最多是……帮忙点了把火,让火烧得更旺、更快一些。”

    耿斌洋能想象到,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力量博弈。

    “那王志伟的伤……?”

    电话那头传来耿辉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冷意的轻笑:

    “他既然最喜欢用下半身思考问题,最喜欢用龌龊手段去抢女人、毁别人,那就让他永远记住这个教训。以后,他再也不会对任何女人有非分之想了。一劳永逸。”

    耿斌洋后背升起一股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释然?痛快?他说不清。王志伟得到了报应,但他造成的伤害,却无法因此抹去。

    “那我们三家……破产的事?”

    他小心地问。

    耿辉的语气肯定:

    “放心。既然已经查实是他们勾结官员恶意搞鬼,程序已经启动。虽然不可能完全恢复到原来的规模,但会退回一部分被非法侵占的财产,加上相应的赔偿。足够让你们三家重新开始,过上比普通人富足安稳的生活。你父母那边,我已经安排人接洽协助了,不用担心。”

    耿斌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似乎松了一点点。“谢谢你,大头哥。真的……谢谢你。”

    耿辉顿了顿,声音温和了一些:

    “我说过,你是我一辈子的小兄弟。那么,现在……王家倒了,仇也算报了,你们家的麻烦也快解决了。你,还不打算回来吗?不想看看芦东张浩他们踢成什么样了?不想知道上官凝练恢复得如何了?”

    耿斌洋握着手机,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电话里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回来?回到那个充满回忆、充满愧疚、充满他无颜面对的人们的世界?

    他还没有准备好。远远没有。

    “……再说吧。”

    最终,他只能给出这个苍白无力的回答。

    电话那头的耿辉似乎早已料到,没有勉强,只是说:

    “行,不逼你。不过,斌洋,有件事我觉得你该做。”

    “什么事?”

    耿辉的声音很认真:

    “回家一趟。不是让你回去定居,也不是让你见其他人。就是悄悄地、回去看看你父母。亲眼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看看家里的情况,让他们亲眼看到你还活着,还全须全尾的。这对他们,对你,都很重要。你父亲的身体……这一年损耗很大。”

    耿斌洋的心猛地揪紧了。父亲的身体……他想起耿辉之前说父亲瘦了好多,头发白了大半。

    “我……我怕……”

    他怕面对父母关切又伤痛的眼神,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怕一切会失控。

    耿辉的语气不容置疑:

    “怕也得去。这是为人子的责任。你不能永远躲着。我会安排,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芦东和张浩的家人。你就回去住几天,看看,说说话,然后再回来。就当是……了却一桩心事,也给你自己一个交代。”

    又是长久的沉默。耿斌洋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好。”

    他终于答应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耿辉说:

    “等我安排,就这几天。”,“保持手机畅通。”

    几天后,在耿辉周密而隐秘的安排下,耿斌洋踏上了北上的归途。

    不是火车,而是多台私家车跨省接力,司机都是耿辉安排的人,沉默而专业,基本都是横跨两省就换一台车……

    耿斌洋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熟悉的北方夜景,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

    当车子在傍晚时分,悄无声息地滑入那个他生活了很久、熟悉又仿佛有些陌生的小区时,耿斌洋几乎有种窒息的感觉。家里的窗户还亮着灯,在漆黑的楼体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刺痛他的眼睛。

    他在车里坐了足足十分钟,才鼓起勇气下车。司机低声说:

    “我在这里等,随时可以走。”

    耿斌洋点点头,像做贼一样,快速而轻悄地走上楼梯,站在家门口。他拿出钥匙——还是以前的那把,犹豫了很久,才颤抖着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门开了。客厅里亮着灯,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母亲在厨房里收拾着什么。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抬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母亲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父亲手里的报纸滑落,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老花镜后面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同样说不出话来。耿斌洋能看到,父亲比一年前苍老了太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憔悴,但那双眼睛在看到他时,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爸……妈……”

    耿斌洋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只能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斌洋……我的儿啊!”

