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也是位僧人,身穿金丝织绣斑斓僧衣,见到任博安,笑着说道:“这次任兄给天界寺施下了大功德啊!”

    任博安恭敬地说道:“任博安见过德慎大和尚。”

    来者正是苏州水月禅院的德慎和尚,还有一个身份是徐阶长子徐璠。

    任博安继续说道:“任某受天界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奔波一番,为天界寺化得些功德回来,修筑僧舍庙殿,塑贴佛像金身,也算是报恩化业。”

    徐璠呵呵一笑,挥动着宽大的僧袍,“你老任什么人,我知道,不用在这里打马虎眼了。听昙善说,你这一趟挣了不少。”

    “任某挣的都是些跑腿辛苦钱,不足挂齿。德慎和尚怎么来了天界院?”

    任博安知道徐璠的底细,出家当和尚无非是避祸消灾。出家这几年玩得不亦乐乎,身边总是有妩媚貌美的僧尼,淫秽佛门。

    寒山院实在受不了,暗地里找了徐府。

    这位爷玩得太花,我们庙小,实在是消受不起,还是另选名刹安置吧。

    一番商量后,徐府把徐璠送去了太湖边,风景更优的水月禅院,在这座偏远不知名的佛院里,徐璠玩得更花了,一时在江南风月界广为流传,水月禅院也成了登徒子的一时胜地。

    徐璠怎么突然跑来天界院?

    天界院是太祖皇帝钦赐的江南第一丛林,好歹还要些脸,骗些香火钱回来可以,开无遮大会,传出去真得没法见人了。

    德慎和尚居然跑到这里来,天界院还收留了他。

    什么回事?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徐璠笑了笑,“前些日子心有所感,梦见佛祖,自知罪孽深重,需要好生礼佛念经,消除业孽。”

    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差点就信了。

    徐璠也不多说,点点头便离去。

    不是我不想在水月禅院过快活日子,实在是还待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收到海瑞出抚江苏的消息,徐璠心里顿觉不妙。

    自己此前帮徐府干得腌臜事太多了,尤其是出家后,披着僧衣袈裟替徐府做的那几事,随便哪件被查出来,足以让徐家被抄家灭门。

    为了自保,亲爹很有可能让自己永远闭嘴。就算亲爹一时半会不忍心,自己那位亲弟弟肯定也会怂恿他。

    水月禅院地处偏僻,是玩耍的好地方,也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收买身边人,一包毒药下在自己的饭菜酒水里,报个暴毙。

    或者雇几位好手潜入院里,一刀毙命,再把尸身沉入湖底,报个被佛祖召唤走了,了无痕迹。

    徐璠越想越怕,心里盘算了一番,直奔天界院。

    这里是皇家佛庙,江南第一丛林,各方势力耳目众多,亲弟弟可能会不管不顾地派人来这里要自己的小命。

    但亲爹是谨慎之人,绝不会在这里动手,万一失手,落下把柄,反而有大麻烦。

    只是在这里,勉强能保住性命,却不能逍遥快活。

    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任博安目送徐璠离开,眨了眨眼睛,径直找到了中圆和尚。

    中圆和尚是天界院库头,东序班首之一,专职负责天界院仓库度支,财务大总管。

    任博安把喇唬会的账簿呈给中圆和尚。

    中圆随意翻了翻,收下叫小沙弥转给庙里专门的账房僧人。

    “贫僧叫他们看看。任檀越办的事,贫僧是十分相信的。只是这账目的事,上面有监院、都监院和住持要看,贫僧也不敢马虎。”

    这次佛门喇唬会是双方合作,天界院暗里里派了人乔装打扮跟着一起。

    其中有精通佛法之人,查漏补遗。打着天界院的旗号,问起佛法佛事,牛头不对马嘴,这不是砸招牌吗?

    砸了招牌,以后还怎么可持续性发展?

    其中还有账房和尚,监管喇唬会一路上的化缘收入和打点开支。

    良好的合作,从账目清晰开始。

    任博安向中圆汇报了一路上的化缘情况,听得中圆连连点头。

    这个破落秀才,还是很有些本事。

    中圆听人说起过任博安的来历。

    说他少年得意,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不想在一次文会上得罪了大宗师,也就是该布政司的提学老爷。

    这位提学还是位大名士,同窗好友、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有字号的大学阀。恼羞成怒,放话出来定要叫任博安科试止步于此。

    任博安开始时初生牛犊不怕虎,试了十年,文章越写越好,名气越来越大,可中不了举就是中不举。

    科试不中,可一家老小要养活。任博安只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耕,于是慢慢走了偏门,成了“逸夫”。

    十几年下来,任博安在江南喇唬界颇有名气。有能力又有底线,能挣不少钱,又不会惹太多麻烦。

    诸家佛庙道观都愿意跟他合作。

    两人闲聊了一刻多钟,任博安顺着话头问道:“大和尚,刚才我在后院门口遇到了德慎和尚,他跑来天界院挂单?”

    中圆和尚笑了笑,“德慎和尚说他得罪了管家的弟弟,停了给水月禅院的供奉,待不下去只好来天界院挂单。

    豪门恩怨,说不清。何况我等方外之人,也不关心此事。”

    他看着任博安,突然问了一句:“任檀越,你一路上可有遇到可疑的人吗?”

    “可疑的人?”任博安愣了一下,“侍生在外奔波,遇到的人形形色色,不知道大和尚所言的可疑人物,有何意指?”

    “此前京师里传闻,海瑞海青天出任江苏巡抚。江南沸腾,扬州苏州等处官绅寝食难安。后来又有传闻,海青天还身负机密皇命。

    他名满天下,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天下几无不可查之事。大家都在忐忑揣测。隆庆元年,海青天奉命清厘佛道庙观。虽然一心为公,可手段过激些,僧道两界为之侧目”

    过激了些?

