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

    海府大门敞开。

    海瑞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几步路,是那样的漫长。

    已是五月下旬,夏夜的风有了清凉之意,院子里的大树上枝叶蔽天,随着徐徐清风摆动,哗啦作响。

    院浅人静,门内的院落里清晰地传来纺车转动的声响。

    海瑞站在那里,听着那声响,又过了好一阵子,双脚才迈过了门槛。

    大树下,海妻一条矮凳坐在纺车前正摇动转轮专注地纺着纱线,女儿囡囡和世子朱翊钧就坐在海妻的身边,望着从海妻手里那团棉花慢慢变成一条,又慢慢在转轮上变成一线。

    两个孩子听到了门口的声响,心神早就不在那上面,在听到脚步声后,连忙转过头来。

    囡囡的目光里,满是惊喜,立刻一声惊呼“阿爹!”

    小腿飞快地向父亲跑了过来。

    世子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见到“姐姐”囡囡跑动,就跟了上去,晃晃悠悠跑了过来。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儿,一手抱起了世子,望着女儿的眼中,满是父亲应有的怜爱,望着世子的眼中,满是臣下应有的敬重。

    海妻停止了摇动转轮,看到这温馨的画面,会心一笑。

    “阿母呢?”海瑞在问,但目光却先一步望向了母亲的屋内。

    小儿子不在,这个时辰大概是被母亲哄着睡了。

    海妻摇摇头,道“在厨房里。”

    海瑞神情一滞,再问道“王妃呢?”

    “也在厨房里。”

    “王妃去厨房干什么?”海瑞端严了脸,放下了女儿,也放下了世子,紧望着妻子。

    海妻答道“王妃、阿母在厨房做饭呢。”

    “岂有此理!”海瑞的脸色铁青,撂下了母女二人和世子向侧廊厨房那边大步走去。

    跟平时不同,李王妃完全换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间还系着一块粗麻围裙,坐在灶前,正将一块劈柴续进灶内的火里。

    海母正将蒸笼盖揭开,一大片白白的热气在厨房里腾漫开来,蒸笼里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米粑,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荷叶米粑在手掌里翻凉了凉,对王妃说,道“王妃,这米粑凉着吃也能吃,但还是趁热着好吃,这些要是吃腻了,还可以炸着吃。”

    李王妃没有什么顾忌,接过了米粑,扑面而来的浓郁米香,就咬了一口,那软糯可口的滋味,让她忍不住赞叹海母的手艺。

    海瑞站在门边,望着母亲的侧影,这蒸米粑,一向是海家人在出远门时做的,或许在母亲心里,已经把李王妃、世子当成了亲人,知道王妃、世子将要离开,秉着夜烛,也要蒸些米粑。

    海瑞又望着李王妃的身影,在门边跪了下去,为了不使母亲、王妃失惊,轻轻叫了一声“王妃、阿母。”

    李王妃、海母还是微微惊了一下,两人慢慢转过头来,从上面望下去,看见了趴跪在门口的海瑞。

    李王妃把灶门用块瓦给堵了起来,防止灶内的柴火崩溅出来,站起了身,向着门口走过来了“海师傅,事可是成了?”

    热气熥的海母满脸的汗,顺手撩起腰上的围裙,揩了一把汗,站在那里,但两个耳朵竖着,在听儿子的回话。

    海瑞跪在那里,答道“成了一半,内阁、六部的公卿们,同意了世子封王之事,但龙子未降,请王妃、世子再在京城留些时日,元辅奏疏已上,想必在明日就会有内廷中人前来传旨,封授世子为福亲王,事发突然,王府不及新建,内阁众议改裕王府为福王府。”

    裕王是被废了,且被逐国了。

    但裕王府还在那,裕王正妃陈王妃还住在那,原班人、物俱在,李王妃、世子都不陌生,该换下门匾,对朝廷来说,省时省力又省钱。

    这样的安排,李王妃没有什么不满意,点点头道“福王、福王,我这儿子,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李王妃想起了朱载垕,如果王爷还在,没有被废,大宝之位仍有不小的希望,儿子也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但那样的话,朝廷说什么也不会在这时候给皇孙上王号。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王妃对这王号感慨颇深,只是,人的思念一起,她又想起了国外的王爷,不知过的好不好。

