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朱厚熜时,大明朝已传了第十一帝。

    奉帝命办事的太监被围攻了,何况是矛头直指司礼监,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事。

    虽然太监只是阉人、奴婢,但到底仗着皇帝的势,口衔天宪,便是如皇帝替身的存在。

    “打狗看主人”,那句话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

    内阁阁老、六部九卿大臣觐见参劾,这件事闹大了很可能立时掀起一场宫廷剧变!

    再化小也会有一场雷霆暴雨,受天谴的,要么是外朝,要么是内廷,外朝、内廷鱼死网破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切,都要看吕芳,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圣上最近的人,如何做出反应了。

    内阁的大动作,东厂没理由不知道,刚从辽东镇凌迟了高淮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黄锦,也早就将国朝重臣联袂觐见,正在前来玉熙宫路上的消息报给了老祖宗的吕芳。

    吕芳十岁进了兴王府,在朱厚熜是兴王世子时,就侍奉在朱厚熜左右,即便王府中无算,嘉靖朝多少年,吕芳就在这座紫禁城八卦炉里炼了多少年,熬到这个年岁,爬到这个位子,身上每根汗毛孔都变成了心眼。

    不过,吕芳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两京一十三省搜集那些矿监税使太监罪证时,也没有干预或阻止。

    东厂是落寞了,但不是死了,如果展开行动,不知会有多少“倒宦”的朝廷命官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吕芳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面对外朝合力向内廷、向司礼监射来的箭,袒着胸,露着怀。

    但是,装糊涂的人,不能一直装糊涂,那样就是真糊涂了。

    二十多年了,每遇朱厚熜打坐,吕芳便都静侍在旁,给紫铜炉里添檀香,给神坛上换线香蜡烛,为神坛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尘,都能运步如猫,拈物如针,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风不起的功夫,就连黄锦也还差些不少的火候。

    可今日,吕芳突然功力大减,连新到玉熙宫奉御的太监都不如,这时正在神坛前揭开紫檀香炉的炉盖,刚添了香,合炉盖时,竟前所未有地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

    朱厚熜的双眼倏地睁开了,斜向吕芳。

    吕芳徐徐跪下了。

    “这一月来,你已经是第三次扰朕的清修了。”

    朱厚熜望着他,淡淡说道“吕芳,你心里在害怕什么?”

    吕芳叩首,轻碰了下地面,道“回万岁爷,奴婢在万岁爷身边什么都不怕……回万岁爷的话,奴婢知错了。”

    朱厚熜的目光闪了一下,望着垂着头不敢抬起的吕芳,似在感觉什么,接着闭上了眼,问道“偌大的内廷,觉得力不从心了吗?”

    “是。”

    吕芳跪在那里,答道“回万岁爷,奴婢**凡胎,内廷二十四衙门,穷奴婢之心力,也难以为济。”

    内廷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比外朝还要繁琐。

    毕竟宫里的人,圣上、皇后、皇贵妃、妃嫔等等,全是他们的主子,司礼监权势再大,也终究是奴婢,一丁点儿都不敢让贵人们不满。

    而外朝臣子,纵使再不和,就如元辅张居正、次相高拱,彼此的提防比仇人还重,但谁也奈何不了谁。

    内廷之中,步步薄冰,步步惊心,无时无刻不得小心行事。

    但作为“内相”,吕芳除了小心侍奉主子,常伴圣驾后,还有诸多事情要做。

    外事有批答奏章、传宣谕旨等事。

    内事对太监的管理,更是涵盖方方面面。

    尤其是选用制度,大明朝规定,凡自愿阉割要求成为宦官者,事先必须得到官府的批准,且规定,一家四五个孩子以上,才能愿意将其中的一个孩子阉割,由郡县衙门登记造册,待收补之日选用,严禁私自阉割,一经发现,课以重治,甚至为了加大禁止私自阉割的力度,附规定邻居知而不报者,一并治罪。

    但这些规定,却很难施行下去,如果不是家中实在过不下去,谁会愿意阉割自己的孩子,本就是苦难之人,再加以苛责,那岂不是显得朝廷毫无人性?

