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转身对着隆庆帝躬身做了长揖,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踱了出来。

    这是他的特权。

    隆庆帝坐在御座上,高高在上。

    其他臣子老实站在殿中陛前,不得随意走动,也不可咳嗽、讲小话等君前失礼。

    唯独他,可以在殿中慢慢走动,只要他亲老子隆庆帝没有意见。

    目前看,隆庆帝一点意见都没有。

    朱翊钧走到群臣左前方,缓缓开口。

    “殷老先生,胡侍郎,你们要脸吗?”

    不愧是先皇的好圣孙,一旦翻脸就开口直剥脸皮,不给臣下留一丝情面。

    胡庆绪直着脖子,摆出一副大明第一诤臣的神态,大声道:“殿下何出此言,羞辱臣下!”

    朱翊钧不客气地说道:“不是本殿羞辱你,是你自取其辱!”

    他扫了一眼殷士儋,又看了一眼其他阁老,目光再在其他大臣脸上转了一圈,继续说道。

    “伱们户部管着大明赋税度支,两都十三省,无数的田地你们管着。人家的田地是越聚越多,你们呢?黄册鱼鳞书上的田地是越来越少。你们户部,可真行!

    两淮、解池、长芦、浙江,这些盐都归你们户部管着。对,你胡庆绪还做过南京户部侍郎,正管着全国盐引盐政。

    我大明吃盐的人是一年多过一年,可你们收上来的盐税,却一年比一年少。你们户部,可真行啊。

    漕运归你们户部管着。没错,你胡庆绪在南京户部做过五年侍郎,也兼管着漕运。

    朝廷一年四五百万两银子的钱财砸下去,定制每年四百万石漕粮,前年损耗四十万石,去年六十万石,今年八十万石。

    漕军官吏一年比一年多,花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多,可损耗却一年一年多。你们户部,可真行啊!”

    朱翊钧语气轻松,声音平和,说出的话却如在层层乌云里闷响的雷声,稍不小心,可能就是撕裂天地的巨响炸雷。

    “皇爷爷整饬市舶互市,每年给户部缴纳关税银子三百多万银子,账目清清楚楚,一文不差.还有其它的赋税,天下的钱财都在你们户部管着,用心点,应该过得去。洪武、永乐、宣德等朝,户部年年有盈余。

    到了你们手里,不好好理财,清理积弊,却亏空得一屁股帐,京官发不出俸禄了,就腆着脸伸手问内库要银子,还想着把统筹局拿了去,给你们填窟窿。

    殷阁老,胡侍郎,你们要脸吗?”

    殷士儋和胡庆绪脸色阴沉,几乎能滴下水来。

    隆庆帝坐在御座上,看着朱翊钧轻描淡写地,把殿下站着的群臣们,好一顿奚落,心里五味具杂。

    自家老大,在对付群臣方面,确实得了先皇老爷子的真传。

    说的话一针见血,让群臣们无言以对。

    是啊,户部就是掌管天下田籍赋税的,算是大明的大管家。别的地主官宦家,田地是越聚越多,银子是越积越多。

    唯独大明,田地人丁越来越少,赋税越收越少,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都不是傻子,无非是地方官绅豪强侵占田地,隐匿人口,逃脱赋税。你户部不清查这些,却一味盯着统筹局,盯着内库的银子。

    那是朕的银子!

    是朕和太子父子俩的银子!

