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区的笼子由电网织成,明亮宽敞,大且自由。

    这里有野蛮生长了十年的草木,有凹陷洼地汇成的水池,有辛勤筑巢的林鸟,还有未经处理、融入泥土的牛羊头骨。

    属于上一代“原住民”的气味早就散了,但它们曾在笼子里生活过的痕迹依然被保存了下来。

    比如那四个锈迹斑斑的笼箱,一截断在电网边的趾甲,渗透进岩缝内的、连雨水也冲刷不掉的血渍,以及一枚掉落在石堆中的金色环状物。

    那是一枚戒指。

    她在一些研究员手上看到过同样的环,知道这是人类偏爱的装饰物。

    出于好奇,她用利爪的尖端小心勾起了它,再举到眼前细看,发现上面刻了一行小字“Aileen”,是个人名。

    她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或许是十年前的饲养员遗落的,或许是哪个倒霉蛋被拖进了笼里吃剩的,又或许是被流水冲入园中、辗转到她面前的失物。

    她勾着戒指沿溪流涉水而去,朝源头的方向走。

    一路有不少蚁穴,还有不少啮齿类动物活动的痕迹。

    见到她来,它们迅速避开;等她拨开阔叶往里去,它们又迅速爬了回来。两边维系着一个诡异的平衡点,她不把它们当作食物,而它们识相地为她清理食物残骸,保持笼中整洁。

    她终是没能溯源到底,电网隔绝了她的脚步。

    但追到边缘的她也发现了,溪流并非出自人手,而是天然形成的活水。也就是说,只要她有耐心顺着溪下挖掘,挖一条道跑出去是迟早的事。

    可她不愿这么做,比起挖洞,她还是对破网感兴趣。

    她仰头顺着电网往上看,就见天空被网割成了一块一块。视野有些压抑,人类像是为了防止她飞出去,连“盖”都加上了。

    真是离谱……

    人类在创造生命时是多么肆无忌惮,多么大胆行事,多么倾尽全力。可轮到他们养育一个生命了,他们却变得瞻前顾后、畏缩胆怯,还变着法子阻碍其发展,甚至诸多防备——他们就不累吗?整这么累为什么要复活恐龙?

    把生命给了它们,却不付之自由;把自由给了它们,却加之牢笼。他们企图一辈子掌管它们的命运,这听上去一点也不现实。

    毕竟,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一如敢于触碰电网的她。

    没有电鳗就创造电鳗,她的胜负欲令她不畏惧受伤和死亡,并毅然决然地抓上了电网。

    不出所料,她没能战胜高科技,强大的电流贯穿了她的身体,饶是她身体素质极好也扛不住,一下子昏迷倒地。

    林鸟受了惊,喳喳地叫起来。然而身在监控的死角,她的异常注定不会被人发现。

    *

    躺了近两个小时,阿萨思幽幽转醒,她听见了苏珊的呼唤。

    略显蹒跚地起身,她摇摇摆摆地朝投食地点走去,没多久便恢复了神智。

    升降杆悬在上方,一头成年野猪被放了下来。苏珊站在高处往下看,见恐龙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伙食落下,像是家中等饭吃的小孩,她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好孩子,你去哪儿睡觉了,我一个上午没有看见你。”

    明知不会有回应,她仍然态度自若地接话:“你知道吗?在我喂养过的恐龙中,你是最特别的一只。”

    野猪落地,撒腿就跑,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阿萨思没急着追,只是注视着上方的苏珊,长尾轻甩,貌似在认真听她说话。

    苏珊趴在护栏上,笑了:“对,就像你现在这样。”

    “你不会像别的食肉龙一样迫切地想要进食,你不会提前攻击升降杆,也不会对围栏上的人感兴趣,甚至一定要等猎物落地了再动手。”

    “你有自己的狩猎原则,就像人类中的骑士。”苏珊单手撑头,话题逐渐跑歪,“我的外孙女很喜欢骑士,她有一整排骑士玩具,都是我为她订购的……”

    可惜她出不了岛,她的家人只能偶尔上岛来看看她。但作为一位母亲、一位祖母,她并不希望她们来到这座危险的岛上,哪怕是为了度假。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十年前的悲剧会在今后的努布拉岛重演。

    “十年前,我也是这个笼子的饲养员之一,那时这里养着四只迅猛龙。”

    苏珊是真的寂寞了,她的话一刻不停,“那时候的安全措施不好,我的同事在喂食时掉了下去,很不幸地被迅猛龙撕成了碎片。”

    “真可怜,他死了,留下了爱琳和两个孩子,连句遗言也没交代。”

    爱琳?

    阿萨思歪歪头,一转身步入了密林深处。没多久,林深处传来野猪的惨叫声,只一会儿就断了气。

    瘆人的咀嚼声响起,苏珊收拢了工具,缓慢地走下扶梯。她将送餐的空笼子运走,又搬了椅子坐在老地方。

    当林叶的沙沙声响起,她摊开报纸正准备念——

    突然一道金黄色的流光闪过,一枚戒指穿过电网的空洞,“啪”一声精准地落在她的报纸上。

    苏珊被吓了一跳,她先是大声地问候了上帝,直到冷静下来才拿起戒指,不多时便瞪大了眼睛:“爱琳……爱琳?”

