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坚固的城墙、城里的房屋、城外的山野,都被铺上了一层白又厚的白绒毯子。

    总督衙门后院的一间宽敞屋子里,靠窗位置有个铁皮炉子,里面的煤烧得正旺,四射的热气让整个房间都有暖意。

    炉子上面坐着一个水壶,壶嘴冒着缕缕白气。

    一根铁皮做的圆管先是直上屋顶,再一折,横着从窗户上方伸到室外。

    兵部侍郎、山西宣大总督王崇古拎起水壶,往茶壶里倒水,再从茶壶里倒了两大杯茶水,端起一杯递给旁边的人。

    礼部侍郎、大明贺寿使汪道昆伸出双手接住。

    “太函兄,我们入乡随俗,这里冬天喜欢这样泡茶,跟北边的煮茶差不多。”

    “鉴川公,这里是边镇,路途遥远,转运不便,吃喝肯定跟别处不同。”

    “太函兄习惯就好。”

    “鉴川公,辽东战事,还没分出胜负来吗?”

    王崇古哈哈大笑:“太函兄,不要试探老夫,老夫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只知道图们汗举兵犯辽东。督理处叫山西宣大、陕西宁夏暗中加强防备。

    具体战况如何,打成什么样子,老夫也不知道!”

    汪道昆摇了摇头:“确实意想不到,辽东战况,这么大的事,居然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是啊,要是以前,这些军情早就满天飞了。不过也好,你我都不知道,北边的俺答汗更不知道。”

    “俺答汗应该不知道。漠南更冷,雪更大,我离开王帐时,听说东边的路全部被大雪封住了,消息绝塞。”

    “草原上传消息没那么快。以前俺答汗很多消息,都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

    汪道昆知道王崇古所指,就是以前那些晋商,为了多做生意多赚钱,把朝廷的军国机密当成礼品,赠送给俺答汗他们。

    这波人,在嘉靖四十三年被斩杀殆尽,南边的消息传不过去,加上朝廷加强边关检查,以及对互市商家的监督,一旦发现向北走私违禁品和走漏消息的,抓到一批杀一批,毫无情面可讲。

    汪道昆在漠南待了两三个月,明显地发现,俺答汗等土默特部贵族们,对现在大明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知道的讯息,全是愿意让他们知道的。

    王崇古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热茶:“稳住俺答汗,太函兄劳苦功高!”

    汪道昆谦虚道:“学生也是有鉴川公在后面做靠山。鉴川公的威德,远播漠南,连俺答汗都敬佩不已。”

    “老夫的威德?应该是是九边三十万百战精锐之师的威德,老夫只是沾了点光!太函兄,你摸清楚了俺答汗的真实心思了吗?”

    按照朱翊钧的交代,汪道昆出使土默特部的真实目的,并没有完全告诉王崇古,只是拿着令旨请王崇古全力配合。

    其余的就靠王崇古自己脑补。

    汪道昆在心里略微斟酌了一下,“他现在年迈多疑,表面上对我使节团客客气气的,但暗地里看管得非常严密,生怕我们私下跟他的兄弟子侄,以及心腹部属们暗通款曲。

    土默特部的权贵们,也知道俺答汗的疑心病,根本不敢靠近使节团。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做了几套预案。”

    预案!

    王崇古想起当年太子还是世子时,辛爱寇边,质问内阁有没有预案。

    他点点头,继续听着。

    “在土默特部王帐,我们几番努力,摸到了俺答汗的一些想法,如我们此前判断的一样,他其实还在摇摆不定。”

    “还在摇摆不定?”

    “对,学生估计,俺答汗对与察哈尔部和图们汗的实力还是有信心,觉得我大明一时半会难以击败察哈尔部,甚至还可能轻兵冒进,被图们汗重创。”

    是啊,察哈尔部及其附属部众有数十万之多,兵马近十万,地域北至黑水,东至辽东黑山,南至蓟州,方圆上万里,完全不是当年辛爱和喀喇沁部所能比的。

    兵强马壮,回旋余地大,可以充分发挥骑兵飘忽不定的优势。明朝自立朝以来,深入草原而能打胜仗的,少之又少,全在立朝初年二祖时期。

    所以俺答汗对图们汗有信心。

    王崇古捋着胡须盘思着,“如此说来,俺答汗心存侥幸。如果大明在察哈尔部受到重创,他就会出面斡旋,压一压察哈尔部,不要让图们汗冒起来威胁到自己;扶一扶我大明,趁机敲诈勒索一番。

