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大典终于顺利结束。

    骆诚国支开一半窗户,静静的望着明朗的夜。

    书房中灯光明亮。那盏琉璃花儿一样的岩油灯,将书桌上的一封书信照得分外明晰。

    信封上写的是:拜,诚国兄。落款为司马匡。

    会试落幕,但身为副主考的骆诚国却轻松不起来。生员罢考,是大肃开国以来都没有出现过的,而罢考的起因多少和洋务有关。

    慢慢走到水瓮边,先净了手。再回桌前坐下,手干之后,骆诚国才恭敬的打开了信封。

    这是一封足有几页纸的长信。纸面字迹工整,笔力深厚,显露出了深厚的书法造诣。

    任何人,哪怕他不认识字,看到这样一封信,都会产生一种爱慕,敬仰的情绪。

    来信的官员,正是骆诚国的同僚,当朝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左都御史兼宗人府掌院大臣,礼部尚书,一等忠襄公司马匡。

    司马家族乃圣人之后,本朝更是四世三公,威仪慎高。骆诚国阅信自然不可怠慢。

    信上的内容大意为:

    此番冒昧造函,还望诚国兄见谅。只因会试生员罢考,举国震动,事关社稷,故诚惶拜上。

    俱愚所闻,洋务衙门平定瑚州贼寇之后,并未及时收兵,而是占据海外荒岛,凭白耗费钱粮。而今又欲调拨流民开垦荒蛮?依匡愚见,洋务之所为,入不抵府库之收,出不见寸尺之功,不若尽早裁撤,以惜民力;安养国本,方不辱列祖列宗之圣德。

    圣人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愚虽不才,却不敢辱诚国兄为“友”。

    然自同朝为官以来,已廿年有余,屡此作为同僚,也不能说无一日之交往。虽有愧于见闻不广,但也未敢不勉励己身,公诚禀正。至于谄媚奉承,愚固不敢为之。

    每常与兄议政,意见纵有不合,然敬慕之心始终未变。诚国享誉天下大名二十余载,才高而学富,难于起而易于引;远近之士,识与不识,都称诚国不起则已,起则天下太平,泽被生灵。

    然,诚国力举洋务二十载,而朝中士人及四方学者,莫不非议,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俱皆窃窃私语,埋怨哀叹。人人归咎于洋务,不知诚国可曾听闻此议且知其原故?

    今天下之人恶洋务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唯独愚不敢苟同。

    诚国固乃大贤,过失只在用心太过,稍显刚愎。

    何以言之?

    自古圣贤治国,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其成功;其所以养民,不过轻税薄赋。诚国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作为,而一心所思乃古人所不曾为之事。于是兴修洋务,称新政能利之国民。

    圣人曰:“君于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门生请学稼穑,圣人尚且鄙之,因其不知礼义,何况商贾之利?假若为真君子,则自然不能言利;恐若是真小人,则固然穷尽民财,以足君王之声望。又怎会遵从圣人之教诲耶?

    由此可见,洋务衙门本不该设置。而如今即设,亦不按常规官场秩序用人。

    每常一些莠民,冒然就做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争先恐后,卖弄智巧,以求变更祖宗旧法!大概其利不能弥其害,所得不能偿所失,无非欲求别出新意,捞取功名罢了。然其危害却已浮重。

    只因洋务所派遣,虽有选拔之才俊,然其中不乏有轻佻狂悖之徒。欺压州县,骚扰百姓;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尽皆失业,以至谤议丛生,民怨沸腾。究其本源,皆是因洋务而起。

    圣人曰:“君子救诸已。”

    诚国扪心自问,当下困苦之成因何在?切不可只责罪天下人。

    侵夺原有官吏之职权,这是祸乱朝政,诚国反以为是治国良法而实施;让百姓抛却农务,以他业挣钱糊口,这是忘失国本,诚国却以为是王道善政而力行;徭役自古以来都是平民负担,诚国更欲征敛士绅,由洋务衙门雇人服役。

    此类事端,常人都知不可为之,独诚国认为可为。并非诚国智力不及正常人,而是想求得非常之功,而忽视了常人所知罢了。这就是愚所言之用心太过。

    自古圣贤人臣,未有超过圣公与诸子的,圣公诸子也并非无有过失。诚国虽是大贤,但比之圣贤,则还是有差距的。如今居然误以为自己的见解天下无人能及?人们的议论与己相合则亲善,与己不合则厌恶;如此,方正之士如何进用,谄媚之流如何疏远?

    方正之士日渐疏远,谄媚之流日渐亲近,又希望一切事宜处理得当,名扬四海?

    难啊!

    因为从谏纳善,即是圣上之美德,对于人臣也是一样。诚国素来刚正耿直,每当在朝堂奏事,如同与朋友在自己家中争辩,不会稍微收敛脾气,视斧钺如无物;等到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他们就只有揣度迎合。

    委曲顺从之流,诚国亲近礼遇。而见解稍有不同,提出洋务不合时宜之人,则动辄怒形于色,或诟骂侮辱。或让皇上贬逐,而不等他们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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