    母亲终于发出了一声近乎凄厉的哭喊,踉跄着扑过来,死死抱住他,双手在他背上胡乱地拍打抚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眼泪瞬间浸湿了他的肩膀。

    “你跑哪去了啊!你想吓死妈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语无伦次的哭诉,夹杂着压抑了半年的恐惧、担忧、思念和终于见到儿子的巨大冲击。

    父亲也走了过来,这个曾经坚毅如山的汉子,此刻眼眶通红,强忍着泪水,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耿斌洋的另一边肩膀上,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拍进地里,又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声音哽咽。

    那一晚,家里的灯亮到了很晚。母亲哭累了,被父亲劝着去休息,但很快又出来,拉着耿斌洋的手,仔细端详他的脸,摸着他消瘦的脸颊和突出的颧骨,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瘦了……吃了不少苦吧……在外面有没有被人欺负?钱够不够花?……”

    父亲则相对沉默,只是坐在对面,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儿子。等母亲情绪稍微平复些,他才哑着嗓子问:

    “这半年多……在哪?干什么?”

    耿斌洋只挑能说的说:

    在南方一个小县城,找了份网吧的工作,能养活自己,住的地方也还行。关于那场交易,关于王志伟,关于他内心真实的煎熬,他一个字也没提。他告诉父母,自己现在这样挺好,想一个人静静,让他们别担心。

    父母虽然心疼,担忧,有无数疑问,但看到儿子活生生地坐在面前,除了消瘦憔悴些,似乎没有缺胳膊少腿,精神虽然低迷但还算稳定,那颗悬了半年、几乎要碎裂的心,终于稍稍落回了实处。他们不再追问细节,只是反复叮嘱: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注意安全,想家了随时回来,电话要畅通……

    耿斌洋也从父母口中,知道了更多家里的近况。

    三家的赔偿程序推进的很快:

    芦东家的酒楼重新开张了,规模小了些,但生意不错;

    张浩家的工厂拿到了新的订单和补偿,生产红火;

    自己家里,父母商量后决定不再折腾了,拿到的钱足够他们安稳养老。他们话里话外,都透露出背后有“贵人”相助,但具体是谁,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对方能量很大。

    耿斌洋知道,那是大头哥。

    他在家呆了七天。这七天里,他几乎足不出户,像幽灵一样生活在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笼罩着一层淡淡悲伤的家里。他帮母亲做做家务,陪父亲下下棋,听他们絮叨一些邻里琐事。他让父母对他的行踪严格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他回来过,尤其是芦东和张浩的家人。父母虽然不解,心疼,但看到儿子眼中深切的痛苦和恳求,也只能含泪答应。

    他给了家里的新联系方式,也让父母牢牢记下了他的手机号(耿辉给的那个)。知道儿子有了稳定的联系方式,生活似乎也走上了正轨(他们以为的),父母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日夜煎熬,精神面貌肉眼可见地好了一些。他们只反复叮嘱: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想家了随时回来,不管发生什么,家永远是家。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父亲只是坐在耿斌洋对面,看了他很久,才缓缓说:

    “儿子,爸知道,你心里有事,有天大的事。你不说,爸不问。但爸只想告诉你,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永远是我儿子。之前我们沟通的太少了,我也太忙了,你从小就踢球,但是我从来没到现场看过一场……”

    耿斌洋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死死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

    父亲拍了拍他的膝盖,手很粗糙,却很暖:“以后……要是还想踢,就去踢。别管别人,别管过去。男子汉,错了就认,挨打要站直。但路,还得往前看,往前走。”

    “爸……”耿斌洋哽咽着,说不出话。

    “行了,早点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父亲站起身,背似乎更佝偻了一些,慢慢走回了卧室。

    耿斌洋看着父亲的背影,那一刻,他心里的负罪感达到了顶点,但同时,也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七天后,他再次在夜色中,坐上了那辆不起眼的私家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返回了齐县。母亲趴在窗前流泪目送的样子,父亲站在门口沉默挥手的身影,成了他之后无数个夜晚最清晰的梦魇,也是最温暖的支撑。

    回到齐县后,他继续去“极速网络”上班,继续住在那个有空调的出租屋里,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亲眼见到父母安好,亲耳听到父亲的叮嘱,他心里那潭死水,被投入了一块沉重的、名为“责任”和“愧疚”的石头,虽然尚未泛起太大的波澜,但那种想要做点什么、想要改变现状的微弱冲动,开始在他麻木的心里,悄悄萌芽。

    那是一个和往常并无不同的下午,网吧里烟雾缭绕,人声嘈杂。耿斌洋正低头在柜台后面,给一个客人泡面,撕调料包的动作机械而熟练。

    “网管,加根火腿肠。”

    客人敲了敲柜台。

    “一块五。”

    耿斌洋头也没抬,伸手去拿肠。

    “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直接劈在了耿斌洋的耳膜上,穿透了网吧里所有的嘈杂。

    耿斌洋浑身剧震,手里的火腿肠“啪”地掉在地上。他甚至不需要抬头确认,那个声音,那种严厉中带着疲惫、失望中藏着关切的独特语调,他死也忘不了——于俊洋,于教练。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见到耿辉时更甚,更尖锐。因为于教练是那场悲剧最直接的见证者,是他背叛行为最具体的承受者,是那个被他辜负了全部心血、期望和信任的人。在于教练面前,他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遮挡。

    “你认错人了!!”

