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先给陈氏做了一个揖,瞥了一眼院外的隆庆帝,轻声答道。

    “母后的苦心儿臣知道。无非是生产的事十分凶险,九死一生。儿臣接手了,万一难产,母子丧命,儿臣还要惹来一身骚。不如坐视不管,任由他们胡闹。

    可是母后,儿臣担起了这副重担,就必须有这个担当。泰山高耸入云,因为它顶得了天,立得住地。”

    陈氏欣慰一笑,掏出手帕,伸手搽拭着朱翊钧额头上的汗。

    “知道钧儿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接手就接手了,就算她们难产一命呜呼,老货还敢跟钧儿你翻脸不成!”

    母子俩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院子外,喘匀气、恢复体力的隆庆帝下了步辇,在院门口来回地走动着,低着头,搓着手,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

    “母后,春蔻宫那边如何?”

    “也有个尚宫在那里指手画脚的,跟这边一样。本宫懒得管她们的破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想活就由着她们去。”

    “母后,那儿臣去那边看看。”

    “好,去吧。”

    朱翊钧出了院门,转身要走,被隆庆帝看到了,不由大急。

    “老大,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父皇,春蔻宫儿臣也要去安排一下。”

    隆庆帝这才想起春蔻宫还有位产妇,也在难产,“哦,哦,应该去,老大快去快去。这边你也费心看着点啊。”

    “是,儿臣会叫她们竭尽全力的。”朱翊钧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快到拐角时朱翊钧转头,看到隆庆帝低着头、撮着手,又在院门口来回地转圈。陈氏站在他身边,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几分钟到了春蔻宫,里面也有个尚宫妇人插着腰,站在院中胡乱指挥着。

    朱翊钧也懒得废话,挥挥手,方良带着四个净军上前去架住她,转身往外拖。

    妇人杀猪般叫了起来,声音无比尖锐。

    方良上前去啪啪几个大嘴巴子,打得妇人两边的脸全肿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敢说,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被净军拖走了。

    朱翊钧一挥手,让同样被挡在外面的育婴堂稳婆和医护接管现场,调度人手,主持内外事宜。

    半个小时后,春蔻宫里的王婕妤惨烈的叫声变低了,变得有气无力,稳婆还在里面忙碌着。

    朱翊钧站在院子外面,双手笼在袖子里,静静地等着。

    那边哗哗地过来一群人,隆庆帝和陈氏走了过来,隔着老远,隆庆帝就惊喜地说道:“老大,你又多了个妹妹,紫禁城里,终于又能听到婴儿哭声了。朕呜呜,朕终于有脸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了。”

    陈氏在一旁补充道:“稳婆进去后,帮梁昭仪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用法子帮了帮,终于诞下皇女。母女都好,皇女哭声洪亮,梁昭仪身体虚弱,慢慢调养即可。”

    “那就好!”朱翊钧也是一脸喜色。

    稳婆从春蔻宫走了出来,双手有血迹,身上的围裙也能见到血迹,还未走近,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

    隆庆帝吓得脸色一白,伸手呵斥道:“你不要走近来。”

    朱翊钧迎上去两步,问道:“此时危急,不要多礼。里面情况怎么样?”

    “回殿下的话,王婕妤情况不好,胎儿是横位,卡住了,总是生不下来。现在王婕妤也精疲力竭,越发地没有力气。

    老婆子给她灌了红糖水,喂了参汤,好了一会,鼓了一会劲,可还是生不下来。现在情况危急,再拖延下去,可能母子两人都会丧命。”

    隆庆帝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幸好万福和孟冲扶住了他。

    “这可怎么办?老大,怎么办啊。母子都危急,这可如何是好啊!”隆庆帝拉着朱翊钧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道。

    他三十多岁了,依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做过重大抉择,也没人要他做过重大抉择。

    他幼时亡母,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出宫,彻底失去亲人的关爱和庇护。

    裕王府时,被严世蕃等人欺负了,自己躲在角落里哭,然后全听高师傅、陈师傅的。现在进了紫禁城,他除了逍遥快活,凡事都有人帮他打理好了,不用操一点心。

    现在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况,如何不叫他惊慌失措!

    “还有什么挽回的法子吗?”朱翊钧安抚了隆庆帝,转头问稳婆。

    “法子倒还有个法子,只是十分凶险。”

    “说!”

    “老婆子想先问一句,一旦情况危急,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大家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隆庆帝。

    隆庆帝的喉结来回地抖动了几下,异常紧张,迟疑了几十秒,他可怜巴巴地问朱翊钧:“老大,你说呢?”

    问我干毛!

    是你的女人和孩子!

    但朱翊钧知道,今天肯定是从父皇嘴里问不出准信的。

    他转向稳婆,“尽可能大人小孩一起保,如果有万一,优先保大人。”

    “老婆子记住了。”

    “什么法子,你可以说了。”

    “是殿下。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开小刀。在阴门开刀,扩开产道,再想法把胎儿挤出来。现在只有此法才能抢得一线生机。”

    朱翊钧继续问道:“此法十分凶险?”

    “是的,此法原为一位军医给妻子接生时所用。伤口一开,产妇容易得产褥热而亡,往往是九死一生,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

    隆庆帝的脸又白了,腿也软了,“万福,扶住朕。”

    稳婆连忙又补充道:“现在医学馆改了良方,被褥纱布以及器具都隔水蒸过,伤口用酒精消毒,还有秘制的伤口创伤药,现在大致有个三四成的把握。”

    朱翊钧看着这位四十多岁的稳婆,知道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兼妇产科医师。有经验的老医师都是这样,不管多有把握,都会留余地,七八成的把握也会打对折。

    她们都知道,救治过程最怕的就是意想不到的各种意外,尤其是这个年代。

    只有那些骗子或者刚出炉的医师,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

    朱翊钧还想再问问父皇的意见。

    “父皇,你定夺,到底要不要给王婕妤开小刀?”

    众人又齐刷刷地盯着隆庆帝,就连春蔻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也在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些人跟王婕妤和春蔻宫是一荣皆荣,一辱皆辱,他们都巴望着赶紧把主子王婕妤救活过来,还诞下皇子或皇女,那他们的日子就好过许多了。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隆庆帝嘴里念叨着。

    “一尸两命才叫残忍。稳婆!”朱翊钧转头朗声说道。

    “奴婢在!”稳婆连忙应道。

    “你去做,放手去做,一切有孤来担着。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是有功无过。”

    “是!”稳婆应了一声,起身快步走回春蔻宫院子里。

    众人都忍不住看着这位十五岁的太子殿下,看着他的身影,在阳光下如此伟岸。

    隆庆帝低着头、搓着手、嘴里嘀咕着,又开始在春蔻宫门口转着圈。

    朱翊钧站在一旁,双手笼着袖子,目光平视,看着前方。

    陈氏看了看他们父子,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走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问道:“钧儿,军国之事,你有操不完的心,也该放点心思在自己事身上?”

    “母后,我自己什么事?”

    “终身大事啊!你都十五岁了。”

    “母后,明年。明年我十六岁了,皇爷爷龙驭宾天,也满了三年。”

    陈氏看着他坚毅的脸,神情有些恍惚,他才十五岁啊,自己和众人几乎忘记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就撑起了大明的天,还撑起了紫禁城的这片天,不仅要为大明万民,甚至还要为他的父皇遮风挡雨。

    他坚硬如钢铁的心里,唯一的柔软处,或许只有在西苑相依相伴五年的皇爷爷一人。

    “钧儿,你说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此时,一位医护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噗通跪倒在院子门口。

    隆庆帝身子一弹,跳了几步,蹦到了跟前:“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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