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尔·里维拉的一天有时从凌晨开始,有时则从中午开始,这中间没有什么可以遵循的规律,全要看他个人的心情。作为一位成功而富有的商人,他以不要命一般的勤奋工作和同样近乎不要命一样的纵欲享受而闻名,充满贵金属和珠宝的办公室成为了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那些比他更早踏入经商这条路的前辈或是继承家产而成为富豪的墨西哥本地权贵鄙夷他的暴发户心态,认为里维拉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损害了整个群体在外界眼中的形象。以前他们还会装模作样地邀请里维拉前去上流社会的宴会分享成功的经验,不久之后他们便如同躲避瘟神一般逃避里维拉的视线。没有人真的在乎里维拉经商的过程如何黑暗和血腥,他们在乎的是里维拉已经败坏了富人的声誉。长期以来,这些富可敌国的大亨竭尽全力试图塑造出一个尽善尽美的集体形象,好让那些饥肠辘辘而满怀怨恨的平民明白,富人并非是不近人情的怪物和机器。结果,上帝只需要一个劳尔·里维拉,就能一次性摧毁他们几十年以来的全部努力。

    有人明里暗里警告里维拉,要他收敛一些。里维拉听到这些劝谏后,不仅没有放弃他那张扬而恣意的狂妄举动,反而更加频繁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展示他的下限。他曾经开着直升机在墨西哥城区内四处分发美元,也曾经羞辱性地将艺术品当众损坏,而没有任何警察或是官员敢出面制止他,只因为他的一句话拥有比总统更大的力量。纵使里维拉的名声烂得让人嗤之以鼻,纵使他在墨西哥也并非能够一手遮天,里维拉终归可以自豪地说,他是这个国家中实际的掌权人之一。

    像往常一样,劳尔·里维拉走进他那只能以豪华来形容的办公室,将椅子面向玻璃,自己坐在这张足够支付十几名普通雇员一辈子的全部工资的老板椅上,以无人可比的豪情俯视着下方的城市。只有当他独处的时候,他才能找回久违的自由,因为NFFA已经骑在了他的头上。当他们得到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时,里维拉的幕僚和同伴建议他做出垂死挣扎,但里维拉一反常态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在欧洲或是亚洲,也许那里的本土势力还有机会和NFFA较量一番;这里是美洲,敢和NFFA对抗,只有死路一条。里维拉不是英雄,他总会在面临危险时下意识地产生畏惧。

    “里维拉先生,我们已经办好了该做的事情,您的承诺呢?”

    “承诺?”

    里维拉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到穿着深蓝色西服的青年站在面前。亚当·希尔特今天选择了一身全新的西服,把头发梳成三七分的样子,加上他在NFFA和真理之父身边锻炼出的那份领导能力和煽动能力,完全是个适合出现在商业活动中的谈判专家的形象。看着神采奕奕的亚当·希尔特,里维拉不禁回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何会选择追随NFFA……又为何忽然决定背叛。背叛者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不惩罚叛徒就无法让后人心服口服。他活了下来,安然无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NFFA的特派团队领导人聊天,而那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夜深人静的时候,里维拉徘徊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中,恐惧和迷茫浮上了心头。NFFA会在榨干他的利用价值后选择把他抛弃吗?不,NFFA需要代理人,伟大的真理之父知道该怎么做。

    家财万贯的商业巨头像接受长官训斥的下属一样,急切地将上半身前倾,双手在办公桌上合住,以诚恳的语气对希尔特解释道:

    “我愿意赎罪,希尔特顾问先生。您看,叛徒几乎被消灭干净,只有一个伊莎贝尔·布兰科在逃,我想她很快也会得到应有的下场。”

    “我得提醒您,劳尔·里维拉,铲除叛徒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希尔特似乎并不领情,“以个人角度出发,我感激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但是,我是伟大的真理之父的口舌和眼睛,是圣会的顾问,我要确保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得起组织的付出。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在借着这个机会吸收那些松散的势力……”

    劳尔·里维拉紧张到了极点,他缓缓地摊开双手,右手抓住了放在桌子上的水杯。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冲动:用这水杯把亚当·希尔特砸得头破血流,把这个NFFA派来的刽子手和地狱里爬出来的撒旦送回他该去的地方,然后自由而勇敢地迎接死亡。可他做不到,假如他能做得到,他也不会是现在的劳尔·里维拉。半分钟过后,里维拉缓缓地将水杯放到嘴边,咽下了一口冰水。