    他几乎是尖叫着喊出这句话,声音扭曲变形,然后猛地转身,撞开身后堆放饮料箱和杂物、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通道,不顾一切地从网吧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冲了出去,甚至能听到身后老板气急败坏的叫骂和客人不满的嘟囔。

    他在县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小巷里疯狂奔跑,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鸟,慌不择路。汗水瞬间湿透了衣服,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肺叶火烧火燎地疼。他躲进一个堆放建筑垃圾的角落,蜷缩在砖块和水泥袋后面,大口喘着粗气,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于教练没有追来,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才敢像惊弓之鸟一样,偷偷摸摸地、绕了极大的圈子回到网吧。

    自然,迎接他的是老板劈头盖脸、唾沫横飞的怒骂,骂他擅离职守,骂他差点撞翻东西,骂了足足有二十几分钟,引得不少客人侧目。最后扣了他当天全部的工资,并警告他再有下次就滚蛋。

    耿斌洋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承受着,心里却像开了锅的粥,乱成一团。于教练怎么会找到这里?是大头哥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查到的?他来找我干什么?骂我?打我?质问我?还是要把我抓回去,在所有队友、所有球迷面前公开审判,让我彻底身败名裂?

    晚上,他拖着仿佛被抽空了的身体回到出租屋,草草吃了点东西,洗了澡,躺在床上。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于教练那句“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像循环播放的咒语。

    就在这时,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不是电话,而是一条短信。

    发信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属地显示为辽省的手机号码。

    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段话:

    “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

    他把你拉出深渊

    教你横渡江河

    带你翻山越岭

    陪你攀登高峰

    和你看遍风景

    这个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耿斌洋盯着屏幕上的字,在黑暗中反复读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火星,落在他干涸龟裂、冰冷坚硬的心田上。

    这段话,没有指责,没有追问,没有强迫,甚至没有提起任何具体的人和事。它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关于自我救赎、关于内在力量、关于最终只能靠自己站起来的事实。

    它来自于教练,那个他最愧对、最无颜面对的人之一,此刻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能最终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能带你回去的,也只有你自己。

    瞬间,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这一次,不是崩溃的嚎啕,不是委屈的宣泄,也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感动、深切羞愧、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固的、被理解、被接纳、甚至被寄予某种隐晦期待的温暖的复杂泪流。那温暖如此细微,却像针一样,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

    他拿着手机,在黑暗里坐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灰白,远处传来早起的鸟鸣。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按下了那个陌生号码的回拨键。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

    于教练的声音传来,比白天在网吧时更显疲惫沙哑,但也更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于教练,我……”

    耿斌洋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道歉?解释?乞求原谅?似乎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于教练打断了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什么也别说。耿辉先生已经把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包括那笔钱,包括王志伟,包括你为什么会那么做。”

    耿斌洋屏住了呼吸。

    “那些事,那些选择,那些后果……从今往后,在我们之间,都不要再提了。翻篇了。”

    于教练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定

    “可是,我……”

    于教练再次打断,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

    “没有可是。你付出的代价,已经够了。一年了,耿斌洋,你把自己流放在这个鬼地方,当网管,住出租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惩罚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样?真打算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埋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没脸……”

    耿斌洋的声音在颤抖。

    于教练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他特有的、训话时的严厉:

    “脸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更不是躲起来就能有的。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足球场就像战场,逃避和怯懦比失败本身更可耻?你已经在自己的心里、在自己的战场上,当了整整一年的逃兵了!还不够吗?非要等到所有人都忘了你,连足球都忘了你,你才甘心吗?!”