    隆庆元年,海青天在京畿清厘佛道两界积弊,清退被侵占的田地宅院,斥罢非法剃度的僧道,手段何止过激,简直就是霹雳雷霆。

    京师此前是僧海,后来秃子都不大敢出来了,你们这些和尚道士,哪个不在暗地里痛骂海青天。

    可是百姓们拍手叫好,又慑于海青天威名,再恼怒也不敢明着说出来。

    任博安心里忍不住冷笑。“江南僧道两界也担心海青天奉命南下清厘,心里忐忑只是入了山东,海青天不知所踪,到处都在寻访,却不得其迹。

    所以想问问任檀越,路上可遇到可疑之人。”

    任博安脑子里灵光一闪,心里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那六人。

    我的个妈呀!

    海青天也会玩兵法了,他这一招瞒天过海,可把江南数万官绅们坑惨了。

    那边还在忐忑不安,翘首以待,跟猎犬一样四处寻访着海青天的踪迹。

    谁能想到他居然混在一支喇唬会队伍中,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南京城。

    好一个海青天!

    但是任博安非常厌恶那些官绅,尤其是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男盗女娼的名士儒官们,恨之入骨。

    任博安才不愿意把海瑞的消息告诉中圆。

    这个秃驴跟江南官绅、世家豪右关系匪浅,自己要是泄露海瑞行踪给他,两三天就会传遍南京和江南。

    他使劲想了想,“在徐州有发现一伙可疑之人,但应该不是海青天一行。”

    “任檀越为何如此肯定?”

    “那伙人夜宿在青楼里。”

    中圆不做声了,海瑞再如何也不会夜宿妓院,哪怕是私下也不行。

    暗室不欺!

    海瑞这种人最讲究这点。

    中圆眼皮子耷拉着,“这可如何是好,海青天不知所踪。

    等他现身的时候,恐怕会是一场血雨腥风。江南官绅士林,佛道两界,现在无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唉,这个如何是个头啊。”

    天界院从太祖皇帝开始,仪仗皇室权势,侵占田地,成为南直隶有数的大地主。后来又全身心投入到佛门传统行业——质押典当行和放印子钱。

    前宋时,开封第一大质库是大相国寺,大明南京第一大典当行是天界院。

    再加上放印子钱,天界院百余年来不知积累了多少民怨。上次南京大动荡,海瑞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勋贵、盐商和世家身上,没有注意到佛门腌臜之事。

    隆庆元年海瑞奉命整饬京畿佛道两界,这才发现,方外之地也是藏污纳垢之所。要是来了南京,你说他会不会查访?

    要是被海瑞给查出一二三来,天界院上下不脱层皮能脱得了身?

    看着中圆和尚愁眉苦脸的样子,任博安心里念了一句。

    活该!

    中圆突然又冒出一句:“听说海青天出抚江苏,是为着前参议蔡国熙而来。有确切消息说他已经去了苏州松江,呵呵,有人顶雷,我江南释门能躲过此劫。”

    说着他的心情变好了,只要有人比我更倒霉,那我就开心了。

    很快,小沙弥带回来庙里账房和尚核对的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除去各项开销,总计赚得银圆二十三万六千四百圆。

    二五一十,天界院分得十一万八千二百圆。任博安把汇票都准备好了,全是富国和通商银行的票子。

    见到厚厚的一叠汇票,中圆和尚迅速忘却了烦恼,数着这些汇票,笑眯眯的如同弥勒佛。

    “任檀越做事就是讲究,跟你合作,我们天界院上下都放心。

    抓紧时间我们再合作一回,我们往南走,走苏常上海,再去杭州宁波,然后一直到福州泉州漳州和广州。那边这些年靠着海商贸易,富得流油,却总是不记得孝敬佛祖,佛祖都不知道怎么保佑他们了。

    我们这是在给他们攒功德,祈福保佑啊。”

    说到赚钱,中圆连不知所踪的海瑞也不怕了,安排起下一场合作。

    打个天界院的旗号,不用本钱,不用劳心劳力,只需派几个精通佛法和会计的人,人家还包吃包住开工钱,完事还能分一半的钱。

    这样的无本买卖,中圆恨不得天天有。

    任博安笑着答道:“得等这些混账把钱花完了,晚生才能再把他们召集齐。”

    中圆和尚哈哈大笑。

    任博安回到住所里,皇甫檀拦住了他,把他引到小院子里。

    见到海瑞坐在那里等着自己,任博安明白了,上前拱手道:“晚生见过海公。”

    海瑞捋着胡须说道:“你们这对舅甥,确实是人才。老夫忍不住都动了惜才之心。只是老夫要办的差事,就浩举帮得上。

    至于你,任博安,老夫推荐去见一个人,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愿意?”

    任博安反问道:“海公,敢问是去见谁?”

    海瑞淡淡一笑:“你去了就知道。”

    松江华亭徐府后院花厅里,徐阶这些日子心神不宁,这天背抄着手又在花园里转起圈来。

    海瑞不见踪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前一回这个海黑子也是不见踪迹,在蔡国熙跪倒在徐府门前时,突然就出现了。然后老夫的长子出了家,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不见了三十万亩良田。

    痛啊,肉痛啊!

    这一回更加神出鬼没,还没入山东就不见了,运河沿途数十府县,上千官绅发动人手寻访,都毫无踪迹。

    海黑子这是要憋个大的出来。

    他越是憋个大的,我们受的伤害就越大!

    “老爷,有客来访。”三子徐瑛拿着一份名帖走了进来。

    徐阶接过名帖,愣了一下。

    “他?可是位稀客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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