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五岁的柴司发疯般跑出去几步之后,猛然想起受伤的妈妈还倒在路边。

    那时他本能地止住脚步,什么也没想就转身扑回去,想把妈妈扶起来、与她一起跑——难道他不该这么干吗?他错了吗?

    “我叫你快走啊!”

    妈妈那一刻的嘶吼,响亮尖厉,几乎不像是刚才那一个重伤下说不出话的人。

    “妈——”

    他抓住妈妈胳膊,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字。

    下一秒,他看着自己垂荡在半空中的双脚,晃晃悠悠地远离了地面。

    妈妈仰起一张被血涂成半黑的脸,在震惊与惊惧里冻结了一刹那,猛地怒叫道:“放开他!”

    那东西并没有握住柴司,也不是拎起了他。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一道长长黑影,从自己胸口里穿扎出来,伸进空气里,像一把扎透了他的刀剑,把他举在半空里——但柴司并不疼,也没有流血,只是失去了浑身力气,昏昏沉沉,抬不起头。

    “不着急。”居民在背后嗡嗡地说,“我觉得你还没有完全理解眼下情况的美妙之处,让我给你仔细讲一讲。”

    妈妈的声音像呜咽狼鸣一样飘荡在它的字里行间。

    “我最爱玩味品鉴的一种滋味,就是‘讽刺性’。这种东西,只在人类身上盛产,巢穴里没有。

    “一个人买了彩票没中奖后的失望,也是失望,可尝起来普普通通、没有意思,好像一盒方便面,只能充饥。可你此刻的失望,却是一道珍馐美味,为什么?因为你的希望落空,有‘讽刺性’;彩票不中,却少了这個滋味。我必须要让你彻底明白这份美妙,否则我心痒难耐。”

    居民把柴司上下颠颤几次,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首先,伱的通路就叫我高兴死了。只有在车祸里才能进入巢穴,怪不得你三十六岁了,才第一次打开通路……但是你这车祸,如果是发生在几个月之前,今晚的一切都不会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妈妈的目光定在柴司身上,随他在半空中微微摇摆。

    “因为你们洛城地区的居住人口,在今年才刚刚超过一千万呀。你看你,这车祸要是早点发生,只算是普通倒霉;要是你今年按照一直以来的想法搬了家,那你下半辈子都不会进巢穴……你说,车祸时机是不是特别讽刺,特别美味?”

    柴司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妈妈确实问过他一次,愿不愿意搬去她的老家。

    只是他那个时候,还不能明白,搬不搬家又跟眼下一切有什么关系了。

    “你自以为逃脱,却不知自己变成引路狗,把我带进了人世,已经很不错了。你要是一进人世,就马上报警求助、被送进医院,岂不是干巴巴的很没意思吗?到时我自然也就走了,去找别的人类了。

    “可你没有去医院。你第一时间想回家看孩子,想确保他安全,却反而把孩子暴露在了我的面前……真好啊。

    “要不是你这么爱他,他今晚还不会死呢。”

    柴司知道自己在哭,他也知道,他哭并非为了自己。

    地面上妈妈的呜咽声与嚎叫声,比被一道黑影扎穿他胸口,更叫他害怕。

    他以前觉得自己有一种超能力,妈妈不开心的时候,他总能几句话就把她逗笑——但今晚,这超能力好像是另一个五岁孩子自大的梦。

    “别叫救命了,谁能救你们呀?

    “你没发现刚才那个开窗看看的邻居,又把窗户关上,回去睡觉了吗?没有通路,又没有与居民产生过任何接触的普通人类,根本看不见我……也看不见被我扎在半空里的小孩。现在的你,就是一个半夜坐在路边哭的女疯子。”

    在居民手里,柴司就像一根签子上扎着的一块肉。

    它呼地一下,把他从半空中一荡,从妈妈面前荡过去一个弧度——在妈妈扑来伸手一抓,抓了个空后,它又高高抬起了柴司。

    “诶呀,你们母子俩一起哭,哭得连我都伤心了。别这样嘛,我也有一线仁慈的。要不然这样吧,我给你一个选择。”

    妈妈愣愣仰着头,一只眼睛里亮着水光;但那不是希望的亮光。

    “能够来人世的居民,非常非常非常少,十年也不出一个。远远不如有通路的人类多,你说,是不是不公平?”