    “希尔特顾问,NFFA在合众国还没有做到能够彻底掌控局势。万一我们这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因为你们的疏忽和失误而得不到援助,那我们的牺牲就全都白费了。”说到这里,里维拉立刻将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转到希尔特眼前,“您看,我一直在关注本次的合众国国会选举,情况对你们埋伏在两派的代理人似乎不是很有利……”

    “你不是美国人,也没在美国投过票,更没在我们美国当过国会两院议员,为什么如此轻率地评论我们的内部事务呢?”希尔特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里维拉的事务,“当然,我知道您会说,墨西哥和美国有相似之处……再相似也会有区别的。里维拉先生,您要是还想当总统,就要按我们的指示办事。”

    一提到总统这个词,里维拉立刻兴奋起来,他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为了最后一步。藏在幕后和站在台前的感觉终究不同,里维拉梦寐以求的正是用权力摆脱那些和暴发户有关的称呼。所谓高雅,所谓艺术的定义都掌握在有权力的人手中,只要他成为那个掌权者,没有人可以鄙视他,甚至NFFA也要在表面上为他留出足够的面子。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条通向傀儡的道路,那么里维拉要确保操控傀儡的丝线留在自己手中。

    “我知道,我知道!”里维拉忙不迭地接了一杯冰水给希尔特,他清楚这个喜欢冥想的青年需要时刻保持清醒,“伟大的父以前就有一个计划是针对加拿大的,这很好。等我当了总统,我们就搞美加墨一体化,整个北美大陆都归NFFA指挥,想必伟大的真理之父也能用他的才华和预言造福更多的人哪。当年啊,我就是被伟大的父那些无比精准的预测给说服了,才不远万里来到——”

    “行了,听着真恶心。”亚当·希尔特冷笑着,“您说的这些话,恐怕连您本人都不信。等您当了总统……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我的意思是,您需要拿出现在就能兑现的承诺,让NFFA真正看到您的诚意。至于伟大的真理之父他老人家怎么想,和我无关。”

    里维拉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让他表态,完全没问题;让他去杀失去利用价值的同伴和合作者,也没问题,毕竟那些人确实对他没用了。让他自己真正让出一部分利益,这比挖了他父母的坟墓还让他心痛。事实上,亚当·希尔特一直关注着劳尔·里维拉利用这些机会继续扩充力量的小动作,只是神秘莫测的顾问一直不点明而已。

    在别人面前如同帝王一样不可一世的劳尔·里维拉惶恐不安地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站在原地,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我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对不对?我们得尊重程序,积蓄力量,不能现在就……”

    “合众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那些生活在温室和糖罐里已经一百多年的蠢货对此一无所知,依旧过着奢侈糜烂、腐化堕落的旧生活,不肯迎接在这个危机时代应有的新生活。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不到一年,真正的全面危机就会降临,所有人都要为了活命而奔波,欢声笑语将永远成为一个回忆。”亚当·希尔特的口吻无比冰冷,“想要拯救美洲、拯救这个脱离旧世界荼毒的新世界,只有NFFA能办到;想要让NFFA能够拯救新世界,必须先拯救合众国,这是伟大的真理之父给出的预言。里维拉,你已经控制了墨西哥相当一部分的经济和资源,现在你该用实际行动表示忏悔了。我们帮你巩固你的地位,你则需要用一切能派得上用场的方式支持NFFA,并协助我们救助合众国的公民。其他战略物资也包括在内,比如说晶阳石。”

    不要说亚当·希尔特远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更加具有威胁性,就算他是个瘫痪在轮椅里的残疾人,里维拉也不敢对他造成任何伤害。野心勃勃的商人苦涩地咽下了口水,试探着问道:

    “我明白。可是,您知道,我们这里从新冰期开始之后,太阳能产业受到毁灭性打击,能源危机到现在也没有解除。希尔特顾问,哪怕我不为了自己的生意,我手下的这些公司也要想方设法维持平民的基本生活,假如我让他们分配更多资源给你们,那这里的平民怎么办?”

