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娘子穿着藏色棉袄围着白色围裙,端着簸箕,簸箕内是排列整齐的饺子,站在院落厨房前问陈策道:“饺子有些多,你要吃点吗?”

    陈策微笑道:“谢谢了,我自己也包了。”

    吴娘子似在想什么,对陈策道:“对了,欠你的十两银子过几日我便可以还你。”

    陈策想了想,还是道:“我不着急,你尽力而为。”

    “嗯。”

    早饭吃了热腾腾饺子,陈策便搬着小凳子来到后院的一颗枯柳下,通济渠上万籁俱静,只有被风吹皱了的河水。

    陈策一手捧着卷轴,一手握着鱼竿,安静的坐在湖面枯柳下。

    不知何时,旁边也多了一名钓鱼人。

    陈策侧目望去,年岁不大,少年老成,两鬓斑白,雍容华贵。

    他穿着一席青衫,身材高挑消瘦,不怒自威。

    “湖水因风而动,人死却不能让你心动?”

    弘治皇帝也握住一尾鱼竿,将鱼钩甩了下去。

    “昨日你院落才死了一名顺天府丞的公子,今日伱还能悠闲钓鱼,如此漠视生命,和幼年经历有关?”

    陈策短暂安静一下,反问道:“阁下想问什么,小人悉数回答。”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陈策:心思玲珑,心机城府颇深,不输朝中多数官吏,若非腹中诗书多,悟出人生真道;若非人之将死,一切淡漠。

    他给陈策的那四字评价很精准,为鬼为魅。

    “蔺勉之是你动手杀的?将罪名推给两名张氏国舅?”

    陈策沉默了一下,他没回答弘治皇帝的问题,只是反问道:“阁下为什么不去查查葵花乡佃农之死?一妪两童之死?”

    “你还他们公道,我告诉你真相。”

    “你……能做到吗?”

    弘治皇帝面色微微冷了三分,他在威胁朕!

    他知道无论是谁,都不会去给葵花乡和一妪两童之死还一个公道,这其中牵扯的人和事太多。

    一个小小顺天府丞家的儿子,就能在京师脚下无法无天的杀人放火,文官们的权力大到什么样子的程度?

    为什么事情发生之后,刑部去找弘治天子,却对这起刑事案件只字不提,因为要是溯源去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场京师文官的全面清洗,天子脚下乱成这个样子,弘治的刀要对准多少人,才能肃清京师的乱象?

    那样会触动多少文官的核心利益?

    朱祐樘不是一個不明智的天子,相反他很聪明,他知道自己现在没办法完全控制弘治朝的文官,所以很多事会选择性的妥协让步,而同样的,他也会换取一定文官们在权力上对皇权的妥协。

    从而达到皇权和文官权力之间的一种微妙平衡。

    和明朝其他朝代不同,有的天子可以用权宦,有的可以用奸流,总之都有走狗狡兔争相给皇帝做刀冲锋陷阵。但弘治朝没有这个条件,只能靠他这个皇帝自身。

    陈策望着眼前的通济渠河水,淡淡的道:“谁又能知道平静的湖面下是何等景象呢?”

    “看上去是一片安宁,又有谁能知道下方是否已经在暗流涌动?”

    弘治皇帝平静的脸上震惊一闪即逝。

    他是真没想到一处破烂的巷道院落内,居然还会藏虎卧龙!

    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人是这个小子杀的,一定!

    就如他说的,葵花乡佃农和一妪两童之死,谁会追究?那同样谁又会来追究谁杀了蔺勉之的道理一样。

    弘治皇帝沉默了许久,再次开口询问道:“你觉得国朝当下治的暗流涌动?”

    陈策侧目看他一眼,摇头道:“这不是你该想的问题,也不是我能答的问题。”

    打心底,陈策仅仅只认为眼前的人是一名官吏,或许是刑部的、大理寺的亦或者都察院的,从未想过他是弘治天子。

    通济渠岸边的百姓依旧很多,真要是天子私来,这里早就被肃清,就连朱厚照到槐花胡同后,闲杂人等都少了很多。

    不过陈策到底还是低估了弘治皇帝的魄力。

    尽管锦衣卫和东厂做过这种安排,弘治都拒绝了,和一个聪明人打交道,任何细微的破绽都能被对方揣摩透。

    他要做的是比对方更聪明。

    “自作聪明!”

    弘治皇帝哼了一声,有些不悦的道:“你只看到国朝当下的危机,却没考虑过上面平衡这局面付出的代价。”

    陈策依旧面色平静的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阁下在说上面的魄力不够?”

    “不破不立,一边想要守成,一边又想开拓进取,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听到这话,弘治皇帝面皮微微抽了抽。

    这小子的嘴巴就像刀子一样,每一句都插在了弘治皇帝的胸口。

    朕要你说?

    朕每天都在反省,不破不立四个字说的轻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皇帝换你当你试试?

    逞口舌之快指点江山谁不能做到?

    弘治皇帝不悦道:“你谬论!”

    陈策眨眨眼,目光清澈的看着弘治皇帝,一脸天真无辜的道:“怎么了?”

    “我们说什么了吗?”

    “你看看你,怎么说两句你还急眼了?”

    “我看你身子不太好,有早逝之相,天寒地冻的还是早点回去吧。”

    弘治皇帝熥的站了起来,指着陈策道:“你!”

    他想说一句大胆放肆之类的话,但克制住了,不然一句话对方可能就知道自己是谁。

    这小子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心机深沉,绝顶聪明。

    “我就善意提醒一下,你不会介意的吧?”

    一肚子火气只能憋回去,弘治皇帝再次落座钓鱼,冷笑道:“是是,我急了,也不会介意,呵呵!”

    “我看你也双目暗淡无神,怕也活不久了,你也不会介意吧?”

    陈策只是轻轻点头:“嗯,不介意,你说的对。”

    这让弘治皇帝大失所望,他以为对方也会反驳,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朕的心机居然比不上一介毛孩?

    “言归正传,阁下还没回答我,你能为葵花乡佃农和一妪两童之死找回公道吗?”

    见弘治皇帝半响不答,陈策脸上露出一抹鄙视,然后喃喃的道:“我还以为遇到大佬了,原来就来装个逼。”

    “我!你!”弘治皇帝握着鱼竿的双臂在剧烈颤抖。

    他真想天子一怒,砍了这个看不起人的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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