    所以,在按规定报名就阉、候补收用者之外,历朝历代的朝廷,都还大量直接录用了那些不符合规定而私自抵京的自宫者。

    在洪武年间,内廷宦官的录用事务主管衙门为礼部,但随着司礼监地位的不断提高,录用宦官事务,逐渐由司礼监会同礼部办理,最后,由司礼监独自办理。

    人的数量,不一定决定权力大小,但能满足人心对权力的渴望,历代司礼监都在想方设法增加宦官人数。

    遇到丰年,内帑丰裕,加点人,遇到灾年,百姓穷苦,加点人,不丰不灾,祈个福,加点人,这玩意两头堵,历代司礼监不是在加人,就是在加人的路上。

    就连吕芳在执掌司礼监的初期,也热衷于往内廷里添人,到今嘉靖四十一年,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个衙门,虽不似传说那般有十万之多,但也有两三万人。

    如果再加上内府供用库、司钥库、内承运库、广盈库、广惠库、广积库、御酒房、御茶房、牲口房、刻漏房、更鼓房、盔甲房、林衡署、织染所、安乐堂等等,阉割的、没阉割的宦官,又要加个两三万人。

    这些还仅仅是在京城的,别忘了此次外朝总攻内廷的突破口,是那些被外派出去的宦官,织造局、矿业司、河道衙门等等,主管太监和那些随从太监,再添两三万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内廷说有十万之众,这不是句假话。

    吕芳是个亲力亲为的人,这么多人的管束、奖赏、病老丧葬等事,了如指掌不可能,但都会过目。

    以前司礼监五大太监,在吕芳以外,有黄锦、陈洪,石义、孟冲四位秉笔太监。

    石义、孟冲,在嘉靖四十年初就死了,陈洪也死在了这嘉靖四十一年初,偌大的司礼监,就剩吕芳、黄锦两位大太监。

    吕芳、黄锦既要伺候圣上,又要解决内廷诸事,吕芳是恢复年轻了,但不是会分身了,慢慢地,力有不逮了。

    权力虽好,但肆意生长的权力,超出了吕芳的控制范围,就不好了。

    去年、今年,内廷出了太多的事,东厂辉煌不再,江南织造局、浙江矿业司、辽东矿监……吕芳怕了!

    这便是吕芳坐视外朝攻击的真正原因,宦官人数必须削减,即使削减的人里面有他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要削减,不然,再往前走,就是万丈深渊了。

    “难为你了。”

    圣音感叹了一声,便沉了下去。

    内阁阁老六部九卿大臣到了。

    在黄锦的引领下,进入到大殿中,如此,吕芳、黄锦司礼监两大太监站在了大殿的左边,内阁的五大阁员、六部的九卿就站在了大殿的右边。

    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候帷幔里传来那一声铜罄声。

    这一天偏又没有一丝的风,大明朝决定国家命运的十几个人便都在汗流中静静地等待,那一声却迟迟不见传来,殿外远处早鸣的蝉声成了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十几双目光都望向了吕芳,希望从他的目光、面色中看出一点圣上的信息,可吕芳却显得比平日更为沉默,两眼只望着下方的地面。

    黄锦反瞪着对面的人们,扪心自问,殿内的这些国之干城,他和干爹哪个没有帮过,哪个没有提点过,但换来的呢?

    是捅向心口的利刃。

    内廷的肮脏事是不少,是要解决,但不必这样解决,他不是陈洪那样权利熏心的人,虽说厚道,但手下人出了事,拿到证据,也都会毫不留情让提刑司太监拿去论罪,绝不宽恕无罪。

    内阁、六部,完全可以将拿到的犯错宦官罪证交给他,他肯定会给外朝满意的答复,可张居正等人却没这样做,翻手亮出了杀人的刀。

    真杀了干爹,杀了他,倒要看看外朝能不能把天给翻过来!