    “第一,我不记得您试图在能源领域争夺主导权的任何一场进攻性商业战以成功为结局,倘若您日后果真大获全胜,我倒是要祝贺的;第二,您把满屋子的奢侈品全都卖了,说不定能救活成千上万的平民;第三,总有一些人要稍后得到拯救,甚至有人不能得到拯救。”希尔特离开了座位,向着门口走去,“这些道理,您比我更明白。”

    亚当·希尔特自己也不知道双方唇枪舌剑的论战中哪些是真话。等到他离开里维拉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后,立刻拿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NFFA高级干部使用的内部通讯专用手机是特制的,外人很难窃听到他们的谈话。

    “……经费的问题,应该去找财务部门。下次那家伙再来找你们要经费,就说没有。”

    他把手机放回衣兜里,正好看到穿着皮上衣的麦克尼尔出现在前面的走廊,便主动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麦克尼尔显得很意外,他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亚当·希尔特,于是他很快地走到圣会顾问面前,热情地和对方交谈起来。

    迄今为止,麦克尼尔都对劳尔·里维拉的奇思妙想和NFFA的应对措施感到惊讶。里维拉原本只是NFFA暗杀名单上的一个普通叛徒,却通过出卖同伴而获得宽恕,摇身一变成了NFFA在墨西哥的总代理,还借助NFFA的帮助打击竞争对手,堪称当代变色龙的典范。现在他提出要想办法当总统,几乎碰到了NFFA的底线,没有人会允许傀儡或代理人拥有足够威胁自己的力量。这正是让麦克尼尔更加疑惑的一点——真理之父似乎赞同了里维拉的想法,并要求NFFA提供一定程度的支持。为了帮里维拉达成目的,他们还准备了两套手段,假如里维拉没法当选,NFFA就准备支持里维拉使用武力夺权。

    “每次你们说起伟大的真理之父,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希尔特笑了,“我的孩子也跟我这么说……您觉得,他哪一点像圣诞老人呢?和蔼可亲?”

    “不,是礼物。你们NFFA简直是个万能的许愿机器,里维拉许愿要当总统,伟大的真理之父就真的要支持他了。”麦克尼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希尔特的表情,确保自己的冒犯性发言不会激怒对方,“所以,有时候我也在想,或许是这个时代的合众国需要一个先知,公民们许愿说要先知降临人间,于是上帝就派了真理之父来传达真理。”

    两人来到大厦旁的一家餐厅里,这餐厅也是里维拉名下的产业之一。麦克尼尔此行是按照希尔特的要求向里维拉汇报与伊莎贝尔·布兰科有关的最新进展,希尔特顾问只希望里维拉能够得知他们允许泄露的消息。在麦克尼尔的简短汇报工作结束后,他和一直在外等待的亚当·希尔特一起去吃午饭。麦克尼尔没料到希尔特会一直等着他,按理说位高权重的圣会顾问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完成。

    “你是英雄,你们每个人都是英雄,说不定你们的贡献比我还大。”希尔特主动承担了全部的费用,“这顿饭算我请您的,麦克尼尔先生。”

    “我只是个士兵。”

    “哎呀,身居高位却活得毫无价值的家伙太多了,我们需要您这样能够唤醒公民斗志的人物。”希尔特找到了一间屋子,他确认附近的屋子中都没有顾客后,打了个电话要求手下来到这里占据对应位置,“以前我也找机会和你的战友们单独聊过,那时候……”

    “单独聊过?”麦克尼尔心里忽然升起了警讯。

    “是啊,他们没和你说过?”希尔特顾问明显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们可是团队,不该有什么事情互相之间保密,对不对?没关系,你可以回去之后再问这些事。我这次碰巧和你遇见,想和你谈一谈其他工作。”

    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麦克尼尔想着。是希尔特派他去在今天中午找到里维拉汇报情况,结果希尔特本人却在上午先去找了里维拉。麦克尼尔猜想里维拉又一次受到了惊吓,因为那家伙几乎完全瘫软在椅子上,全程只管对麦克尼尔所说的一切内容点头称是。等到麦克尼尔结束了汇报后,这位同样被别人甩上了NFFA标签的年轻人走向里维拉,诚恳地请里维拉提出建议。