    唉。

    一声幽叹。

    李王妃转身向海母行了一礼,感激道“承蒙老夫人多日以来的照顾,和这今夜的米粑,多谢了。”

    海母略显慌乱,连忙还礼道“受君之事,竭力为之,王妃不必如此。”

    李王妃坚持感谢,海母勉强受之,这才转过身,向跪在那里的海瑞,和远处的海妻,温言道“这段时间,辛苦海师傅、海夫人了。”

    海瑞还了礼,海妻也还了礼,囡囡懵懵懂懂,但她隐约间有种感觉,就是要和自己视为亲弟弟的世子分离了,怀抱着世子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

    而这个场景,也落在了李王妃的眼中,默了一下,道“海师傅、海夫人,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让世子与令千金订下娃娃亲,待到成年时,明媒正娶迎囡囡过门。”

    婚姻之别,如天地之差。

    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凤霞披冠、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明媒正娶娶的是完璧之身;八抬大轿抬的是大家闺秀。

    明媒正娶娶的是贤良淑德;三媒六聘聘的是知书达理。

    大家闺秀,嫁的是书香门第;完璧之身,配的是忠贞不二;贤良淑德,许的是温润如玉。

    三书六礼、三媒六聘。

    三书指“聘书、礼书、迎书”。

    六礼即六个礼法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三媒六聘,三媒指的是男方聘请的媒人、女方聘请的媒人,给双方牵线搭桥的中间媒人。

    六娉指的是在天地桌上摆放一个斗、一把尺、一杆秤、一把剪子、一面镜子、一个算盘。

    大家闺秀,大家指有声望地位的人家。

    闺秀指的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女子。

    书香门第,书家庭三代熟读四书五经。

    香家族中有祖庙,自有香火。

    门门当,指门槛,代表家在当地有地位。

    第代表第及,指家中有满城皆知的名人。

    现在的海门,符合以上所有,自然配得上任何人家,哪怕是皇家。

    李王妃,将世子明媒正娶、正妻之位,许给了囡囡。

    海瑞怔愣在原地,两个伺候王妃、世子的婢女将其搀扶了起来,要结亲家,哪有跪着谈的。

    海瑞下意识地望向厨房里的母亲,见其没有反对,又转过身望向大树下的妻子,见其同样沉默,沉吟良久,道“也好。”

    ……

    翌日一早。

    朱厚熜陪皇后吃过早膳,便返回了西苑,这紫禁城,就像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而里面的人却想出去。

    进去千难万难,出去也是千难万难,纵观大明朝,也只有三位皇帝走了出去。

    被迫走出去的建文帝,躲进豹房的正德帝,再就是朱厚熜了。

    连续两代皇帝如此,早早地在玉熙宫里等着的张居正,想着想着,心里都快绝望了。

    想把皇权关进笼子里,怎么就那么难呢。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来到近前,提醒着闭目养神的张居正,轻声唤道“阁老。”

    “吕公公。”

    张居正睁开眼睛,起身道“圣上可是回到西苑了?”

    “是的,正叫您呢。”

    “这就来。”

    “……”

    精舍里。

    焚起了檀香,是圣上回来上的,但别人敬的都是天地神灵,这神坛上,却有个圣上的像。

    张居正对这些虚无渺茫、怪力乱神的事向来兴趣缺缺,在叩见、恭贺后,便上了内阁昨天议的事,以及今儿朝廷的要紧事。

    世子封王。

    国丈封伯。

    福王、嘉定伯。

    率先映入朱厚熜的眼帘,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便朱笔御批了“照准”二字。

    张居正将两道御笔奏疏收回,便又呈上了新奏疏,世子……现在该称呼福王殿下,要与礼部尚书海瑞长女结亲。

    此奏,是由李王妃所上,疏中直言海家长女海婳,囡囡是小名,婳是大名,淑质英才、赤子之心,故与海瑞相约儿女婚事,上禀圣上还请允准。

    张居正在看到李王妃上疏事,第一时间是震惊的,皇家子孙,婚事往往是钦赐,或是充斥诸多利益考量。

    而福王朱翊钧、海女海婳的婚事,明显不是。

    海瑞在朝廷、民间声望是大,但得了民心,失了官心,在朝没有几个朋友,称不上是一方势力。

    就这样把亲王正妃之位许诺出去,李王妃属于是什么都不再幻想了,以后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登临大宝、承继大统这些,想想就行了。