    “我没有资格再碰足球了……”

    耿斌洋痛苦地说。

    于教练冷笑一声:

    “资格?资格不是你跪在地上自我忏悔说了算的!资格是球说了算!是脚说了算!是你的本事说了算!回来,到我这里来,让我看看你的脚和球,还认不认识彼此,看看那个曾经能在中场穿针引线、能踢出‘天外飞仙’的7号,到底还剩下几成功力!其他的,什么资格,什么脸面,什么过去,都他妈以后再说!”

    电话两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透过电波传递着彼此内心的汹涌。

    耿斌洋握着手机,手指用力到发白。

    于教练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锈死的心门,也像一只手,试图将他从泥潭里拽出来。回去?回到足球身边?回到于教练手下?哪怕只是从一个最卑微的角落开始?

    恐惧依然存在,羞愧并未消失,但内心深处,某种沉睡了太久的东西,似乎被这通电话,被这段话,被这严厉又不失温度的呼唤,轻轻地、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

    再加上不久前回家见过父母,亲眼看到他们的状况,听到父亲那句“要是还想踢,就去踢”,此刻于教练的召唤,似乎不再是无法承受的重压,反而成了一条……或许可以尝试的路?

    “……好。”

    最终,耿斌洋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掉了他所有的犹豫和反抗的力气。

    电话那头的于教练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平静:

    “三天后,齐县火车站,早上九点,我在进站口等你。带上你的东西,别迟到。”

    “嗯。”

    电话挂断,忙音传来。

    耿斌洋缓缓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南方的晨风带着湿热的气息和草木的味道吹进来,远处天际,朝霞正在一层层地晕染开来,由灰白转为金黄,再透出淡淡的绯红。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

    三天后,耿斌洋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主要就是几件换洗衣服、那个裂屏的旧手机(他最终没舍得扔),以及耿辉给他的新手机和剩下的钱。他退掉了租住的房子(钥匙留在屋内,房租耿辉早已付清),最后一次走过齐县那些熟悉的、破败的、承载了他一年灰暗时光的街道,来到那个小小的、陈旧的火车站。

    于教练已经等在那里了。站在进站口旁边一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手里拎着个简单的行李袋。一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额外的痕迹,或许是他本身就饱经风霜。

    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耿斌洋出现时,锐利的光芒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叹息,有审视,也有一种“终于找到你了”的如释重负。

    两人目光相接,都没有说话。于教练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想从他消瘦的身形和依旧黯淡的眼神里评估出这一年的“成果”,最后只是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然后点了点头。

    默默排队,检票,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拥挤,嘈杂,气味混杂。他们找到自己的座位,面对面坐下。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齐县那个小小的、灰扑扑的站台缓缓向后移动,月台上稀疏的人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远处县城的轮廓也越来越模糊,最终被田野和山丘取代。

    耿斌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南方景色,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把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个闷热潮湿的县城里。但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轻松——至少,他不用再每天泡面、重启、对着裂屏手机发呆了。至少,他正在离开这里。

    火车驶入一段漫长的隧道,车厢内瞬间被黑暗吞噬,只有窗外的应急灯发出微弱惨白的光。几秒后,光明重现,窗外的景色变成了北方的旷野,视野开阔,天空高远,与南方截然不同。

    于教练看着窗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耿斌洋耳中:“到了沈,先从最基础的做起。俱乐部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你去器材室,负责管理训练器材,维护草坪。白天干活,晚上……等我安排。”

    耿斌洋默默点头。

    “沈队现在在踢中甲,成绩中游。队里没人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用跟任何人说。”

    于教练转过头,目光直视着他,那目光像探照灯,仿佛要照进他灵魂深处

    “我要你做的,就是看,听,感受。看职业队是怎么训练比赛的,听教练是怎么布置战术的,感受职业足球的氛围和压力。”

    “我……”

    耿斌洋想说自己可能已经不会踢了。

    于教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会不会踢,练了才知道。你用一年的时间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就得准备用更多的时间把自己找回来。这条路不容易,甚至可能比你想的更难。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耿斌洋再次沉默,只是用力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火车继续向北,跨越山河。一段长达一年的自我放逐结束了,但另一段更为艰难、需要直面内心所有废墟和伤疤的救赎之路,或许,才刚刚真正开始。

    而这条路的第一步,就在沈俱乐部那个堆满足球和标志碟的器材室里,在那片需要他精心修剪的草坪上,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只有他和于教练两个人的训练场上。