    朱翊钧继续说道。

    “统筹局是皇爷爷留给父皇和我,我们父子俩的封桩压库,万万不敢轻动。皇爷爷也跟本殿说起过,你们这些文臣们的行事风格。

    当年皇爷爷刚即位没几年,夏言等文臣,欺他年少不知事,行什么嘉靖新政。皇庄宗室的田地越行越少,各地藩王宗室都吃不上饭了。地方世家的田地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有钱。

    又整饬九边,供给边军粮草的卫所田地越整越少,地方豪强的田地越整越多,然后边军的粮饷无法自给,只能从国库里支挪。”

    朱翊钧看着殷士儋和胡庆绪,嘴角的讥讽拉满。

    “现在你们把该祸祸的都祸祸完了,又想怂恿父皇和本殿,打着利国益民的旗号,把父皇和本殿当傻子,把统筹局给你们。

    等个三五年,统筹局祸祸完了,内库跟你们把持的国库一样清洁溜溜,父皇和本殿,我们爷俩是不是可以去午门外,摆两个碗?”

    徐阶等阁老噗通一声,全部跪倒在地,其他大臣也跟着跪倒在地,齐声高呼道:“臣等失职,请陛下和殿下治罪!”

    高拱终于切身体会到朱翊钧给群臣们带来的压迫感。

    先皇只会宣泄怒火,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太子殿下却始终十分冷静,但言辞非常犀利,会让你背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不臣罪名!

    坐在御座上的隆庆帝,看着跪满一地的群臣,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这些文臣,一个个自诩是天理和大义的代言人,动不动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你进行触及灵魂的批判。

    你稍微反驳一句,他们就要死要活,嚷嚷要辞官。仿佛朝堂上没有他们这些正人君子,天下就会礼崩乐坏。

    你知道他们虚伪,可是又不得不依靠他们治理天下,只好退让一步,由他们得逞。

    现在钧儿却反过来,站在国律和道德制高点上,把他们的失职和虚伪狠狠地批判一番,话不重,不是骂也不是吼,却把他们丑陋的样子揭露得淋漓尽致,无所遁形。

    胡庆绪跪在地上,看到了左右同党的眼神,又看到前面殷士儋暗地里做出的手势,心里一横。

    事到如今,只能奋起一搏了!

    胡庆绪给自己鼓了鼓劲,咬了咬牙,大声说道。

    “臣户部侍郎胡庆绪奏请,请停辽东战事,把督办处和统筹局用于战事的粮饷,借与户部应急。”

    众人心头一惊,这算不算图穷匕见啊!

    朱翊钧冷笑一声,“你们可真有脸说啊。国丧期间,皇爷爷尸骨未寒,建州女真酋首王杲当众违制,广传檄文,以言辞羞辱先皇和我大明。

    何等羞辱啊!你们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辽东战事,皇室内库掏钱打,不用国库一分钱一粒粮。你们这些做臣子可以不忠,父皇和本殿,做子孙的,却不能不孝!”

    “臣等不敢!臣等失职,臣等死罪!”

    这话说得极重,一经说出来,殿里众臣吓得心惊胆战,异口同声地向隆庆帝和朱翊钧父子俩请罪。

    大多数人更是把胡庆绪记恨上。

    辽东战事,用的是统筹局的钱粮,没用户部国库的钱粮。你们没得经手,无法飘没贪墨,心里不舒服是吧。

    非要打着给国库应急的旗号,想把统筹局的钱粮接手一部分。

    你们的德性,我们还不知道,统筹局的钱粮一落到你们手里,先飘没四成,然后层层盘剥,最后落到百官和边军官兵手里的,要是还有两三成,你们都是可以刻碑立传的大清官。

    现在太子殿下直接把门给你堵得死死的。

    你们要是还纠缠不清,不仅你们不忠,还要陷皇上和太子于不孝。

    这么大的罪名,把你们户部全砍了也不够扛的。

    朱翊钧慢慢走到一旁,丢了个眼色,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祁言走上前,双手捧着一个铜罄,腰间插着一根木槌。

    朱翊钧从他腰间抽出木槌,在铜罄上一敲。

    “铛——!”

    铜罄声在保和殿里回荡响彻。

    坐在御座上的隆庆帝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平复了。

    跪在地面上的群臣却吓得后背全起鸡皮疙瘩,额头和背后全是冷汗。

    让他们畏惧到灵魂深处的铜罄声,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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