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知县于布延坐在青呢官轿里。

    轿夫们把轿子抬得四平八稳,于布延的心却七下八上,焦虑万分。

    官场有句话,“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知县是亲民官,直面百姓,一堆的“KPI”从上往下压,兴学校、辟田野、增户口、平赋役、简词讼、息盗贼,总纲六大类,细则数十上百条,一条没做好,磨堪就是下等,不能升官是小事,还要被免职。

    上面一堆的婆婆,知府知州、分巡分守道、布政司按察司,还有巡按御史,谁都可以把你当孙子训一顿。

    下面缙绅世家,豪族大户,谁都不能得罪。你在这里只是三年,他在这里三辈子。得罪了其中一位,你这父母官就做得不顺畅。

    轻则磨勘流铨有污点,要多蹉跎几年;重则被御史弹劾,夺职罢官,二十年寒窗苦读全变成了空。

    能欺负的只有良善百姓。

    可是这些穷鬼,能有什么油水?

    所以前生不善,今生知县。

    而附郭又是做知县最辛苦的。

    天天在知府、布政司以及一堆朝廷大员眼皮子底下做事,稍微出点差池,你就是第一个被揪出来扛锅的人。

    干最脏最累的活,挣最少最薄的功劳。

    于布延觉得自己这个曲阜知县是三生作恶,跟附郭省城有得一拼。无它,曲阜县城里有个衍圣公府。

    朝廷可以换,衍圣公府却在一直往下传,你说厉害不厉害?

    偏偏今天有人在衍圣公府门前,打出横幅,上书“至圣先师流放千古,衍圣公府遗毒万户!”

    这是要疯啊!

    居然在衍圣公府门前大骂它遗毒万户。

    于布延知道,当代衍圣公孔尚贤年少袭爵位,被先皇嘉靖帝一直留在京城读书,只是每年回来一次主持孔庙祭祀。

    十几年来公府缺乏管教,各路牛鬼蛇神全部涌了出来,打着公府的旗号,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这些破事,兖州府和山东藩台臬台看在孔圣人的面上都不管,自己小小的一个知县怎么敢管?

    现在衍圣公府由嫡脉二房孔贞宁掌权。

    孔贞宁是六十三代衍圣公孔贞干之弟,当代衍圣公孔尚贤的亲叔叔,辈分高,又有手段,趁着孔尚贤久不在孔府,牢牢地抓住了孔府实权。

    依附他的各房以及其他人,无不跟着鸡犬升天。这些人肆意妄为,作恶多端,把兖州府数县,以及半个山东搞得乌烟瘴气!

    欺凌太过,终于有人跳出来,在人来人往的府前大街上拉出这样的横幅,赤裸裸的打衍圣公府的脸。

    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句话就会传遍山东,传遍天下。

    衍圣公府怎么应对,那是它的事,现在自己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去衍圣公府赔礼道歉,要不然孔贞宁一封书信递到济南,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

    造孽啊!

    我前世三生作恶,才被分拣到曲阜为知县啊!

    孔府前厅为官衙,分大堂、二堂和三堂,是衍圣公处理公务的场所。

    再仿照朝廷六部而设六厅,在二门以内两侧,分别为管勾厅、百户厅、典籍厅、司乐厅、知印厅、掌书厅,分管孔府事务。

    三堂也叫退厅,是衍圣公接见四品以上官员的地方,也是孔府处理家族内部纠纷和处罚府内仆役的场所。

    堂里上座,孔贞宁一身麒麟服,头戴乌纱帽,阴沉着脸。

    他四十多岁,五十岁不到,长得丰俊神韵,只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过于精明。

    坐在左下首第一位的是他的长子孔尚坦,也是当代衍圣公孔尚贤的堂弟,往下是他的第二子孔尚平、第三子孔尚先,都已成年。

    右下首第一位是黄文才,他的小舅子。

    黄家是东平州世家,田连阡陌,遍及兖州、东昌和济南府。

    前些年孔贞干传袭衍圣公,孔贞宁迁居汶上,后来孔贞干在京师病故,孔尚贤在京师传袭公位,并奉诏在太学治学,于是把孔贞宁从汶上请了回来,代治孔府。

    黄文才是孔贞宁掌控孔府的得力干将,人称黄鼠狼。

    他的下首坐着是其他各房以及得力的孔府“外戚”,都是孔贞宁的爪牙。

    “居然有人在我孔府门前打横幅,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依我看,肯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孔贞宁第三子孔尚先咬牙切齿地说道。