    回到沈基地后,日子果然如于教练所说,在平淡和重复中展开。

    耿斌洋成了沈俱乐部一名普通的器材管理员兼场地维护工。月薪三千五,包吃包住(住的就是后来那个集装箱“LOFT”)。每天早晨,他要第一个到训练场,检查所有训练器材是否完好、充气充足、摆放整齐;下午,他要开着剪草机,顶着烈日或寒风,一遍遍修剪草坪,确保草皮保持在国际比赛标准的高度;晚上,他要清点足球、标志碟、训练背心、角旗杆等等,为第二天的训练做好一切准备。

    没有人在意他。在球员和大部分工作人员眼里,他就是个沉默寡言、干活还算认真的“临时工”,或许有点故事,但没人深究。

    他的过去被于教练和耿辉联手抹去了痕迹——这几年间,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大学生联赛决赛报道、新闻视频、甚至比赛录像,都被耿辉动用关系处理得极为干净,在公开网络和主流体育资料库中几乎销声匿迹,只剩下一些资深球迷论坛里偶尔被提及、却无法证实的碎片传闻。在沈俱乐部,他就是一张白纸。

    只有到了深夜,当整个训练基地彻底安静下来,灯光只照亮主训练场的一片区域时,于教练才会出现。两人几乎不说话,于教练只是默默摆好标志碟,设置好训练项目:短传配合墙、长传精度目标圈、任意球人墙模型、折返跑、带球绕杆……然后站在场边,抱着手臂看着。

    耿斌洋就一个人,在那片被灯光照得发白的草地上,开始训练。从最基础的热身慢跑开始,到各种有球训练。起初,他的动作僵硬笨拙,停球能停出三五米,射门不是打飞就是软弱无力,体力也差得惊人,跑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每一次失误,都像是在嘲笑他曾经的“天才”之名,加深着他的自我怀疑。

    但于教练从不说话,不指点,不批评,只是看着。那种沉默的注视,有时候比怒骂更让人难受。耿斌洋只能咬着牙,一遍遍重复,直到某个动作渐渐找回一点感觉,直到汗水浸透衣服,直到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半年。耿斌洋逐渐习惯了管理员的生活,晚上的加练也慢慢从痛苦的折磨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释放。只有在全神贯注踢球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些愧疚和痛苦,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一个深夜,命运再次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刚结束加练,冲完澡,正准备休息,那个只有耿辉、于教练和自己父母号码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正是“耿辉”两个字。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大头哥很少主动打电话,尤其是在深夜。

    他立刻接通:

    “大头哥?”

    电话那头,耿辉的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比平时快,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紧迫:

    “斌洋,听我说。你父亲突发脑溢血,现在在HH市第一医院抢救,情况很危急。我已经安排了最快的车在你基地外面,车牌号是京XXXXX你现在立刻走,什么都别带,司机知道路线,会用最快速度送你回去。保持电话畅通。”

    嗡的一声,耿斌洋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耳畔只剩下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流的轰鸣。父亲……脑溢血……抢救……距离他上次秘密回家,才过去半年多!

    “我……我妈呢?”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

    “你母亲在医院,情绪很不稳定,我已经安排人在照顾。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刻动身,争取时间。”

    耿辉的语气不容置疑

    “快!”

    电话挂断。

    耿斌洋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踉跄了一下,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什么也顾不上,抓起手机和外套,连鞋都差点穿反,冲出了“LOFT”。

    基地外,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发动机低吼着。他拉开车门跳上去,车子几乎在他关门的瞬间就咆哮着冲了出去,驶入沉沉的夜幕。

    一路上,耿斌洋紧握着手机,手指冰凉,不停地拨打家里的电话,但一直是忙音。他又打给耿辉,耿辉只简短地告诉他:

    “正在抢救,专家已经在路上,你尽快。”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黑夜被车灯撕裂。耿斌洋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自责像潮水般涌来——如果不是他离家出走,如果不是他让父母担惊受怕,父亲会不会就不会……如果他能早点回去,如果他能多陪陪父母……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车子以惊人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司机技术高超,沉默寡言。但再快的速度,也赶不上死神可能到来的脚步。

    当耿斌洋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到达时,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地冲进HH市第一医院抢救室所在的楼层时,看到的,是走廊里母亲瘫坐在长椅上、被一个陌生女士搀扶着、哭得几乎晕厥的身影,以及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眼的、冰冷的红灯。

    还有,站在一旁,脸色凝重、对他微微摇头的耿辉派来的助手。

    “斌洋……你爸他……他……”