    以后谁再敢打扰母子俩的生活,李王妃恐怕会将人打出去。

    朱厚熜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否定,踱着步,好生想想,倒也认可了这对良配。

    根据大明朝制度,选亲王正妃程序,与选皇妃是相当的,许多时候,那些淘汰的秀女,都被皇帝直接赐给了亲王为妃,特别是亲王正成年时,恰遇选秀之事,基本都会得皇帝赐婚。

    当然,不是所有亲王成年时间都那么好,也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像当今圣上,都五十几了,还能全国选妃,还能使皇后有孕。

    一般之时,皇帝会降下谕令,让文武百官各自“举言十岁以来的嫡女及妹、侄、孙女”,专“求汝,郑间衣冠子女为新妇”。

    就是从文武百官亲族子孙女辈中,挑个好的,钦命成婚。

    李王妃有了主见,倒省了宗室、朝廷的力气,但在这时代,娃娃之亲,视为父母之命,为大明律法所承认。

    囡囡比朱翊钧大几岁,朱翊钧成年之日,便是完婚之时。

    “口盟”已成,海婳之名,就要入大明宗籍,名列福王正妃之中。

    作为皇帝,朱厚熜这个祖父,要赐下见证,黄金、玉器、珍珠、宝石等等,这些议礼都由吕芳代为送到海府。

    朱厚熜又吩咐吕芳将甘肃镇总兵前些日子呈上的一方无暇的和田宝玉,交给能工巧匠制成龙凤玉佩,龙佩归朱翊钧,凤佩归囡囡。

    宝玉难得,无暇宝玉更是难得,仅凭这两枚玉佩,就足以保朱翊钧、囡囡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朱厚熜赐完宝,张居正却要献宝。

    四个当值太监抬起了铜缸,迈进精舍,一直将那铜缸抬在离朱厚熜面前只有一尺的地方落下。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精舍里只留朱厚熜、张居正、吕芳三个人。

    朱厚熜的目光,望向了铜缸那个一动不动的东西,是只龟。

    斑驳的龟壳上,依稀可见几个字,“汉文帝元初年戊寅”。

    朱厚熜目光亮了一下,猜出了大概,望着张居正,道“这是?”

    “回圣上,这就是汉文帝为记载自己的文治,亲手放生了那只神龟,时隔一千七百三十年,有渔夫在太湖里捞了上来,圣上,这是天降的祥瑞啊!”张居正敬贺道。

    去年、今年,圣上杀了太多的人,在无数的颂圣声下,那些“残暴”“不仁”的词语隐匿,但时不时的,总有圣上是“暴君”的流言蜚语传出。

    上天降下这只神龟,代表了苍天认可圣上是汉文帝那样的贤君,所有的坏话,也将不攻自破了。

    张居正、吕芳都望向了朱厚熜,等着即将显出的龙颜一悦。

    可他们没有等来朱厚熜的喜悦,见到的只是他茫然的目光和沉思的神情。

    就这么个玩意,都能当成祥瑞敬献上来,能活的过谁呢?

    朱厚熜想了想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抬到海子边放了吧。”

    什刹海原为“三海大河”一片湖泊,金代在修建行宫时,将白莲潭水域分割成南北两部分,北半部分成为什刹海。

    随着漕河开挖,白莲潭成为金中都的漕运码头,在元朝时,什刹海成为京杭大运河漕运的终点。

    将这神龟放到里面,朱厚熜想看看还有没有活着游回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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