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年前,时当北魏永熙元年。

    那一年的闰三月二十九日,在韩陵山下发生了一场双方兵力达到二十余万的激烈战斗。

    战斗的一方是时为北魏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的高欢,一方是掌握着北魏实际统治权的尔朱兆等尔朱氏联军。高欢的兵力只有三万步骑;尔朱氏联军,兵力号称二十万步骑。

    高欢当时刚打下邺城,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他没有选择在邺城固守,而是率部出到韩陵山附近,列以圆阵,迎击尔朱氏的联军,最终在步兵与骑兵的配合下,大败了尔朱氏联军。

    这一场战斗,对高欢也好、对尔朱氏也好,都具有着重大的意义。

    高欢以此掌握了北魏的实权,并在两年后,北魏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至於尔朱兆等尔朱氏,有的在此战后未久便被擒杀,有的投降了南梁,尔朱兆则在次年走投无路之下,自缢而死。

    对於这一场决定了北魏命运、并奠基高欢后来所肇建之北齐政权的战斗,魏征是相当熟悉的。

    十六国、北朝时期的大小战斗,不知发生过多少!但韩陵山此战,却绝对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之一。三万对二十万,取得了大胜。高欢出众的胆略与高超的军事才能在这一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李善道对这一场战斗,曾经做过详细的了解和复盘,以作学习。

    因对此战,他也很熟悉。

    “韩陵山?玄成,你说李大黄的目的地可能是韩陵山?你是说?”李善道愕然说道。

    魏征说道:“刘将军言之甚是。李大黄非胆怯之徒,而今我军尚未至临漳,他却就领众出城,西南而行,这确是有些古怪。西南方向,只有两个地方可为他的目的地。一个是安阳,一个就是韩陵山。他若不是撤回安阳的话,则唯一剩下的可能,也许其目的地就是韩陵山了?”

    刘黑闼、高延霸等都不知道在韩陵山这里,曾发生过那么一场激烈的大战,故而,对李善道、魏征的对话,他们皆茫然不解。

    高曦、萧裕却都知道这场战斗。

    萧裕已经听明白了魏征的话意,他不敢置信地说道:“长史的意思是,李大黄这厮竟然有意想要效仿高欢,在韩陵山布阵,与我军野战?这、这……,这不太可能吧!”

    高曦也不敢置信,说道:“虽说我军与李大黄部众寡悬殊的形势,与高欢迎击尔朱兆等时的形势相同,可他李大黄,难不成居然认为他可和高欢相比?退一步说,他即便是能与高欢相比,将军却绝非尔朱兆!他要真敢是此打算,将军,李大黄这是在自寻死路!”

    刘黑闼忍不住了,问道:“贤弟,你与长史、萧高两位将军,到底在说甚么?什么韩陵山?”

    就由魏征代李善道,把高欢与尔朱兆等的韩陵山此战,简略地给刘黑闼等讲说了一下。

    刘黑闼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贤弟,原来是这么回事。要非听长史说,俺还真不知韩陵山此处,曾打过这么一场鏖战。韩陵山此地,莫不是极为险峻?”

    张升来过韩陵山,与刘黑闼介绍说道:“此山背洹水,平地突兀而起,远眺望之,郁郁葱葱,气象略有,但要说险峻的话,此山并不高,占地也不大,称不上险峻。”

    “既不险峻,一座小山罢了,李大黄带出城的又只一两千步骑,以俺料之,他的目的地必非此山。”刘黑闼根据张升所说,做出了他的判断,断言说道。

    李善道沉吟说道:“若非此山,那李大黄率部出城的仅存可能,就是他的确是要撤回安阳。”

    刘黑闼又想了想,说道:“俺虽觉得他不是胆怯之辈,如果他是要撤回安阳的话,未免古怪。可於今观之,西南方向也确是唯剩安阳一地,可为他的目的地。贤弟,也许他真是怕了咱了?”

    陈敬儿一直没怎么说话,主要在听诸人说。

    就李大黄为何会於此际率部出城这件事,诸人讨论到现在,也讨论得差不多了。

    他已得出了他的判断,这时便呲牙一笑,说道:“怕了郎君,亦不足为奇。前几天,李大黄欲援洹水时,还没见识到郎君的用兵之能;现下不然了,我军不到半日,在郎君的指挥下,就攻下了洹水,料之消息传到临漳,这厮焉会不惊?惊而生惧,因弃城遁走,好像也很正常。”

    李善道将手中直鞭,在安阳、临漳两县上边点了一点,将直鞭丢回到框中,嘿了声,骂了句脏话,说道:“他妈的,这贼厮鸟,早不出城,晚不出城,咱们才刚议好明日攻临漳的战法,他率部出城,西南而遁了!咱们刚才这半晌的议论,算是白议了。……粉堆!”

    位在诸营将末尾的杨粉堆连忙起身,应道:“末将在。”

    “多派斥候,将李大黄部离开临漳县城后的动向,探查清楚!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要撤回安阳。”

    杨粉堆应诺,立刻出帐,执行此令去了。

    陈敬儿问道:“郎君,李大黄若果真是撤还安阳,那接下来,我军是不是就直接渡洹南下?”

