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一丝风也没有,朝阳才从河水里浮起一道弧线,映得一河的金色。

    魏水河心独行的轻舟,收起了风帆,船头悍然扬起,贴着粼粼金波漂飞向前。

    慕容素盘膝坐在船头,眯眼望着南岸。

    过了这一段,沿着河岸的官道就要向南偏去,离开河岸,斜插向华郡城。

    船上的旅途即将到达终点。

    船舱里,殷三从火炉上端下炖鱼的铁锅,送到船头。直着喉咙干巴巴的吼了声:“吃饭了!”

    章须陀和刘青峰围过来,留下落拓汉子在船尾,用只又长又阔的船桨,催动轻舟。

    这艘轻舟之所以会一直快于奔马,有刘青山这个操舟好手,是一方面,像现在这样,一丝风也没有的时候,就有赖于落拓汉子和章须陀交替划桨。

    慕容素见识过无数军中猛士,象章须陀俩人这样,力大绝伦,又气息绵长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操舟的刘青峰是个话痨,唠叨的让人头痛,双臂奇长的殷三却又话少的会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在轻舟狭小的空间共处半日一夜,在他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也被他们观察,互相间的这种观察简单直接。

    夜航途中,黑暗、旋涡、无来由的怪风、停不住的时间,都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同舟共济和时间赛跑,终于迎来了一轮明艳的朝阳。他们成功了,赢下了这场和时间的比赛。

    这让慕容素回忆起少年时光,那个太阳般耀目的青年,带着四个青涩少年,共同编织了个绚烂的梦。

    几十年来,那个梦一直是他的信仰。

    接过殷三递过来的碗筷,慕容素极为自然的朝船尾喊道:“邢师一起用饭吧,看行程,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华郡了。”

    章须陀说道:“我吃点,就去换邢师。”

    落拓汉子手中船浆深插水中,用力一拨,船首扬高,轻舟贴着水面向前窜出,他大声说道:“都多吃点,吃饱了!下顿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

    同一时间,他们身后数百里外的魏水河北岸。暮色尚未完全退去,四架马车顺着岸边走走停停。

    寻到了拖上岸的木筏和乌蓬

    喜梅,喜娟将一艘乌篷船推下水,几个男人搭手抬着木筏。

    一辆马车赶上了木筏,沐江独自登上木筏,用支长篙熟练的将木筏撑过了河。

    大砖头和徐铁蛋上了乌蓬船,留下高福看着剩下的三辆马车,

    清凉的晨风里有蹄声传来,高福回首看去。

    是王芝秀和窦灵儿共骑着花斑马追来了。

    “王家小姐。”高福迎上去,扶她俩下马。

    窦灵儿落地就慌忙冲离岸了的乌蓬挥手,跳着脚,扯着喉咙叫嚷着:“回来,回来,接上我们。”

    “王家小姐,咱们来接王公子,就行了,你何必多跑一趟。”老高福不解的问道。

    王芝秀眺望着对岸,清濛濛的小城几缕袅袅炊烟飘起,说道:“他会把在意的人都送回庄子,自己却留下。”

    老高福一时无语,陪着愁容满面的少女眺望着河对岸。

    郝琦早有预料,会有人为骆正说情。

    苏仆射趁着议事的间隙,婉转的为骆正求情,说骆中丞是被奸人一时蒙蔽,犯了无心之错,恳请郝大人留他一条性命。

    替人求情,不纠结,不强求,符合苏仆射的身份,又没辜负和骆正两人的交情。

    韦尚书陪着点头,是没立场的惠而不实的人情。

    出乎预料,素来和骆正不睦的高松尚书,竟是锲而不舍追到城楼下,非要郝琦听他的劝,千万别杀了骆正。

    郝琦仰头望向东方。

    清濛濛的天在迅速明亮起来,街巷从阴暗、简单的轮廓 ,迅速涂抹上了色彩,有了生气。

    高松眼里带着悲悯,望着神情坚毅,满身血腥气的郝琦。言辞恳切,“我们需要有用的帮手!”

    “嗯!”郝琦闻声停下了脚步,他开始正视高松的劝说。“骆正他真的很重要吗?”