    感受到黄锦愤怒的目光,张居正、高拱……阁老、堂官纷纷移开了目光,心怀愧意,却又心里暗叹了口气。

    黄锦到底不如吕芳老练,外朝的刀,是捅向司礼监不假,但不是捅向吕芳、黄锦两个人,而是捅向司礼监代表的权力和利益。

    内廷的宦官牢牢监当着茶、盐、酒、矿等诸暴利行业,外朝眼红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以前朝廷命官有多种来钱之道,即便眼红,也犯不着与内廷拼命。

    现在不及从前,朝廷命官不能再通过茶引、盐引或者干脆贩卖私茶、私盐从中取利,锦衣卫盯得实在太紧了。

    人穷则思变,原来不愿意做的事,也要去试试了,富有油水的位置,更是不能错过。

    从成祖文皇帝的永乐年间起,大明朝重用宦官也有一百五十年了,事实证明,朝官、宦官没有什么区别,在贪墨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圣上该醒醒了,让朝官们坐上那些位置试试。

    眼观鼻鼻观心的吕芳,不难感知到对面的想法,人站在己方立场,是很难考虑问题的。

    宦官是贪,外派的宦官更贪,这与朝廷命官是没有区别,但在贪墨流向上,却有本质性的区别。

    宦官再贪,贪不过被外朝抓成典型的御马监奉御太监陈奉,但都贪成那样,大部分揣进腰包里,陈奉还知道给圣上分点银子,再少也分点。

    而朝官呢?

    给靠山、给上官、给同僚分了银子后,剩下的就全部自己个儿揣进了腰包,一文钱的好处,都没想过圣上。

    这便是历代先皇放宦官去地方肆意贪墨的真正原因,肉再烂,也要烂在锅里。

    内廷,才被皇帝们视为自己人,而外朝官员,吕芳想到了一个典故。

    《史记》卷五十三《萧相国世家》“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

    功狗!

    形容群臣当然不确切,因为除胡宗宪、王崇古、海瑞,这些少数为国立下过功劳的官员外,多数朝廷命官是寸功未立的,把‘功’字换成‘官’字就好了。

    ‘官狗’?

    ‘狗官’!

    任谁也没有想过,吕芳平静地面容下,竟然骂的这么脏。

    被帮过的人捅刀,纵然修养通天,也不可能丝毫火气不动。

    心思迥异,大殿更沉寂了,远处的蝉声更响亮了。

    所有的人目光都悄悄地斜望向精舍外那两道纱幔。

    终于,里面有了脚步声,纱幔也慢慢被一只手撩开了,朱厚熜面容冷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吾皇万岁!”由张居正领班,所有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上跪了下去。

    朱厚熜依然穿着那暗金龙袍,走得慢,袍袖也就飘不起来,垂垂地移向中间那把椅子,他坐了下来。

    “都起来吧。”朱厚熜的声音有些沉闷。

    “万岁!万万岁!”所有人磕了头都站了起来。

    朱厚熜照例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落在张居正、高拱、胡宗宪、李春芳、王崇古的身上“阁老们还是坐下吧。”

    阁老觐见,总会被赐绣墩,这次也不例外,吕芳、黄锦闻圣言,连忙去搬绣墩,来往折返两趟,才在五位阁老身边放下了足够的矮墩。

    张、高、胡、李、王这一次没有坐下,张居正声调沉重地回道“地方荼毒百姓之事,一起再起,罪在内阁,臣身为首揆,愧对君父,圣上,就让臣站着回话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

    就连高拱也没想到,在圣上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元辅,这回竟什么废话都没有。

    地方官员在荼毒百姓,外派宦官也在荼毒百姓,荼毒百姓的地方官员在杀,那外派宦官呢?

    作为万官之首,张居正有罪,那么,作为万宦之首,吕芳呢?

    除此之外,难免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外相、内相都有罪,那外、内二相之首的圣上,又有没有罪呢?

    吕芳立刻就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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