    “要我看啊,不用送县大狱,直接抓回公府,用私刑,三木之下,定能把幕后黑手招供出来。”

    “三少爷,稍安勿躁!”黄文才捋着他最得意的美髯说道,“我去县大狱里悄悄看过那个老丈,虽然长相普通,肌肤黝黑,但气度不凡,身上透着上位者威严。”

    “怎么,二舅担心是个官?”老二孔尚平不屑地说道,“呵呵,在衍圣公面前,什么官都是个屁!”

    “老二,出言谨慎!”孔尚坦劝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孔尚平不喜反问道。

    “老二,爹爹不是衍圣公,你也不是衍圣公,衍圣公在京城里!你口口声声衍圣公,你能代表衍圣公吗?”

    孔尚平话语一滞,被堵得哑口无言。

    虽然全山东都知道,京师那位是远衍圣公,曲阜孔府掌纛的是近衍圣公,说话算数的是近衍圣公,比远在京师的远衍圣公要管用,是真正的衍圣公。

    可是这话不能摆到桌面上说。

    看到老二的气焰被打下去了,孔尚坦对黄文才说道:“舅舅,请继续。”

    “嗯,姐夫,大郎,前些日子户部清丈田地的什么工作组,接连被打,还闹出人命。虽然出手的都是地方上的泼皮无赖,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背后使劲的是世家大户,尤其是孔家,首当其冲。

    户部高尚书,新近又入了内阁,成了高阁部,意气风发,正是得意之时。

    清丈田地,对于我们来说,是极其讨厌的大麻烦,但是对于高阁部来说,却是政绩,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孔贞宁微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这时睁开眼睛,“志德,你是说在府门前叫嚣的老丈,可能是高阁部的人。”

    黄文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高阁部听说脾性很急,暴躁如火。山东清丈工作组屡屡受挫,被殴打凌辱,还出了人命,这就是打他的脸。

    高阁部能善罢甘休?”

    退厅里鸦雀无声,黄文才一番分析,让众人意识到问题。

    他们在兖州作威作福,仿佛一抬手就能叫普通百姓家破人亡。可是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在某些权贵面前,其实跟普通百姓一样,也是草芥。

    “太老爷!”仆人在厅门外禀告,“曲阜知县于布延求见。”

    “他来干什么?”

    “人被送进曲阜县衙大狱里,交给他审理问罪,难道问出底细来了?”

    “怎么可能!于布延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于面团,怎么可能这么快问出底细来?”

    “他在我们面前是面团,在百姓们面前可是破家县令。”

    厅里的几个人吵了起来。

    “好了!”孔贞宁不爽地喊道,声音在退厅里回响,众人马上闭嘴,眼巴巴地看着他。

    孔贞宁微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志德,大郎,你们去见见于布延,问问情况,要是他没有问出底细来,你们去一趟曲阜县衙,亲自见见那位老丈,一定要把他的底细问清楚。”

    黄文才点点头,“是的问清楚。最近市面上刊行一部奇书《西游记》。里面的故事有意思。就算有罗天本事,路上遇到妖怪也要问清楚底细。

    没背景的妖怪,一棒子打死,少有闲话;有背景的妖怪,就要先老老实实地跟它背后的神仙勾兑好,才可保得平安无事。

    孔府门前突然冒出一位妖孽之人,当然要把他的背景问仔细了。”

    孔贞宁呵呵一笑:“志德啊,你就爱看这些神怪志奇章回。你心里有数就好。大郎,多听听你舅舅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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