    先王给了少年高松们一个信仰,先王离开后的这些年里,他们几个都或多或少曾经迷失过,心中的信仰起了怀疑。

    最后,都是被一条看不见、捉不住暗线牵引着,继续为少年时的信仰奋斗。

    很长的一段岁月,高松能感觉得到有个隐形的伙伴存在,在默默守护着,陪伴着他们几个,直到近日,他才确定那个伙伴就是郝琦。

    共同的信仰,让他们超越了血脉、阶层,成为了一个同呼吸共患难的共同体。

    高松用力点头,尝试着用最为直白的言语解释道:“骆正对于我们很重要,很重要。

    他这种善于杀人的人太稀少了。”

    “善于杀人?高大人的意思是,需要骆正帮着我们去杀人?”郝琦微微歪着头,望着高松。

    “杀人很容易吗?”高松盯着郝琦的双眼,原本清亮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充斥着戾气。“你今天已经下令杀了一百七十三人,京兆府院子里还有几百人等着你杀。

    或许你现在觉得杀人不过如此而已, 明天呢?后天呢? 愤怒消散后,会不会反思,枉杀的有吗?良心会不会不安?

    下一次杀人能不能做到心无挂碍?”

    “哦!”郝琦的紧绷的脸瞬间松垮掉了,眼神不再坚毅,浮起一层迷茫。

    蹙着眉头,低声呢喃道:“骆正可以。而且他比我们更适合杀秦人。”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高松继续轻声解释着,“他,鬼子六,是我知道的唯有的两个,只要目的正确,就不会为错杀误杀而心怀愧疚的人。

    整肃官吏,推行新法,需要骆正去震慑抵制势力。杀了他,太可惜了!”

    郝琦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神色怪异,低语道:“高大人,我真是不适合当官,当年娘娘说我不适合当官,我还心有不服。

    骆正是工具人,我也是工具人。不同的两类工具人。”

    高松大惊,伸手攥着郝琦的手臂,猛摇着,“郝大人,郝琦,振作点! ”

    “高尚书,别摇了,头都被你摇晕了。”郝琦按住高松的手。“我没事。杀人确实不容易,真他妈的伤神!

    大人的意思我懂了, 我会让骆正物尽其用。”

    高松不放心的目送着郝琦离去。

    郝琦骑在马上拐过一个弯,府衙前门出现在视线里。

    朝阳照耀下的府衙大门口,散发着浓烈血腥气息,昨夜新竖立的两排木柱下的地面晕染上了暗红色,挂在上面的人头,无论男女,生前肤色深浅,样貌俊丑,此时都是在煞白的底色泼上了猩红,狰狞可怖。

    有绿头苍蝇围着,嗡嗡。

    郝琦突然想要呕吐,他暗中抬手压在胸口,克制着。

    一个老卒以和佝偻身形不符的敏捷,抢在长随之前,跪在郝琦的脚边。郝琦稍稍迟疑,踩着老卒的背下了马。

    “姑爷!”四个老卒手按着胸口,行了个仆从礼。

    看到老卒手里刀柄镶嵌着两颗硕大宝石的长刀,郝琦心中一暖。

    “有劳你们了。”郝琦冲老卒拱拱手。

    “姑爷,您这样说可就见外了。您是忙大事的,再有这种小事,招呼声,小的们自会料理妥当。”抱刀的老卒微曲着膝盖,垮着肩膀,陪着笑脸。十足的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奴才样。

    郝琦快步走进府门,没再多和他们说话。

    具体是谁让他们来的不重要,只要那柄刀和他们五个人,此时出现在这里,黎明前的血腥杀戮就和郝琦无关了。

    。。。。。

    京兆府二堂,骆正立在屋子中间,顾不上额角肿起大包,眼窝青紫,心神沉浸在手里的简报里。

    随着一份份的阅览,他的眼里闪过愤怒、怨毒,还有煞气。

    公案后坐着的郝琦,从头到尾观察着骆正气息的变化。

    骆正手里的简报,是他亲自整理出来的。

    没有情感,甚至都没有明确的立场,就是顺着时间线,把最近的事件剖解开,将各方的作为,一一陈述出来。

    骆正的反应让他很满意。

    “罪囚骆正,暂摄京兆府推官。”

    郝琦省略了所有的中间环节,直接将写满名字的册子丢了过去。 “把差事办好了。”

    见骆正木然立着,郝琦陡然提高了嗓门:“听见了吗!”