    她停顿了许久,好半天才回过神,立刻转头向笼里望去。

    可人类的眼睛看不见阿萨思的“伪装”,此刻的她已经嵌入周围的环境里,苏珊所见的只是一片茂密丛林。

    是的,阿萨思已经学会了另一只同类的技法——伪装。

    而之所以能学会的主因是她时不时就去触碰电网。

    电流是穿透了她的身体,也带给了她巨大的痛苦,但是,它也开凿了她自身的天赋和基因的潜力。

    强者不在乎环境,她有慢慢成长的耐心。

    *

    “电击,或者说电刺激,确实可以刺激生物细胞的生长、分化和修复,但这操作必须限制在一定条件下。”

    “比如这枚内部已经成型但生命特征微弱的恐龙蛋——”吴博士指导着研究员操作,“我们可以用微电流刺激它的生命力。”

    “生物体内的细胞多种多样,有一部分会对电场有所响应。就像我们的神经细胞、骨细胞和肌肉细胞,在微量电流的刺激下,修复力会变得更强,增殖速度也会加快……恐龙也是一样的,但它们对电击的承受力比我们强多了。”

    基因实验仍在进行,新一批草食恐龙在电流刺激下破壳而出。

    它们嗷嗷叫唤,很快被研究员分拣、输送到岛上各处。而刚出壳就死亡的幼龙则会被丢进垃圾箱,加工成食肉龙的饲料。

    粗看去,它们仿佛不是一个个新生的生命,而是一只只新出厂的玩具。完整的部分被送出去销售,残次品则被随意处理。

    实验室像是在上演一场盛大而又荒谬的默剧,他们创造着也扼杀着,为所谓学术,为所谓奇迹。

    吴博士的教学结束,研究员的实操开始。而在一片忙碌的景象外,一个包裹通过了岛上的安检,由公司的专业人员送出,寄去远方。

    苏珊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她思绪万千又热泪盈眶,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还剩几个十年,一个或两个,不会再多了。

    但至少……至少在她活着的年岁里,她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它拥有智慧,上帝。”

    “它知道戒指对人类意味着什么,它有一定的共情能力,它不是也不会成为白纪营地里的那种怪物。上帝……它,不,她是个好孩子,她不是恐龙。”

    绝不是纯粹的恐龙!

    苏珊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她依旧充当着一名不起眼的饲养员,每天沉默地往返在新旧园区之间,给不同的恐龙投食。

    只是,她每日陪伴阿萨思的时间明显增加了。

    或者说,她只要一有空便会来到她的身边,捧来更多的资料。

    从报纸八卦到童话故事,从自身经历到公园历史,在苏珊持续数月的信息输出下,阿萨思总算搞明白了一些人物关系,也记下了不少秘辛。

    “吴博士是来自俄亥俄州的天才,在遗传基因这一块的研究上,没有人能比他强。对,十多年了,他无论在哪儿都是首席科学家,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差……”

    1993年,吴博士为哈蒙德效力,复活了大批恐龙,打造了侏罗纪公园。

    他本该前途大好,谁知老板不谨慎,竟把间谍邀请到了岛上,对方趁着雨夜关闭电网让大批恐龙出逃,酿成了严重的恶果。

    之后,吴博士与哈蒙德结束合作,与西蒙签订了契约。

    可第二个老板更不靠谱,他只下达指标,从不看条件——蝎暴龙由此诞生,狂暴龙走上舞台。然而西蒙并不知道实验室里到底造出了什么级别的怪物,只一个劲儿给吴博士拨款,说是要更大、更恐怖、更酷的恐龙。

    “在我第一次见到恐龙的时候,我认为基因实验是美好的。”

    “可在我见到蝎暴龙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是魔鬼的手段。”

    “他们啊,开始亵渎生命了。”

    今日的故事会结束了,苏珊缓步离开。阿萨思目送这位老人远去,随后就站了起来,开始绕着笼子转圈。

    深夜,监控转到了死角,她平静地抬爪触碰电网。

    这一次,她在晕倒前足足扛了八秒。

    *

    她满一周岁时,苏珊消失了几天。

    几天后再出现,她的右手裹着纱布,脸上也贴了绷带。像是抱怨,又像是无奈,她向她说起了这一次的经历:“上面安排我去给你的同类喂食。”

    “它长得和你太像,我忘了防备,差点就被拖下去了。”

    “好险。”

    苏珊摊手:“你的同类……十分凶残,我能感觉到。我不会再去那个园区了,它让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阿萨思不语,只是伏在阔叶下轻嗅她的气息。

    她知道苏珊为什么会受到攻击了,因为她身上有她的味道。

    带着她的气味的饲养员进入了另一只的笼子,这对它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挑衅。但也是它对苏珊的攻击让她明白,它还没忘记她,它——仍想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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