    “我觉得很好,你们就应该这样牵制她,让她没机会关注我们的其他行动。”里维拉依旧僵硬地向着麦克尼尔点头,“对了,我的手下中有人建议去绑架或者暗杀她的前夫,我觉得没必要,那个男人跟这件事没关系。万一哪个办事不利索的家伙真的去做了,反而影响你们的工作。”

    满脸迷惑的麦克尼尔被里维拉请出了办公室,他直到最后也不清楚这件事怎么就和伊莎贝尔·布兰科那个经常在国外出差的前夫有关系了。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希尔特拿出一副扑克牌,放到麦克尼尔面前,“我也不是责怪你——你绑架了伊莎贝尔·布兰科的女儿之后,对方意识到自己受到威胁,立刻选择了逃亡。虽然你的老班长哈维尔·萨拉斯中士聪明地利用类似电信诈骗的方法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诱使伊莎贝尔·布兰科进行主动联系,但另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则是我们唯独在这一行动中没有任何收益。”

    麦克尼尔随手把扑克牌包装打开,问道:

    “怎么玩?”

    “玩法可以随意,打发时间而已。”希尔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这里平日好像没有多少客人光顾,“……我们得到了什么?一个需要被严加看管的、受到心理创伤的孩子,一个现在和电信诈骗犯一样吊着你们胃口的母亲。情报呢?伊莎贝尔·布兰科从我们那里拿走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她本人的死活甚至都可以再议。麦克尼尔先生,实不相瞒,我们伟大的导师真理之父亲口说过,如果伊莎贝尔·布兰科选择了和里维拉一样的做法,他不介意立刻将她提升到【领域级】领导职务。”

    “那可是只比您所在的【帝国级】低一级了。”麦克尼尔难掩内心的惊讶,“所以说,伊莎贝尔·布兰科到底掌握了什么重要情报?我不相信你们那位真理之父会被要挟。”

    “谁知道和他老人家早年一起创业的都是什么人?”希尔特自嘲地说道,“算了,我没有兴趣议论我的导师。麦克尼尔先生,你们最近在墨西哥的活动,我都看在眼里。在我看来,你们这五个人当中,以普通人的视角评价,你是最出色的。你有过人的战斗技巧,有必要的残忍和仁慈,还有适当的理智,这是很多活跃在战场上的人欠缺的东西。假如您本人不介意,我希望您可以跟随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亚当·希尔特随后进一步对麦克尼尔解释说,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圣会顾问虽然已经名列整个组织的前15位,要想在真理之父的心目中获得更高的地位,还必须以更多的实绩来证明自己。假如劳尔·里维拉真的能够成为NFFA设立在墨西哥的稳定代理人,首功是亚当·希尔特的;然而,一旦里维拉再度叛变,或是伊莎贝尔·布兰科掌握的情报泄露,希尔特必须承担全部责任,因为伟大的先知真理之父不能犯错。

    第一轮牌局结束,麦克尼尔毫无意外地输掉了。他不懂牌局和赌博,也没心思打牌,希尔特的只言片语极大程度地扰乱了他的心神。

    “来,麦克尼尔先生,这是我特地要求他们搜集多方资料并聘请专人制作的。”亚当·希尔特笑眯眯地指着刚进门的厨子,“你的土耳其烤肉。”

    听到这句话,麦克尼尔不仅没有半点感激,反而更畏惧了。他在新阿达纳住了十几年,饮食习惯确实受到了影响,但这个世界上不该有人知道。他确实曾经对自己的战友们说起口味的问题,那些笑谈会有人注意吗?

    “谢谢,希尔特先生。”麦克尼尔勉强一笑,“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您说过土耳其烤肉。”

    “你看,你这种人不会掩饰。”希尔特也得意地笑了,“你们五个人每次出去吃饭,只要是去了带一点中东式风情的餐馆,只有你会到处找土耳其烤肉。”

    “那我确实要当心了,以免下次出去吃饭的时候碰上别人特地在烤肉里下毒。”麦克尼尔郑重其事地答道,“既然您这么看重我,我想我是肯定不能拒绝了,但我希望我的战友们能一起保护您的安全。您和本杰明·佩里已经近乎成为仇人,那位参谋长先生不会放任您在他的掌控之中获得各种成就和真理之父的重视。只凭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您应该多带几个帮手。”

    亚当·希尔特拌着蔬菜沙拉,很快便大嚼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麦克尼尔的发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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