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水河畔,北衙禁军专用码头,驻扎的军士在一个时辰前撤离一空。

    河面上零零星星散落着白色帆影,偶尔有船夫号子声传到岸上。

    空旷的码头上站立着三个人。

    国公夫人独孤绿,望着涛涛东流水,神情黯然。

    卫国公慕容坚无意识地搓着手,来回踱着步子。

    郝琦双手笼在袖中,眼帘低垂,如老僧入定。

    “大郎这次........以老六的尿性,还不得.....”独孤绿话说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独孤绿紧赶慢赶,赶到码头时,六弟慕容素乘坐的轻舟已经扬帆顺流而去,亲眼见识了燕俱罗推荐的水手驾舟的本事,心里十分清楚,即便是说服了丈夫改变心意,也无法追上六弟了。

    慕容坚停下脚步,忽而用本族语问道:“郝琦,燕俱罗介绍的三人是何来历?”

    “邢飞雄,绰号‘追命’,武道榜排在第十一位;刘青山,穷家帮嫡传;殷三,安德坊坊丁,刑部四郎中的翻书郎亲传弟子。”郝琦的回答极其简洁明了。

    慕容坚稍加思索,“我记得灰犬密档中记载,追命与景阳单家交往紧密;穷家帮是江南第一大帮派; 刑部四郎中的翻书郎则是隐匿在西魏国的仅有的几个上三品武道高手之一。

    分属三个国家的江湖顶尖人物,主动为西魏朝廷出力,为什么?!”

    郝琦缓缓说道:“严格来说,刑部四郎算不上是真正的江湖人物,而是官府中人。

    追命是刑部四郎中的‘寻书郎’,殷三是‘翻书郎’唯一传人;为朝廷出力,并不奇怪。

    北人善骑,南人善水。

    刘青峰精通江湖八法,燕师请为他六将军操舟,用人得当;至于......他为何会接受燕师的请求,我暂时也不清楚。”

    郝琦是被慕容坚点名单独陪他给慕容素送行。

    他默默地随行而来,脑中却如怒海翻腾着。

    他早就已经看出来,慕容坚对这几日发生的事件心生疑问。 只是城府深沉,压抑在心里。

    到了今天,发现最亲密、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以他多疑的性格,对苏焕、冯玄道、高松等人都有猜疑,甚至连六弟慕容素,也无法彻底信任。

    即将来临一场大雨,既期盼着,又忧心不已。

    身为没有坐上王位的实际君王,无论多么的焦灼、忧虑,都要保持着沉稳。

    只是在相濡以沫,荣辱与共的妻子身边才显露出内心的煎熬。

    郝琦心中暗暗叹气,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腹的心事!

    他身上担负的许多秘密,连结发妻子也要瞒着呀。

    苏鲁候爷邀请宇文氏一系的勋贵,大张旗鼓的在岳父家聚会,旗帜鲜明的承认了青霞公主殿下主子的地位。

    私下,岳父安排了他和苏鲁候的密会。

    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给他又添加了几条绝密信息。

    “燕俱罗呢?他代表的是那方势力?怎么进的宫?

    在内宫藏匿多年,鲜有出手,近期却频繁出手。

    佛门、道门、巫门,顶尖高人汇聚大业城,是意外,还是被大业城的什么事物,吸引而来?。

    阿勇擅自斩杀宇文默勒,图谋紫铜关兵权,是不是被某些人蛊惑了?”慕容坚把心里的疑问一气问出。

    郝琦斟酌再三,他确实不敢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告诉慕容坚。

    不光是慕容坚,这几日一起在章台议事的文武重臣们,没一个承受的住。

    “大柱国,燕俱罗来西魏国充当‘守宫槐’,广安司刚调查出前因后果。

    陛下想要给内宫寻找一位‘守宫槐’,通过苏鲁候,和九真观搭上了关系。

    九真观考虑到宗门在东魏境内,而且,即便是宗门内的金丹大真人的道法,也不足以承担‘守宫槐’。便向南梁的佛门和龙虎山求援。

    商议的结果是由龙虎山和南梁佛门轮流派遣出武道高手,担任西魏“守宫槐”。

    他们向陛下提了个条件,百年封禁解除,由他们俩家在京都选址,朝廷出资分别修建一座庙观。”