    要是我大明与察哈尔部相持不下,俺答汗再择机而待,那边弱就帮一帮他。平衡周旋,坐收渔翁之利。”

    汪道昆抚掌叹道:“鉴川公神算!没错,我们一番打探后,发现俺答汗就是这样的心思!目前他鼠首两端,坐等我们大明与察哈尔部两败俱伤。”

    王崇古站起身来,在屋里背着手来回地转了两圈,“现在大雪封路,俺答汗无法及时得知辽东战事。

    依老夫看来,现在京城里没有给山西宣大三镇下达新的军令,辽东战事应该是打得不差。至少我军没有吃亏。

    大明没有吃亏,那肯定是察哈尔部吃亏了。开春后,道路恢复,俺答汗收到消息,恐怕就没有那么开心了。”

    汪道昆想了想说道:“依学生来看,俺答汗内部问题重重,他年纪大了,花甲之年,在漠南来说已是高寿。

    偏偏以前身负孚望的长子辛爱黄台吉,没了。他的那几个儿子,甚至是弟弟和侄子,窥位之心,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得出。”

    王崇古猛地站定,“你是说土默特部可能会有内乱?”

    汪道昆答道:“这只是学生推测。世事无常,终究会怎样,谁也说不好,学生只是提醒鉴川公,早做准备,省得事情突发,措手不及。”

    王崇古听出来,汪道昆在提醒自己,但是由于他身负密令,又没法明着说出来。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太函兄,你出使土默特,与他们权贵多有往来,你觉得,土默特局势,关键之人是谁?”

    “三娘子!”汪道昆毫不犹豫地答道。

    王崇古点点头,“与老夫想象的一样,要想平衡土默特局势,关键在于此女。”

    汪道昆没有出声。

    要想搅乱土默特局势,关键也在此女。

    他转移话题,指着那个煤炉子问道:“鉴川公,这炉子学生此前没见过,新近打造出来的?”

    王崇古答道:“太原工厂里打造出来。大同一带多煤,用起来十分便利。此物据说是西苑兵仗局最先早打造出来,后来在京畿、山西、辽东等地普及开了。

    太函兄这些年在江南,肯定是不多见。”

    “此物甚好,过冬无忧了。”

    “是啊。此外还有一物,就是热炕。外屋烧火,热气通到里屋砖砌床底下,再对开一烟道,里屋一点烟气都没有。有此物,再储备足够的木柴煤炭,再寒冷的冬天也不怕。

    热炕在辽东尤其深受欢迎。谭子理此前给老夫来信,说起此事。说睡了那热坑,他在东南落下的风寒腿,不再怕过冬了。”

    汪道昆欣喜道:“如此神物,可助我大明百姓在辽东地开垦拓地了。”

    “是啊,老夫有时候觉得,太子说得这个工业,妙用无穷啊。只是出来的太晚了,要不然,辽东战局一点都不用担心。”

    “鉴川公为何出此言?”

    “大明九边,自正统年后,千疮百孔,沉疴日久,太子殿下竭力弥补,需要时日。而今东攻西和的战略,在稳步推行,也是需要时日。希望这一次,上苍能站在我们这边。

    只要这次能在辽东顶住图们汗的进攻,开春之际就是我军大举反攻的时候了。”

    汪道昆看着王崇古黝黑的脸,猛然想起一件事,似乎太子重用的人,除了中枢那几位,其余的脸皮肌肤都黑,没有几个白。

    天天在外奔波,风吹雨淋,怎么白得起来啊!

    汪道昆答道:“太子英明,布局深远。而今大明局势,一步步在扭转,加以时日,定会中兴,重复辉煌。

    上苍赐下太子,就是眷顾我大明啊。”

    “没错。”

    “鉴川公,学生明日就要回京,你明日要出去巡边,我们就此别过。”

    “留你也留不住啊。”

    “重任在身,需要回京复命,冒雪也要回去。鉴川公不是也要冒雪巡边吗?我们就此各别东西,各自珍重!”

    “好,你我都有使命重任,就不矫情了。以此热茶代酒,老夫祝你一路平安。”

    “谢鉴川公。祝鉴川公安康顺意。”汪道昆举起茶杯,大声道:“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王崇古欣然举杯一起说道:“祝大明煌煌如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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