    居民咂了咂嘴——如果它有嘴的话。

    “来的条件很难满足,很苛刻,好不容易来了,一不小心又会掉回巢穴里去。接下来,我就把怎么送我回巢穴的办法告诉你。”

    妈妈一下子不动了。她喃喃地说:“什……什么?”

    “非常非常非常简单。你腰间还有一根绳子吧?其实那也是我的一部分。你只要把它剪断,我来人世的通路就也被斩断了,我自然就会回到巢穴里去。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那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说,我们能够来人世的居民,只要通路一断,就掉回巢穴里了,就这么简单。你不信,你试试。”

    “选择呢?”妈妈一手捂在腰间,喘息着问:“你给我……选择,是什么?”

    “噢,就是要不要剪断绳子呀。”

    这句话一落,空气里都在困惑中安静了一两秒。柴司看不太清,但妈妈一定皱起了眉毛。

    “我、我为什么……不剪?你有……陷阱……”

    “错了,我没有陷阱。”居民平平常常地说:“我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守信的人。我允许你剪断绳子,就绝不会打断你。反正绳子可以再生。不过你剪之前可要想好了。”

    柴司感觉到自己被提了起来,高高吊在一个庞大、扁平的黑影旁边;居民似乎用柴司在它脸上蹭了几下,很亲昵似的。

    “你小孩,可不会被我放走。

    “所以你的选择是,一,不剪绳子,我留下来,把你和你小孩都杀掉;二,剪掉绳子,我带着你小孩的尸体回巢穴,你保住自己一命。”

    柴司感觉到,那个是脸的扁平黑影鼓起来一块,把他的身子给顶起来了一点——居民在笑。

    “我保证,你小孩今晚一定会死掉。区别在于,你要不要给他陪葬。”

    妈妈那一声尖锐凄厉的嘶喊,纵使过了这么多年,也依然像刀一样,扎在柴司的胸口里。

    他果然死了,不管那一晚妈妈选择了什么,他都毫无疑问地被居民杀死了……

    脑海中一个不属于柴司的声音,正不断地说服他,是呀,那一晚你死掉了。你还记得吗?打着石膏的小小身体,“扑通”一声砸在地上,掉在妈妈的眼前……

    来到人世的居民,哪里少了?

    五岁那年来了一个,如今又来了一个。

    ……他当然没有死在那一晚。

    柴司拒绝死在车祸的那一刻里,因为如果他死在车祸中,他就再也无法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晚妈妈抱住他肩膀时的体温。

    柴司同样拒绝死在居民手里,原因稍微复杂一些:一,居民那一晚被重伤了,被赶回了巢穴,所以他残存在脑海深处的理智,不允许他相信居民那晚把自己杀了;二,如果五岁的他死在那一晚,他就不会被凯叔从血泊中抱起来。

    他撑起脖子,神智不清地想转头看妈妈一眼时,凯罗南却捂住了他的眼睛。

    “听……听他的话,快走吧,”妈妈断断续续的最后一句话,从掌心温暖的黑暗里响起来。“妈妈以后……就把你交给他啦。”

    如果没有遇见凯叔,他永远不会知道妈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世上也再不会有一个他的灵魂的容身之所。

    神智重新回到地铁车厢里的柴司,这一次没有睁开眼睛。

    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专注之下,五感被放大、增强了几倍:他循着悉悉索索的微响、居民身上淡淡的生腥气味、地铁司机的呼吸声……在脑海中画出了一幅车厢地形图。

    要把居民重新赶回巢穴,“非常非常非常简单”。

    只要截断它们来的途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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