    “下官听见了。”骆正咬牙答道,方正的下颏肌肉紧绷,眼神阴冷。

    事实证明,高松对骆正的评价无比正确。

    让骆正是带着抱着六将军战刀的五个老卒离开的京兆府, 砍头将军加上冷面御史的组合, 立刻就让京都官民服服帖帖地接受了战时管制。

    骆正在杀人!

    他杀人不需要特定的地点,也不避人,不在意是六镇后裔还是秦人。

    奇妙的是,满城官民,竟然没一个人站出来,指责骆正的暴行。

    王家北院,冯瑟瑟推开院门,见到含笑相迎的王芝秀,顿时眉宇间的忧郁浅了。

    昨天傍晚,王小石搬入北院居住后,王家人第一次,拒绝了连冯瑟瑟、苏素在内的外人跨进王家大门。

    王家留下陪少爷的是哑巴沐婶婶和新来的假小子。不是说不出话,就是关系不熟,话也说不明白。

    她们连个解释也问不出来。

    王芝秀将冯瑟瑟请进正屋,解释了王家为何暂时和外界断绝来往。

    她将姐弟三人捡到瓦片儿的经过,以及,瓦片儿身中的是何种奇毒,弟弟对解毒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不解毒又不行,再拖下去,瓦片儿随时都会死掉。详细的告知了冯瑟瑟。

    而且,弟弟把用来医治自己病患的珍贵药材,用到保住瓦片儿的性命,结果是两个人的病症都没能缓解,一切日益恶化。

    “小石头要冒险治疗瓦片儿!?”冯瑟瑟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紧张。

    王芝秀微笑着,轻轻点点头。“物料收集的差不多了,施行治疗也就在这三两天。”

    她紧盯着冯瑟瑟的眼睛,“我就不去跟嫣然她们一个个解释了,近期这个院子会一直封闭着。

    大家别误会了我和弟弟。”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用到什么药材,你跟我说,我来想办法。”

    “‘沙漏’是药神配制的奇毒,解毒用的都是极其罕见的药材,普通人听都没听过。

    而且小石也收集的差不多了。”王芝秀婉拒了冯瑟瑟。收敛了笑容,语气认真的说道:“我就不留你了,小石说,你们既然留在汉阳县,这段时间就都别回京都了。

    尽可能都住到隔壁院子,也好方便他照顾好你们。”

    王芝秀把冯瑟瑟送出大门,回到院内立刻就栓死了大门。

    转过身,见弟弟立在正屋墙角,歪着头,看着自己。

    王芝秀也是才回来,刚到家,弟弟就安排她找冯瑟瑟,将瓦片儿的事转告她。

    除了关于瓦片儿的情况,什么弟弟病重,封门谢客等等,都是她的想法而已,并非是和弟弟商量好的。

    她有些羞恼,抢先问道:“你为什么让我把青瓦片的来历和病情告诉瑟瑟呢?”

    王小石笑而不答。

    “小姐,我知道。”珍珠跳出来,挽着小姐,“冯小姐和瓦片儿是老熟人了,少爷这样做,是让冯小姐帮着给瓦片儿家里带个信。

    人被咱们家收留了,中了很厉害的毒,不想治,就赶快把人接走。”

    “珍珠你怎么知道的?”王小石好奇的看着黑丫头。

    珍珠一本正经的说:“我听见了呀! 瑟瑟姐偷偷去看瓦片儿,俩人虽然不说话,心跳的却好快。你和老东西商量的话,我也听见了。”

    “哦!你现在能听见什么?”王小石好奇的问道。

    铺子后的小院和这座宅院,都有龙虎山大天师赵庭澜布置的阵法,阵法限制了施展道法,而且,花无缺在他和谈话时,另外有施行了一层禁制,小黑丫头却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黑瘦少女侧着头,耳朵冲着隔壁,“嗯,隔壁院子里刚来了个小男孩,正在和他姐姐说话。他姐姐说......”

    王小石连忙摆手,“停,停,以后听到别人私下说话,都要烂在肚子里,跟谁也别学嘴,记住了吗?”

    珍珠看看王芝秀,见她轻轻点着头,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道:“记住了。”

    挽着王芝秀扭扭哒哒的瞄着王小石,瞧着呀返回了后院,立即耳语道:“小男孩的姐姐是个公主耶!”

    “公主?嫣然是西魏国第一贵女,她是郡主,什么时候有了个公主?”王芝秀看向隔壁的屋顶,微蹙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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