    母亲看到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毫无力气,只有泪水汹涌而出。

    耿斌洋冲过去,跪倒在母亲面前,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喉咙像被烙铁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头,看向抢救室的门,那盏红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宣判着某种无法挽回的结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遗憾。为首的医生摘下口罩,对着他们缓缓摇了摇头:

    “抱歉,我们尽力了。出血量太大,位置太深,发现得也有点晚……”

    后面的话,耿斌洋已经听不清了。他只看到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然后彻底晕了过去。他自己则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父亲走了。那个曾经如山一样、支撑着家庭、却因为他这个不孝子而一夜白头、最终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父亲,走了。带着没能亲眼看到儿子踢一场职业比赛的遗憾,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极度的悲痛和隐秘中渡过的。在耿辉的周密安排下,父亲的丧事办得低调而隆重。所有的流程、墓地、仪式,都有人妥善处理。耿斌洋和母亲,只需要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完成那些必须的礼节。

    他甚至没有通知近在咫尺的芦东父母和张浩父母。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出现,无法面对他们可能的追问和关切,更无法承受在那种场合下可能遇到芦东或张浩(如果他们碰巧回家)的风险。他的世界,在父亲去世的打击下,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任何一点额外的压力都可能让他彻底崩溃。

    耿辉理解他的状态,动用关系和力量,将一切消息封锁,确保耿斌洋的行踪没有泄露。在那些前来吊唁的、母亲那边的亲戚和父亲生前少数好友面前,耿斌洋只是一个“刚从外地赶回来”的儿子,憔悴、沉默、悲伤过度,没有人深究他具体从哪里回来、这些年做了什么。

    丧事过后,母亲的精神几乎垮了,需要长期的静养和陪伴。耿斌洋本想让母亲跟他回沈,但母亲拒绝了,她舍不得离开和父亲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哪怕那里满是悲伤的回忆。

    耿辉再次伸出了援手。他以耿斌洋朋友的名义,出资在南方一个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医疗条件也不错的小城,为耿母购买了一套安静舒适的房子,并雇请了可靠耐心的住家保姆,负责照顾母亲的日常起居和陪伴。同时,将耿家剩余的钱财做了稳妥安排,确保母亲余生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安稳。

    耿辉对耿斌洋说:

    “让你母亲换个环境,慢慢疗伤。你也好安心做你该做的事。”

    耿斌洋看着母亲在新的环境里,虽然依旧悲伤,但至少不再有那些触景生情的痛苦,生活也有人细致照料,心中对大头哥的感激无以言表,同时也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必须振作,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才能不辜负母亲,不辜负大头哥,不辜负……所有还在等他的人。

    安顿好母亲后,耿斌洋再次悄悄返回了沈基地,回到了那个“LOFT”,回到了器材管理员和深夜加练的生活中。只是这一次,他的沉默里多了更深重的悲伤,眼神里多了更坚硬的什么东西。父亲的离去,像一场最残酷的淬火,将他心中最后一点软弱的侥幸也烧成了灰烬。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退路了,再也没有借口沉溺于过去了。

    他必须向前走,哪怕满身伤痕,步履蹒跚。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满床的寂静和窗外越来越清晰的、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耿斌洋闭着眼睛,手里紧紧握着那个用了三年多、只存了几个号码的手机。父亲生前的照片、母亲在新家阳台孤独远眺的身影、于教练在训练场边沉默伫立的轮廓、芦东张浩在电视上庆祝进球的画面、上官凝练海报上那双仿佛穿透时光的眼睛……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最终渐渐平息,沉淀为心底一块块坚硬的基石。

    天,快要亮了。

    新的一天,也是他签下那份合同、选择重新成为“球员”的第一天,即将开始。

    他知道这条路绝不会平坦。恐惧依然存在,愧疚并未消失,过去的阴影依旧会如影随形。但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为了父亲未竟的期盼,为了母亲孤寂的守望,为了于教练沉默的等待,为了耿辉不动声色的扶持,也为了……那些他亏欠了太多、甚至不敢奢望原谅的人们。

    更为了,那个在心底最深处,从未真正死去、对足球依然有着微弱却执着火苗的——他自己。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睡意终于袭来,将他拖入短暂的黑暗。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的、熟悉的哨音,以及皮球摩擦草皮的细微声响。

    那是来自绿茵场的呼唤。

    也是来自他内心的,微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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