    “这贼厮鸟,若真是逃还安阳,得了他这两千步骑的补充,安阳,咱们可确是就得要费点劲,才能打下了。”李善道摸着短髭,思索着说道,“待探明了这贼厮的去向之后吧,咱们再做决定。临漳县城现已是空城一座,明天,我军仍向临漳开进,先把临漳占下。”

    李大黄部总共也就两千步骑,他带出城的也是一两千步骑,这也就是说,临漳城内,而下必是已无守军。那么无论李大黄出城,其意究竟为何,顺势先把临漳占下,自乃是正理。

    诸将起身,齐齐应诺。

    关於临漳县城怎么打为好此事,明显是已经没有必要再议。

    李善道与诸人不再计议此事,话题转开,说了些前日打洹水时的事,又说了些若是李大黄当真撤回了安阳,那接下来安阳怎么打的事,等等,闲聊到两更时分,诸将纷纷拜辞。

    送走了诸将,魏征等也各回帐休息了,李善道独在议事帐中,对着架子上的地图,重新开始看来看去。他现在已是相当地明白,为何后世的那些将帅喜欢看地图的原因。地图就是主将指挥作战的重要依据,不把地图上的东西搞明白,烂熟於心,战斗就没法指挥。

    固然,当下的地图与后世的地图,在精确度等方面是不能比的,但县邑、乡村、山峦、河流、道路等等,该有的基本的东西,当下的地图上却也都有。多看看,总是有所帮助。

    一面看地图,一面通过地图上直观的内容,设想底下来的进战。

    不知觉间,已近三更。

    焦彦郎升任了中军左一营的营将后,苏定方被李善道擢为了亲兵营的营将。守在帐门外,苏定方见着夜色越来越深,而一直不见李善道出来,他担心李善道的睡眠,数入帐中,想要请求李善道回帐休息,但李善道正沉浸於琢磨底下来的战事中,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而已。

    沙漏上的时刻,已到三更。

    再有两个时辰,各部兵马就要睡起、朝食,准备拔营了,苏定方一咬牙,决定再入帐中,无论如何,也要催促李善道睡上一会儿。却就在此时,匆匆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他举目望之,见是杨粉堆举着个火把,在夜色中跑来。

    “郎君还在帐中?”

    苏定方应道:“是,将军还在帐中。”

    “俺有紧急军情进禀。”

    苏定方掀开帘幕,先通报了声,得到李善道的允可,放了杨粉堆入帐。

    “郎君!王君廓遣人,送来了一道急报。”杨粉堆说着,将急报呈上。

    李善道从地图上移开视线,接住了急报,打开来看。

    急报不长,很快看完。

    他面色微变。

    这道急报,印泥封着口的,杨粉堆没有看,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觑见了李善道的脸色,杨粉堆问道:“郎君,可是王君廓部攻成安不利?”

    “王君愕在邯郸的旧友,报讯与王君愕,说是数千武安郡兵自永年而赴邯郸,不日即至。”

    杨粉堆猛一下还有点糊涂,说道:“永年?武安的郡治么?”

    “正是。”

    杨粉堆说道:“永年的数千郡兵南往邯郸?”反应了过来,面色顿时大变,说道,“郎君,武安的郡兵这是要搞什么?是为防我军北入武安,还是打算南下来援魏郡?”

    等了会儿,没等来李善道的回答。

    杨粉堆抬头,瞧见李善道一手拿着这道急报,一手抚摸着短髭,目转地图上,状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稍微提高了声音,又问了李善道一遍。

    李善道回过神来,说道:“暂时还不清楚。”

    他的目光还在地图上游移。

    “郎君,若只是为防我军北入武安还好,若是欲南下来援魏郡,怎么应对?”

    李善道过了片刻,视线离开了地图,透过掀开的帘幕,往外头望了眼,没有回答杨粉堆的此问,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郎君的话,三更天了。”

    李善道说道:“已经三更了?你赶紧回帐睡会儿。明天一早,遣得力斥候北探武安郡兵动静。”

    杨粉堆恭敬应诺,见李善道别无话吩咐,悄悄地退出了帐外去。

    苏定方拦了他下,问道:“大都督,甚么急报?”

    “王君廓的急报,郎君没与俺说,俺也不知。”

    苏定方不是为问急报的内容,他是关心李善道何时能睡,因又问道:“将军说没说何时就寝?”

    “将军只是令俺赶紧睡会儿。苏小郎,俺看将军,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睡的。你若困了,不妨可眯一会儿。”拍了下苏定方,杨粉堆取回来时举着的火把,便自去了。

    这一夜,李善道不曾合眼。

    苏定方与轮值的亲兵,在帐外守卫了一夜,也都不曾合眼。

    天蒙蒙亮时,李善道从帐中传出了命令,令苏定方去请魏征、刘黑闼来见。

    魏征就在本营,刘黑闼在他的营中。

    等他两人到齐,帐幕放下,李善道与他两人在帐中直待到营中将士俱起、吃过朝食,方才三人出帐。李善道下令说道:“全军开拔,中午前,抵至临漳城下!”

    ……

    离临漳县城还有十来里地时,杨粉堆又驰马送来了一道急报。

    是有关李大黄部去向的情报。

    李大黄部并没有在韩陵山屯驻列阵,其部绕过韩陵山,已经将要进至到洹水北岸。

    过去洹水,就是安阳县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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