    “哦!九真观观主黄真云和黄家家主是一个人,燕俱罗为何还要斩塌了黄家家祠?”慕容坚紧皱着眉头。

    独孤绿挽着丈夫,嗔道:“你问了一大堆,让郝琦解说,中间就别打岔了。 一个问题套着一个,前面问了什么紧要的事,都搅得忘了。”

    丈夫问的一大堆问题,让她最关心的是最后一个。儿子是什么秉性,她很清楚,说好听了是温醇随和,实则是优柔寡断。 擅杀大将,私夺兵权,绝对不是儿子自己能想出来的。

    慕容坚摆手,示意郝琦不用管他后来问的问题。

    “燕俱罗频繁出手,和佛门,道门,巫门汇聚大业城,是一件事。

    大柱国,巫门齐焱打鼓,您没有亲身体会过之前,能想象的到一只小鼓会那么恐怖吗?

    由此也可知,以读书声破了鼓声,蹈虚而行的书生、逐走齐焱的少年,以及在报国寺现身的九真观主、龙虎山大天师、佛门枯剑僧,每一个都是超凡人物。

    如果,燕俱罗不联络同道抢先出手,逼得他们都现身,放任他们藏身京都.......。”郝琦话说一半,苦笑摇头 。

    “据我所知,不光我们不明白为何佛门和巫门高手,汇聚大业城。 燕俱罗也不明白。

    至于世子,绝对是被人蛊惑了。

    这些年投在世子门下的门客来源复杂,其中最被世子看重的,有南梁过来的读书人,也有东魏的世家子。

    ”

    他忽然仰起头,满面羞愧,说道:“这场危机,要归咎于广安司办事不利。

    此时想来,对于郑玄、汤伯二人忽然投在世子门下,做出了错误判断。

    只是关注到了二人在士林中的显赫声望,认定他们不耻于谍探细作,却忽视了他二人曾受教于荆川书院的向南山。”

    八弟慕容林去西府大营换回六弟慕容素,加上次子慕容广失踪,慕容家能够代表家族调遣华郡大本营留守大军的唯有长子慕容勇。

    这场泼天大祸便是悄然赶赴华郡慕容家大本营的慕容勇闯的。

    半路上截住王使冯意,当场将宇文默勒斩杀;随后又派遣刺客追杀冯意。

    更有来自山魈提供的消息,慕容勇竟然扣押了独孤家和高氏的统兵大将。

    种种迹象表明,慕容勇不光是意欲夺取紫铜关兵权,还想要控制高氏,独孤家最精锐的军队。

    知子莫若父,慕容坚很清楚,资质平平的儿子万万琢磨不出如此繁琐的谋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暗中推动。

    慕容坚在尚书省议事堂保持了沉默。大势所趋之下,他是不得不默许了由六弟赶赴华郡大营的补救方案。

    慕容坚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力搓了搓脸,沉声问道:“时至今日,难道还无法确定王小石是否和玄门有关联?”

    郝琦捻动手指,犹疑片刻,下定决心将暗幕撩开一条缝,说道:“此子是否和玄门有关,只能是有个猜想。

    秘报中提起过一人,‘花无缺’,自卖自身,投在王家为奴。

    显然‘花无缺’是个化名。

    此人半月前出现在京都,混迹在市井坊间,而彼时的他,还是个剃度僧人。

    闻听此人在汉阳县先是自报姓名‘叶无缺’,我才想起,南梁悬空寺辩经首座明秀大师的俗家姓名,就叫做‘叶无缺’。

    以明秀大师在佛门的尊崇地位,却甘为王家家奴。

    由此猜测,王小石和佛门应该是大有渊源。”

    “他是转世的灵童?”慕容坚惊呼出声。

    “古来一直有着,‘道不言寿,僧不言名’的说法。

    和道家修习仙法,侧重长生久世截然不同,佛家推崇积善积德转世重生。

    王小石未必是这一世的大活佛转世灵童。

    但他出现在汉阳县后的所作所为,确实暗合佛家典义。

    之所以无法确认,是因为佛门并没有如同以往灵童现世,立即出动大批信徒,迎接灵童归位悬空寺,单单一个辩经堂首座,代表不了什么。”

    随着郝琦结束了话语,三人寂然而立了好一阵。

    忽而,郝琦开口,罕见地呼唤独孤绿“母亲。”

