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陆秀夫和李让自去商议无锡那一千领白甲的事,张巡无事,但也没睡懒觉。得早上起来,去问张母的安。或者说,至少一起吃早饭。

    正吃早饭呢,门口林林总总,一院的家人仆从都开始在门外边排队。自然是要来回事的,或者措办些什么,请张巡的指示。

    往昔张巡并不太关注这些,毕竟以前有张母和哥哥管,现在要自己管了,便着眼多瞧了一二。却见李大正杵在廊柱后头,想插队。反正他是李家的伴当,又不在老张家混,插队了也不怕的。

    于是张巡便转过身来,端着碗询问李大吃过早饭没有。李大只说自己早上刚和他儿子练完,还没吃呢。

    瞧见张母已经吃完,陆秀夫就指了指两碟油大的点心,并一大盆只盛了两碗的莲子羹,叫伺候的仆从换到小桌上,由着李大和他儿子在廊上坐着吃。

    你问怎么坐?当然是坐在杌子上啊。说白了就是踩脚凳,高踞榻上时,行个方便的小凳。

    李大连连给张巡和张母行礼,还让他儿子给张母磕头。张母是老人家了,受得起,张巡就算了。李大的儿子看着都十三四岁,小大人的,大可不必。

    等他们坐下开始吃,张巡的羹汤也喝完了,就问李大过来什么事?李大一边给儿子递点心,一边忙咽下嘴里那口。说是给老封君的虎皮褥子已经交人打理去了,问张巡要不要去瞧一眼。

    小事,不必瞧了,秋冬之前送来,给张母做垫被即可。张巡大棒小伙子,晚上睡虎皮床得热一身汗。张母五十多岁,这年头就是老太太了,她用才好。

    行,李大连忙站起身来表示遵命。

    嗐,早知道你这样,我让你吃完再问了。你且吃着吧,旁边的仆人端来白金脸盆给张巡洗手,又端丁香露来,请张巡漱口。

    擦擦手擦擦嘴,昨儿那个想要来借钱的旁支也到了。张母朝李大问了问虎皮褥子的事,便道乏了,起身走人。其实她的用意大伙儿都知道,给张巡让路。要是她在,别人保不齐还得问问老封君的意思。

    正儿八经的郡夫人,有诰命的,可不就是老封君嘛。

    “张三?”张巡瞧着来作揖的人好眼熟,脱口就叫了出来。

    没跑了,肯定是原主的什么狐朋狗友,跟着他上街放火玩水的那种。干坏事,要不是堂兄弟,也没法把后背交出来。

    “是是是,就是我。”张喜笑得还挺开心,有点贱兮兮那个样的。

    “哦哟,进来坐着说吧。”

    老张家七房人,张喜具体哪一房的张巡不记得了。开枝散叶几百年了,谁能记得这么多。但是小时候因为张喜勇于给张巡打下手,所以老一起“玩”。至于“张三”?他在他们那一房行三,所以自然是张三。

    张巡在自己这房行二,所以叫张二。这都不稀奇,老赵家还八大王,九大王的。臣构在当皇子的时候,就是九大王,大伙儿都这么叫。

    “衙门里说今年要把麦折绢,送去荆湖,没奈何折了九次还不肯罢休……”张喜到底念过书,语言组织能力还行。

    朝廷征夏税,按理说就应该收麦子。但是宋朝廷往往是按照当时所需实物的情况,向全国各地进行征发。

    折变就开始了,一折二折还行,先说要某物,意思就是翻倍。一贯变两贯,大伙儿早就认了。等你拿着两贯去纳税,临时改口要变成其他军需物品,于是两贯跳四贯。不停折变,变到最后,就要张喜家六十贯。

    恶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南宋初,淮南普遍就每亩要收四斗半麦子,是税法勘定价值的五倍以上。

    问题不出在六十贯上面,问题出在为啥敢收老张家的税?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提到过:绍兴二十一年正月,上户则敦请赴县,待以酒肴而科借之。中下之户,不与朱钞,故已纳税赋,勒令再纳。又最其下细民,则搜刷丁钱,诡立名项,曰补亏,曰失收,曰复撑,曰排门。

    有钱有势的商量借点,一般的催着再交一遍,最穷的直接刮到赤贫,我带宋不需要穷鬼活着。

    “他们不知道你姓张?”张巡问出这话就后悔了,都上门收税了,怎么会不知道。

    “其实也不单是我……”张喜先是摇头,复又点头。

    这個张被催科,那个张也被催科,听到后头,张巡算是听明白了,家里没人当官的张,衙门都来催科。没有保护伞的,还有几个钱,不找伱找谁?

    瞧瞧贾芸就懂了,也不过是分出去两三代,还住在神京而非金陵老家。父亲娶妻只能娶商人家的女儿,朋友是街上的无赖混混牛二。

    即便是一个姓,分出去两三代,三四代的,虽不是陌生人,可借到的光就少得多了。享富贵的亲戚,也未必会来伸出援手。

    “竟到了如此地步。”张巡感叹的不是人情冷暖,而是地方财政已经崩盘到这等地步。

    以前忌惮张氏的威名,且全郡九万主户,六万客户,税基广大,尚可搜刮支持。现在两淮、荆湖连年用兵,一二等主户破产成风,健实的客户毙死于道路。

    民力疲敝!

    税吏敢于向那么多张氏的族人折变不下五六倍的税款,自然有人撑腰。在本地如果不是老张家撑腰,那就是衙门里的官僚撑腰。

    冒着会得罪老张家的风险来征税,要么是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官。要么就是逼急了,已经没办法的官。显然那位向行在进奉老虎全付精神棒的知州,也不是个多刚正的海笔架。

    百姓成穷鬼了,没油水可榨了。只能把主意打到城南两大家族身上。

    旁支的族人,在本宗还有些面子的,像是张喜,尚可来求援。张巡一句话,就能把六十贯变回两贯。已经疏远,平时并不如何往来的,那就只有乖乖折变。

    见你拉不上张巡的关系,如狼似虎的税吏,明年就能把你折到破家为止。

    估摸着那位知州也是下了大决心,能刮多少刮多少。完纳赋税,或许还能换个地方继续当官。完纳不了,候参吧。

    “是啊是啊,郎君您……”说了这么多,张喜试探起张巡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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