    言语极为谨慎的说道:“母亲,六叔此去,阿勇应该没有生命之忧。”

    见独孤绿眉间忧色不减,笑着柔声解释道:“母亲,燕师行事往往暗藏玄机,耐人品味。

    今日他先是主动现身,给六叔推荐护卫。三人分别是驾舟、刑讯、追踪的顶尖高手。每一个都是六叔此行最需要的帮手。

    后来,苏公子从汉阳县紧急回京,急报迁徙流民一事,将会引发瘟疫。深究之下,又是和阿勇有关。

    当时,燕俱罗突然向冯大学士提出,请章须陀随六叔出行。

    他向冯家讨要章须陀随六叔同行,显然是别有深意。

    燕师此举,似乎有着让冯家人监督六叔,让他不敢徇私,务必严惩阿勇的意思。

    其实,却是为了保住阿勇性命。

    因为,冯家历来尊崇秦人传嫡传长的传统,大秦帝国传承八百年,每一个皇长子出生后,都会被视为国之根本。

    而且,阿勇此次所犯的错,我们六镇这边确实不便为他求情,搞不好就是火上浇油,激发秦人的不满。

    如今,唯有秦人中最有威信的冯家,不计前嫌,出面保下阿勇,才能不引起秦人的怒火。

    冯大学士欣然接受了燕师的建议,想必是已经揣摩透了其中深意,必然会跟章须陀有所叮嘱,务必保全阿勇的性命。

    燕师的眼光、手段,确实高妙。”

    独孤绿按着胸口,闭上眼长舒了口气。

    慕容坚忽然又问道:“你认为爆发疫情的可能性有多大?”

    郝琦没直接答复慕容坚的问话,而是先背诵了一段国史,详实的一组组数据,记载的是百年前那场大瘟疫。

    “亡种!亡国!”独孤绿被惊愕的大张着嘴。

    “对,如果苏秘等人今日拦阻流民稍稍迟缓,让数十万流民尽数过了亮马河。

    洛川士子的计谋就成功了。

    这个计谋巧妙就巧妙在把西魏朝堂所有人的心思都算计到了,放在别的时间,驱逐流民出京,在朝堂上提出,必然会有秦人官员出面制止。

    只有在值此非常时期,京都各方忙于用尽各种手段迷惑敌国,京兆府不经朝堂审议就能够强行驱逐数十万流民离京回归原籍。

    而且,对方有精通天时的高人,推算出了降雨的准确时间,整个计划把时间拿捏的十分精准,利用休沐日各衙门缺少主官,傍晚布置,半夜开动,天明时数十万流民已经被驱逐出了京都城,即便今日一大早被我们警觉,也仅有半天时间纠错。

    不对,他们连半天的时间也没有留给我们。

    如果是京都朝堂某位重臣今日察觉到此事暗藏祸心,再召集众位重臣商议,时间稍稍迁延,停止迁徙的命令从京城发出,也到了午时。

    而西去的道路被流民拥堵死了,信使光是赶到亮马河拦阻流民,又要小半天。

    流民被迫在烈日下行走一天,必然是疲惫不堪,再想要数十万人原路折返,就为时晚矣。

    明日暴雨来临的时候,便只能眼看着数十万百姓被滞留在旷野里。

    原来这个毒计一旦发动就是无解的呀!

    万幸,被苏秘他们抢先半日拦阻下了流民。”

    郝琦说着说着,也被自己分析出的结果吓了一大跳。

    稳了稳心神,才接着说道:“数十万疲困不堪的流民滞留在旷野,缺衣少食,加上酷日暴晒。即便没有暴雨,也会死不少人。

    也不用太多,几百具高度腐烂的死尸,就足以引发一场瘟疫。

    暴雨降临,瘟疫通过流水,污染了水源,就会在数十万流民中快速扩散,接着便是传入人口密集的京都城。

    国家的中枢被毁,外有强敌逼境。六镇亡种,西魏国亡国,绝不是危言耸听。”

    郝琦稍停了片刻,神情郑重说道:“等爆发后再补救,一切都晚了。”

    他罕见的抬起头,眼神犀利的直视着慕容坚,言辞恳切:“大柱国,必须提前做好预防,半分爆发的可能都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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